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借你男人一會。”
南宮茜循聲擡起頭,見姜樂站在她身前,交握着雙手,臉上的表情既誠懇又有些緊張。她看了看姜樂,又看了看旁邊沒有反應的項南星,想了想,站起身。
“就一會。”她豎起一根手指,“不要說什麼奇怪的話,否則我殺了你。”
雖然只是毫無根據的直覺,但是她從姜樂身上感覺到了某種異常堅定的決心。對方沒有敵意——至少這一點她可以確定,那麼接下來就要看這份決心是否能將項南星喚起。姜樂打算怎麼做,要說些什麼,一切都無所謂。既然決定賭這一把,南宮茜便不再遲疑。
“當機立斷,沒有半點拖泥帶水,真是了不起的風度。”
姜樂看着南宮茜走出門去的背影,由衷讚歎道。她轉向項南星,半開玩笑地說:“看來那些遊戲對你來說也不全是壞事,至少讓你有機會認識她,不是麼?”
項南星依舊靜靜地低頭坐着,彷彿對面的姜樂只是一團空氣。
“是聽不到,還是不想回答?”姜樂作勢上下打量着,“一味扮酷解決不了問題,真的。”
“有什麼話就說,說完就走吧。”
項南星終於開口,聲音異常冷漠:“我現在沒心情跟你周旋。”
“我知道,我也沒奢望你會把我當朋友。”
姜樂嘆了一口氣,在他旁邊坐下:“沒資格開解你,我只是想坐下來跟你說一句對不起。”
“關於什麼?”
“當然是以前對你做過的事啊。”
姜樂仰起頭,回想起兩人最初見面時的日子。雖然只是假扮,但當時化身“肖樂平”的她沒少像這樣和項南星肩並肩坐着聊天,聽後者抒發在監獄中生活的苦悶。那時候她臉上堆着虛僞的表情,用假扮的聲線說着精心編造的安慰話語,心裡卻暗想這又是個頭腦簡單的傻小子,只要簡簡單單引誘一下就可輕鬆完成任務,再去對付下一個目標。
一晃這麼久過去了,經歷了許多事情的兩人又坐回到一起,卻已經是不同的立場。項南星已經成長到了讓人難以置信的程度,而姜樂自己,對世界和未來的態度也與當初大相迥異。
“對不起,項南星。”她深深低下頭,誠摯地說,“當時做了很多錯事,差點讓你永遠陷在那個監獄裡,我始終欠你一個道歉。”
項南星轉過頭看着她,姜樂也毫不心虛地迎上他的視線。這一刻,原本漠然的項南星不禁微微動容。今時今日的他足以看穿最狡猾的僞裝,但他從姜樂的臉上卻看不出半分虛假。
這個曾經陰險狡詐的對手,此時是真心實意在悔改。
“我接受。”他說,“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我早就放下了。而且就像你說的,我其實還要感謝它。要是沒有那些經歷,我也不會變成今天的我。”
他正色道:“比起我,還有其他一些更應該聽到這句道歉的人。”
“沈君浩?”姜樂臉色一黯。
“對。”
兩人沉默了一下,不約而同陷入回憶。這個名字對他們來說都是心裡繞不過去的一道坎。沈君浩是初入監獄時少數曾對項南星釋放過善意的人,在他心目中就像是大哥一樣的存在。然而後來在姜樂的計策下,沈君浩的好友陳治與其產生誤會,在後者即將獲勝時給了他致命的一擊,而後陳治間接死於姜樂手下,沈君浩在復仇時被匆匆趕來的黃老擊斃,最後只在姜樂玉頸上留下了至今未褪的一道疤痕。
關於沈君浩的其他事情,項南星一直等到白夜祭結束,回到天京之後纔開始調查。知道得越多,他越無法原諒羅百川與曾爲其左右手的姜樂。尤其得知胡小妮在染上毒癮時年紀僅與他相仿,項南星似乎能理解沈君浩爲何對他特別照顧,於是也因此更恨那些毒品販子了。
“沈君浩和陳治死了,胡小妮染上毒癮,生不如死,這三個人的人生可以說是毀在羅百川的手上,卻也少不了你的一筆賬。”項南星咬着牙說,“老實說,如果不是沈大哥,我或許會和現在的你成爲朋友。但每次只要想起他,我就忍不住會想,還有多少人像他一樣被曾經的‘肖樂平’害得家破人亡。比起我,那些悲劇的主角們更應該得到你這句對不起!”
姜樂沉默了一下。
“死人是聽不見對不起的,不管我做什麼他們都不會活過來,所以我註定無法贖罪,一切爲此而做的努力註定都是徒勞……”她頓了一下,“——過去的我,確實是這樣想的。”
避開了項南星疑惑的目光,她扭過頭,抿着嘴脣:“項南星,其實除了對不起,我還要對你說一句謝謝。”
“謝我?”
