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毒香甜四溢,若是混在酒中,非但不會被認出來,還會調解了米酒本身的酸澀。
許佩凌以爲自己輔佐段墨舒的江山有望了,不曾想到,等着他的是一杯毒酒。
一直到現在,洛盼桃都還能記得許佩凌在臨死之前與自己說的話——
“當年你這般青春明豔,如今心腸卻是歹毒至此,段墨舒縱然有錯,你又何嘗不是助紂爲虐?”
便是這句話成了洛盼桃胸口上永恆的傷痛,在日復一日的在沉浮之間,成了不能隨便觸及的傷口。
“就是因爲知道了以後的事情才覺得心灰意冷。”
廚房裡常年焚燒着沉香,谷長留的清心寡慾在整個江湖中都是遠近聞名的,也因爲有了這個原因在,那些命懸一線的人才願意翻山越嶺了藥林谷中求醫問藥。
一個清心寡慾的老者必定是將垂死之人當做朋友來照顧的,倒不像是江湖中的混賬郎中們,爲了一己私慾就可以下猛藥。
可恨的是洛盼桃自知在師尊身邊這麼多年了,竟然也不能沿襲了他一星半點的爲人處世。
逸風的神色之間漸漸地清冷了起來,他撫摸着手中的佩劍,而後緩緩道,“帝王少有情愛,不外如是,若是小主人能夠看開一些,自然是我們兄弟四人的幸運,若是小主人無法看透,我便是見神殺神見佛殺佛吧。”
逸風是從隱逸閣閣主手中一手栽培大的殺手,雖有看透凡塵俗世的本事,但又是一片忠心耿耿,因不信神鬼而被江湖人送“冷麪人”的稱號。
如今的這番話不僅僅是在表忠心,更多的還是內心的真實寫照。
神鬼有何懼,若是此生再無辦法爲自己喜歡的人奉獻所有的愛意,纔是最糟糕的事情了。
“好了,大哥不用與我說這樣的話,我不會隨意毀滅一個人的信仰的。”說話之間,洛盼桃慢慢地站了起來。
日薄西山的頹喪之意即便是在春日還是表露無遺的,洛盼桃好久都沒有看過這樣的暮靄沉沉了,如今那血紅色的太陽映照在自己的眼簾的時候,竟然有了會心一擊,她的方帕子暗香浮動,逸風能品出其中的味道,是杜若的氣息。
“吃飯咯,吃飯咯,快來吃飯咯,過時不候。”谷芽兒的聲音從飯廳裡傳了出來,洛盼桃心中多有惘然。
什麼時候也能這樣輕易地忘記了一件事情呢,就好像是小孩子一般,便是有千萬繁雜的事情壓下,也不過吃飯重要。
進入飯廳之內,只見桌子上全是自己喜歡的食物,什麼乾煸豌豆啦,什麼紅薯夾子啦,洛盼桃的心頭沒來由地產生一些暖意。
這個小鬼,表面上是要和自己鬥法的,其實心裡頭跟明鏡兒似的呢,肯定也從官桂那裡打聽到了一些段墨舒的消息,所以今天晚上的菜餚看起來竟然好像是送別宴一般。
“小師傅辛苦了。”
正在思慮之間,聽到段墨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原來是段墨舒領着官桂和許佩凌進了餐廳。
逸風一看到段墨舒踱步進來,眉頭緊蹙,偷偷地看了一眼洛盼桃,想從她的神色中捕捉到一點訊息。
且說洛盼桃這邊,一聽到段墨舒低沉的聲音響起,渾身上下就好像是突然被涼水澆透了一般,過了不久,便是緩緩地走到了主位之上,俯視着衆人。
“谷芽兒,我怎麼不知道今天多了幾個來餐廳中吃飯的主兒啊?”
洛盼桃冷笑着看了一眼段墨舒,下頭的幾個人一個個都似乎是心懷鬼胎的樣子,尤其是官桂的臉上,掛着散不開的愁雲,另一邊,逸水和逸火也緩緩地走了進來一看到整個房間中的氣場不對,便是連說小聲都小了一點。
“小師叔,你是不是糊塗了,太子殿下一直都是在藥林谷中的,只不過是前兩天都在療傷,所以沒有與我們一道吃喝。”
谷芽兒的臉就好像是還沒有被擰乾的毛巾一樣,若是狠狠地刺激一番,都可以擰出一陣陣的水來。
洛盼桃毫不在意谷芽兒的窘態,只是將眼神聚焦在了段墨舒的身上,一副鬥志昂揚的樣子。
段墨舒面不改色,這樣的情況什麼時候少見過?
且不說在朝堂之上,父親對自己的苛刻要比這個嚴重一百倍一千倍,就說洛盼桃現在的心理也是值得玩味的,便笑着和身邊的官桂說,“你好不懂事,沒有和小師傅說我們今天要用堂食嗎?”
