“難道,難道姐且對沐家便全無怨恨了?”年輕人囁嚅了一句,又低下了頭。
“沐家在雲南搜刮百姓,對此我也有氣。可冷靜想來,十二代黔國公也有好有壞,有人作惡,有人也做了利國利民的好事。現在呢,沐天波已經遠在緬甸,再不復舊日風光。我的傻弟弟,你想什麼時候去緬甸殺他呢?”話音一落,說話者便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年輕人被這打趣弄得臉色飛紅,頭扭來扭去,就是不擡起來。
段婉兒走上兩步,把手放在弟弟肩上,語重心長地說道:“再說咱們段家,有人說我是公主,我不反駁,也不當回兒事。你呢,說你是段家王室正傳,你想沒想過要當雲南王?”
“開茶鋪的當什麼王?”年輕人把頭歪到一邊,沒好氣地說道:“我就是想替祖先爭氣,纔讀書練武。”
“替祖先爭氣,還要讓咱們白人揚眉吐氣。”段婉兒眼睛發亮,聲音也高了起來,“漢人貴,白人賤。爲何如此?因白人無官家名義,因白人萎縮流離。憑什麼他族有聚居之地,我白人卻要冒籍四散。”
所謂的白人,就是現在的白族。白族先民,兩漢史籍稱爲昆(彌)明;三國兩晉時稱叟、爨;唐宋時稱河蠻、下方夷;元明時稱爲僰人、白人;明清以後稱民家。
唐朝時,南詔崛起,作爲一個政治強力將泛洱海地域早期白族的各個不同部落融合到一起。大家在統一政權下的南詔國內自由往來,逐漸消除了部落之間文化和方言的差異。南詔之後。大理國成立。後來,元朝蒙古人征服大理國。鑑於白族的巨大影響力,蒙古人繼續任用段氏王族治理雲南,即段總管時代。
兩百多年前,明朝大軍征伐雲南,攻滅大理,屠殺白族貴族。僥倖活下來的白人貴族東躲西藏,改名換姓,苟延殘喘。爲了躲過迫害。很多白人冒籍自稱爲漢人之後。
後來,朝廷對白人的禁錮和壓迫開始鬆楹,但“漢人貴、白人賤”的意識卻已深植人心。自尊的白人內心不承認這種貴賤之分,便發明了“民家人”這個稱呼,用於與外族的交往,內部則還以“白子白女”自稱。意思是指:民家人是白人,官家人爲漢人。只有官民之別,並無貴賤之分。正因爲沐家始祖沐英征伐雲南時殺戮白人甚多,所以白人對沐家多懷有仇怨。
經過了百年來明朝對白民族的民族同化,以及種族上的稀釋政策。白民族減員嚴重,日益分散,現以大理和洱海地區爲多。人數上則淪爲真正的少數民族。但白人的文化基礎比較紮實,很容易在新秩序下廣泛參與漢族主導的社會生活,比如考科舉、做官,其中尤以段、高、楊、趙、李幾家原大理貴族的後裔居多。
“今岷殿下在此,且有中興復明之志。若我族能助其一臂之力,他豈吝於區區他國之地?”段婉兒越說越振奮。伸手一拍弟弟的肩膀,說道:“待我去收拾一下,這便去拜見殿下。”
“姐——”段智英還想勸說,卻見姐姐已經推門而出,只好無奈地把停下半空的手放了下來。
“公主之名可用。”老者吐出一口長氣,沉聲說道:“族人雖難驟集,但假以時日,也可成事。”
“還需得到岷殿下首肯,方能號召族人哪!”中年人慨然一嘆,再不言語。
段琬兒回到自己房中,把假癩疤揭掉,細細洗去臉上的塵土灰泥,又把頭髮洗淨擦乾,這才坐在銅鏡前輕妝淡抹。然後又從牀下拉出一個木箱,揭開蓋子,琢磨出穿什麼衣服。
若是平常白人姑娘,多穿白上衣、紅坎肩或是淺藍色上衣配絲絨黑坎肩,右衽結紐處掛“三須”、“五須”的銀飾,腰間繫有繡花飄帶,上面多用黑軟線繡上蝴蝶、蜜蜂等圖案,下着藍色寬褲,腳穿繡花的“白節鞋”。而頭飾則有着“風花雪月”的含義,垂下的穗子代表下關的風,豔麗的花飾是上關的花,帽頂的潔白是蒼山雪,彎彎的造型是洱海月。
段琬兒拿起民族服飾又猶豫了,想了一會兒,放下這套,又拿起了別的衣服。這一套衣服很簡潔,雪白的百褶裙,深紫色的小領褂,秀髮披散下來,頭頂束一金色髮圈,一條玉帶緊束腰身。並不算昂貴的服裝,卻是古籍所載南詔大理國公主們常用,表現出一種淡雅清新和高貴的氣質。
收拾完畢,段琬兒又在鏡前照了照,整理了下細節,才款款走了出去。
“姐——”段智英見到姐姐這副打扮,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遲疑道:“你,打扮得如此,如此漂亮,莫不是要……”
“莫要胡亂猜想。”段琬兒臉色一紅,白了弟弟一眼,轉向另外兩人說道:“高老,你和智英先安頓別處;高叔,你陪我去見岷殿下可好?”
