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不生氣。
因爲說實話,就老彪手底下這撥人,進入順風能撐到現在纔出第一個“大亂子”,本身就已經是一個奇蹟了。
何況這亂子本身多少還有點兒好心辦壞事的意思。
早就知道要約束這些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彪當初除了千叮萬囑之外,還一個很江湖做法,就是把自己捆綁上了,放話他手下這些人要是誰在公司捅了大簍子,他這個當老大的,就得出來一起扛。
怎麼扛?事小了賠償、道歉,事大了斷指謝罪。
但凡能拋家舍業跟老彪出來從頭開始的這些人,感情自然都很深,自然捨不得他們曾經呼嘯海上的胡老大,某一天爲自己落成那樣,所以,這份約束其實很大。
另一個,他們內心想着,不敢議論,其實還有一部分擔心江澈翻臉的成分在。
道理很簡單,他們是確實曾經刀口舔血,海上奔命沒錯,可是有誰見過,某個人只是動動嘴皮子,就讓兩百多本該持刀來戰的敵人,自己把錢扔了,爬上火車去大西北種樹的?
沒有。
這就很嚇人了,萬一他不忽悠你種樹,忽悠你跳崖呢?
後來肥勇慘兮兮帶着最後剩下的三個人,回來報仇的那番場面,他們都是當場見過的。
所以,誰都不知道萬一自己哪天真的惹了那個看起來總是溫和微笑的年輕人,最後會是什麼想都想不到的下場。
“澈哥,我們真的沒把一毛錢裝進自己腰包啊,賺的全都在賬上,公司可以查。”電話對面換了其中一個當事人來接,急切地解釋:“而且我們本身的業務也確實增長了,那些姑娘,她們,她們還幫忙攬件呢……經常都是抱着包裹回來。其中有兩個,現在打包技術比我們另外僱的人都好。”
“這……好的,這個我知道了。”江澈竭力忍住笑,問:“你叫什麼?”
“阿成,澈哥。”
“哦,我記得你,咱倆好像差不多大。”江澈笑了笑說:“怎麼,這個主意是你想的?”
“……”電話那頭阿成似乎猶豫了一會兒,因爲摸不清江澈的態度和事情的後果,咬咬牙,爲另外兩個兄弟把事一肩扛了,應:“嗯,就我一個人瞎琢磨的。”
“是吧?”江澈頓了頓,說:“抱歉,阿成,公司有公司的規章,王蔚有王蔚的難處,你們這次的事關係順風對網點的管理……這個先例不能開,所以這件事必須拿出來處理警示。”
“我知道,澈哥,那我一會兒就收拾東西……”
“不是你,是你們網點的三個弟兄,全部要走。”
“……澈哥,我們,那活我們真的一毛錢都沒貪污啊。”電話那頭阿成有些委屈加急切。
“我知道,要不然這回就不會只是讓你們走這麼簡單了。”江澈說:“那部分錢我們會捐出去,你們會以不服從管理的名義被公告開除……”
聽筒裡骨碌骨碌幾聲。
另一頭,電話被一旁聽的胡彪碇又搶回去了。
老彪在電話裡顯得很急躁,但是竭力剋制着,“江兄弟,這事,他們……他們是跟我出來討飯碗的啊,我……”
“你覺得他們事不大……好吧,這個我會讓王蔚再跟你解釋,到底什麼叫管理制度。當然,這件事你也不必自責太多,或出面承擔太多。”江澈想了想,提醒說:“再一個,他們走,你不許給錢,否則難保沒人有樣學樣,知道嗎?小心最後全部人都被你把路子帶偏了。”
老彪被說中心思,順帶“恐嚇”了一下,“可是,他們自己出去的話,前程……”
“老彪,你還記得我當初跟你說過嗎?我說,雖然這些兄弟是跟你出來的,但有一天,他們可能會有自己的發展,會離開你這……那樣你不要攔,也不要難過。現在其實就差不多是這種情況,明白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小心正是你的好心好意,耽誤了他們本該有的前程。”
“可是他們……”
“沒可是,他們也未必混不好。”江澈說:“好了,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我,你還信不過嗎?把電話先給阿成吧。”
“……哦,好。”老彪終究還是一貫對江澈盲目信任的,聽他這麼一說,就放心了許多。
電話換了手。
“阿成你們幾個這陣子應該也賺了點錢了吧?”江澈等了等,聽完答案,說:“少了點,那這樣,我這裡有個大哥大號碼,再一個固定電話的號碼,你兩個都記一下。”
江澈報了兩串號碼。
那邊阿成記下了,支吾問道:“這兩個號碼是……”
“是我的,兩個號碼都是我個人用的。”江澈說。
“……”阿成一下沒應上來。
“出來後先過深城,打個電話給我,我跟你們吃頓飯,但是不會另外給你們工作。”江澈繼續說:“聊聊天,再拿點錢,出去闖一闖吧。走了以後就靠你們自己,我不會再幫忙……除非有一天,你們實在連飯都快吃不上了,你再找我。”
“……謝謝,澈哥。”
“記住,這話不要跟別人講。”
“……嗯。”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跟着突然炸起來老彪的聲音:
“哭,哭個屁啊,以前被人砍也沒見你哭。”
“不就是開除嘛,江兄弟都說了,他說你們沒準能出息,知道嗎?就去試試怕個鳥啊?就像海里行船備不住風浪一樣,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老彪的文化水平還真的是見長了。江澈這想着。
“人生在世,不就橢圓二個字?”胡彪碇又說。
…………
深城。
登峰乳業第二個重點產品杯裝奶茶上市。
工廠門庭若市,近的,遠的,無數經銷商、原料商涌上門來,爭相尋求和登峰合作。
甚至這種趨之若鶩的現象,已經遠超過了產品本身的吸引力——他們是衝着人來的。
這個人現在江湖諢號:義薄雲天鄭忻峰。
這麼說多少有些打趣的意思,但是那份對他人品的信任,卻是實實在在的。都說無奸不商,可是但凡真心想找合作對象,誰不想找個人品信得過的啊?!
就在這些天,一個江澈和鄭忻峰怎麼都沒料到的情況突然出現——鄭忻峰之前給小英牛奶廠做的那個鑑定報告,不知道怎麼,被人泄露出來了。
是對方示好?
是對方內鬥?
不重要,也懶得搭理,重要的是報告泄露出來後,外面的人結合當時外商僱人砸場的事件背景這麼一猜想,一推測,立即明白過來一件事:登峰鄭忻峰,這個似乎總是上躥下跳胡折騰的年輕人,其實爲人真他媽磊落、仗義。
要知道,那可是個跟登峰毫無合作關係的作坊式的小廠。
要知道,小牛奶廠其實也算同行。
要知道,運作這件事的人,可是外商,而且很可能還有直管登峰所在地方的衙門裡的人。
要知道……
許多人捫心自問,如果同樣的事情落在自己頭上,自己能不能做到像鄭忻峰一樣,頂着這麼大壓力,去爲一個如同草芥的小廠說真話?
答案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