官桂好歹是段墨舒最貼身的太監了,又深諳洛盼桃的脾氣,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不與谷芽兒打招呼呢,不過是段墨舒的推托之詞罷了,便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垂手而立,並不說話。
洛盼桃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嘲諷的意思,捻着方帕子在淺笑,“我還以爲太子殿下有怎麼樣的擔當呢,沒想到這會子竟然說起了公公的不是了。”
說着眼神聚在了逸水和逸火兩個人的身上,這兩個人最大的本事可就是煽風點火了,這會子卻一個看着一個,擺明了不願意蹚渾水。
許佩凌不明就裡,卻也不忍心讓堂堂的太子殿下在衆人面前失了顏面,思考了再三,才笑着說,“看我,都是我的錯,吃慣了百家飯,偏要拉着太子殿下吃堂食,惹得姑娘不高興。”
洛盼桃眼神冷冷地一瞥,充滿了不屑。
段墨舒還真是魅力無窮啊,偏生的這樣了,許佩凌還要幫着他說話,以後還不是要葬身於段墨舒的狠心之下嗎?
這麼想着,心中多了一些對許侍衛的哀婉之情,思忖了片刻,洛盼桃才說道,“許侍衛何必說這種話,來者是客,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段墨舒笑而不語,洛盼桃越是要與自己鬥法說明心中越是承認了鬥不過自己,既然是這樣,還不如就讓她三分。
思慮之間又有了不捨之情——
一想到馬上就要離她而去,轉身投身入陰詭地獄中去了,心中不免酸澀。
“既然許侍衛算是客,我也應該算是客人吧,洛姑娘這般冰雪聰明,總不能對我區別對待了?”
段墨舒努力從脣角擠出了一絲微笑,也算是給洛盼桃一個臺階下。
一旁的官桂都快要忍受不了了,段墨舒在朝堂之上殺伐決斷什麼時候猶豫過,偏偏在這裡要被一個小女孩折損,心中怎麼會不冤屈。
“怎麼都站着呢。”
一陣酒香飄了過來,原來是逸雲來了。
他今天穿着藏青色的水袍,髮髻高聳。
逸風輕輕地看了他一眼,一天都不見這小子的蹤影了,這會子倒是要來解圍了麼。
逸雲這個人的心性逸風再熟悉不過了,是各種場景的潤滑劑,不願意得罪任何人,當然也不會委屈了自己。
逸風私心裡是想看着段墨舒出醜的,之前已經被段墨舒勝了一着去,如今看洛盼桃奚落段墨舒,心中倒是痛快。
許佩凌向來滴酒不沾,也不喜飲酒作樂的人,所以當逸雲一身酒氣進來的時候,皺了皺眉頭,還下意識地將身子往一旁退去。
谷芽兒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盤清炒豆芽,小辮兒斜斜地紮在腦袋上,一身淡藍色的修身袍子加身,更加顯得清瘦可愛。
他看了一眼衆人,每個人似乎都成了悶葫蘆一般,想到了自己從前和洛盼桃拌嘴從來就沒有勝過,如今看到太子殿下被刁難,頓時覺得莫名地心疼。
咣噹——
逸雲手中的酒壺子似是拿不穩的樣子,從手中滑落下去。
殿堂中好像突然之間就來了一陣風,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快速地掠過了逸雲,而後便是衆人定了定神之後,纔看到逸風的手中穩穩當當地拿着酒壺子,放在了逸雲的腰間。
“大家都不要站着了,快點開吃吧。”
谷芽兒的指尖觸碰到了碗碟上的溫熱,快速地將冒着熱氣的碟子放在了桌子上,而後又揉了揉耳朵,這是師尊教給他的防止被燙傷的方法,笑盈盈地說道:“太子殿下如果不介意的話,就坐在西邊的座位上吧。”
段墨舒的似乎回到了當年,他送洛盼桃來藥林谷中。
那個時候的洛盼桃還是一個身受重傷的小女子,他爲了與方知縣的袍澤之情,毅然決然地頂着父皇加身的巨大壓力,將這個女子送到了藥林谷中。
彼時的場景與現在無異,都是一桌子裝點起來的其樂融融,可如今不過是物是人非罷了。
所謂時光一去兩不知,可不就是這個意思麼。
官桂反手一攙許佩凌,連忙笑盈盈地說道,“小師傅就是善解人意,我們太子此番也算是與大家吃個散夥飯,感謝大家這些天來對太子的照顧。”
官桂這麼多年的跟隨與陪伴,怎麼不知道如何處理此間尷尬。
只是扮演角色的兩個人不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洛盼桃的神色之間掠過了一絲絲的清冷,心頭卻好像是被老鷹狠狠地銜了去一般,頓時空落落的。
逸雲擡眼看了逸風,又看了一旁的老三和老四,分明是各自心懷鬼胎,便笑着將掛在腰間的酒葫蘆摘下,放在桌子上,指尖在酒葫蘆上有節奏地敲擊着,心領神會的樣子——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好春光,不如夢一場,何不盡興纔好?”
衆人皆落座,洛盼桃今晚斬盡一切珠翠,只以一條細細的絲帶繫於是髮絲之上嗎,眼波流轉之間,語笑嫣然——
“逸雲最是爽快之人,我喜歡。”
谷芽兒將那火爐上燒得熱熱的酒衝在了銅製的杯子中,數了人兒,去了受傷的許佩凌和向來滴酒不沾的段墨舒,統共是七個人。
一水兒的酒香撲鼻而來,伴着狗肉火鍋裡頭噴香的味道傳進了每個人的鼻子裡。
許佩凌一路風餐露宿,早就想要開葷腥了,奈何周圍的人皆是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便是將那筷子輕輕地舉起,又輕輕地放下。
逸雲倒是爽氣,將酒壺子推到了谷芽兒的面前,笑着說,“小師傅,我是不用杯子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