中年人和老年人都點了點頭,明白段琬兒這是以防萬一的做法,便各自開始行動。
“姐,你小心啊!”段智英跟着高老走了幾步,又回頭不放心地叮囑道。
“我知道,你不用擔心。”段琬兒招了下手,便轉身而行,腰背挺直,臉上露出一股桀驁不馴的傲氣。
“韃虜入滇,荼毒生靈,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無處不遭兵火,無人不遇劫掠。如衣糧財物頭畜俱被搶盡,已不待言;更將男婦大小人口概行擄掠,致令軍民父母、兄弟、夫妻、子女分離拆散,慘不堪言……房地爲之翻盡,廬舍爲之焚拆,以致人無完衣,體無完膚,家無全口,搶天呼地,莫可控訴。軍民飢餓,道死無虛日,百里無人煙……自盤古開天地以降,滇民之劫難,無過於此者。此誠王侯將相、士農工商同仇敵愾,誓死以抗,求存全種之秋也……”
“很好。”朱永興放下檄文,讚揚道:“金先生出手不凡,大才也。”
“殿下過獎了。”金維新面無表情,說道:“下官文弱書生,不能提刀上陣,又私心作祟,徒逞口舌之利,無他用也。”
“書生報國無它物,惟有手中筆如刀。”朱永興搖了搖頭,反駁道:“金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有錯能改,善莫大焉。若論目光遠大,戰略視野,你不是一個好幕僚;若是治府安民,不知能否勝任,造福一方呢?”
金維新愣了一下,朱永興的話中似有重用之意,只是那日被朱永興當衆揭破隱私,弄得下不來臺,更失去了李定國的信任,心中難免怨恨。雖有朱永興勸解,避免了被杖死的命運,並隨軍行走,但這心結卻不是一時半會能解開的。
朱永興之所以救下金維新,也是心思有了變化。私心自用,這個罪名不好處罰,因此而杖殺,顯然有些過重。特別是金維新,滇中名士,曾講三國激起李定國的忠義之心,又破家抗清,追隨殘明敗軍直至邊外,也算是有功,有苦勞的。
見金維新不說話,朱永興也不着急,示意金維新坐下,開口說道:“金先生是滇人,便與吾說說這滇西之事吧!”
金維新猶豫了一下,拱了拱手,說道:“不知殿下想問何事?”
“先說說這礦產之事吧!”朱永興看似隨意,卻是他始終關注的事情。
金維新沉思了一下,說道:“滇省礦業發達,但也易生禍亂。礦場稅金原有定額,熹宗時便已混亂,大稅外有小稅,正稅外有私稅,朝廷得十,有司攘五。百姓往往因避稅而成盜,因辦金而附賊。”
“涸澤而漁,盤剝殘民,吾不爲也。”朱永興沉吟了一下,說道:“然官多則生弊,徒有善政,恐官吏欺上瞞下,未能惠民。若府縣公開政務,收稅、收糧幾何,錢糧用於何處,皆張榜定期示民。再設登聞鼓、延恩箱、招諫箱,又有監察司監察,或可使官吏不敢妄爲。”
“殿下英明,此法可行。”金維新不知道是恭維,還是敷衍,簡短地說道。
“吾聽過‘無礦不回’這句話,你可知其中究竟?”朱永興拿筆在紙上邊寫邊繼續問道。
金維新本待不說,可又怕被朱永興看輕,顯本事的心理佔了上風,便侃侃而談起來。
早在元初,入滇的大批迴回軍士就已開始在駐防地區進行軍事屯墾,爲回回人從事農耕奠定了基礎。入滇回回軍中又有不少工匠,落籍爲民後,開始兼營手工業、採礦業。雲南回回的手工業主要有“穿匠”和“鐵匠”兩類,“穿匠”能制皮革,生產各種牛羊皮貨;“鐵匠”能造槍炮,冶金鍛打和生產各種五金用品。
而依靠精湛的技術,雲南回族在採礦冶金業方面形成了特別突出的地位,無論礦冶技術、銀、銅、錫產量,還是礦冶工人的數量,雲南回族在全省都居於領先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