“謝謝你讓我看見了活着的另一種可能性。那種即使看上去不可能做到,也要一直努力堅持下去的,天真又難看的活法。”
“這算是誇讚?”項南星啞然。
“是我由衷的敬意。”姜樂話鋒一轉,“我知道,沈君浩已經死了,我再也不能彌補自己對他犯下的過錯。”
“嗯。”
“但如果我說,陳治和胡小妮還活着呢?”
“什麼!”項南星訝道,“可是沈大哥不是說了麼,在三國遊戲之後,你聯合羅百川在暗地裡把陳治處決掉了……”
“我暗地裡把他救下來了。”姜樂搖搖頭,“老實說我也有些困惑,爲什麼當時會突然就有了那樣的念頭,所以後來我也不知道如何處理,只好偷偷安排人把他送到了西鳳境內,先照顧,或者說,先看守起來再說。”
“那你在白夜祭時爲什麼不說?”項南星皺眉,“要是說清楚的話,沈大哥也不會……”
“沒有機會啊。”姜樂苦笑,“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等我醒過來時,我已經躺在特護病房裡,而白夜祭也已經完全結束了。”
“過後我恢復了公主的名號,開始可以去做一些事情。藉着這次出訪的機會,我在國外找到了已經完成戒毒的胡小妮,也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了她,請求她的原諒。毫不意外,她無法原諒我,甚至還想殺了我。”
“這也是很正常的。”項南星默然。
“我答應了。”
“什麼?”項南星再次驚訝。
“我向她承諾,她可以殺了我,西鳳不會報復,因爲這是我的贖罪。”姜樂說,“可最後反倒是她下不去手,畢竟再憤怒,她也還是個善良的普通人。於是最後有了個折中的方案,她要和我一起走,等某天她終於可以下定決心時,她就會殺了我。”
聽着她的話,項南星的腦海裡隱隱約約浮現出了那個沉默寡言的侍女。“難道你身邊的那個侍女……”他失聲說道。
“那就是胡小妮。”姜樂說,“時至今日她依然恨我,因爲我殺死了她的兩個兄長,但她暫時還沒有殺我,大概這說明我還沒做什麼刺激人的壞事吧。”
“兩個……等等。”項南星扶額,“你剛纔不是說,陳治被你救下來,現在還活着嗎?”
“我不確定。”姜樂搖搖頭,“他被送到西鳳境內,但隨着內亂,我也和派去照顧他的人失去聯繫,現在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覺得既然不知生死,把這事說出來就太不公平了,所以就沒有和胡小妮說起陳治的事。”
“你這人真是……”項南星無奈地搖頭,“我之前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樣迂腐的一面。”
“迂腐這部分,都是跟你學的啊。”姜樂笑道。
她笑得很輕鬆,彷彿心口的又一塊大石隨着這一番話卸下了。項南星嘴角不覺也揚起了弧線。雖然現在還是前路未卜,但看到姜樂的模樣,他也爲對方由衷地感到開心。
“項南星,我想告訴你,是你改變了我。”她忽然認真說道,“開始時我以爲你這種人在監獄裡註定活不過三個月,就算有樑京墨幫忙,那也只是暫時被利用的關係。後來到了三國遊戲時,你出色完成了合作者的使命,獲得離船機會。而我以爲你的好運就到那裡爲止了。”
“比起監獄船,島上是更高等級的競技場。生活在那裡的人更殘忍,經驗更豐富,而樑京墨也不可能真的把你當同伴。你那種天真的人到了那裡,就像是羊進了狼羣,只有被啃食乾淨的結局——可是我又錯了。”她說,“你得到了新的同伴,還變得更強,最後我甚至還在白夜祭裡見到了你。最讓我意外的是,你雖然在形勢逼迫下做了自己無法接受的事,但你既沒有因此一蹶不振,也沒有爲了讓心裡好過而將這一切合理化。你選擇揹負這個過錯繼續走下去,堅持你‘不殺’的信念。明明有那麼多次可以合情合理將它放棄的機會,但你堅持下來了,一直堅持到今天。因爲看到這樣的你,我纔有勇氣去做我想做的事。”
姜樂深深吸了一口氣,看着他的眼睛。
“我想告訴你,樑京墨說人和人的相處必定有所求,我相信他的話發自真心。但他這麼久來一直幫你,難道只是看中了你的身份?”姜樂說,“我更寧願相信他是爲了接近你身上的這份天真。這種他曾經也有過,卻在一次次次困境中親手將之扼殺的天真。每次他都勸你認清現實,但我覺得,或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心裡其實希望有一天你能證明他是錯的。”
“而我私心希望的是,永遠都不會看見你放棄的時候。”
姜樂說完了這句便站起身來。她伸出手,像是要拍拍項南星的肩,卻又猶豫着縮回。最後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走出門外,徑直越過門邊上神情複雜的南宮茜。
“還給你了。”她輕聲說。
南宮茜點了點頭,似是道謝。
而在房間裡,項南星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猶如一座雕塑。過了好一會,他終於動了。這一動便像是甩掉了肩上的負擔,舉手投足像是和從前沒有區別,又似是已經脫胎換骨。
他站起身後第一件事是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
“是我。”他聲音也恢復了活力,“深夜打擾了。是這樣,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