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文帝蹙起了眉頭,說道:“凌貴妃,這些天朕忙碌於正事,如今看來,太子從回宮以來就屢屢推脫不是,朕也正在犯愁着,愛妃來了,朕倒是想問問你的想法了。”
宣文帝沒有說錯,如今前線漠北戰事告急,他對親征的皇子有自己的打算,原本是想要讓太子前往的,可段墨舒屢屢推脫,這倒是要向凌貴妃要解釋了。
有片刻的沉默在兩人之間緩緩地遊蕩開去,凌貴妃怎麼不知道皇上的言下之意?
三王爺和七王爺向來是兩個能打仗的,前次便已經領了漠北退敵之功,在軍中樹立了赫赫軍威,而段墨舒總歸是在社稷言論上多做了一些打算,所以更擅長於內政。
如今皇上這麼說,看起來好像是在惋惜段墨舒,實則是在更自己說着段墨舒的不是呢。
宣文帝說着又要去拿另一顆芝麻酥糖,凌貴妃輕輕地將那食盒奪了下來,說道:“皇上,您可是要忘記了,事不過三的說法了嗎?”
宣文帝向來是個自律的人,如今正是因爲要探聽凌貴妃的想法,才一時之間沒有注意,貪食了一些。
從前蕭皇后也是一樣的心思,凌貴妃與她可真真是好姐妹呢。
這麼想着,眉目之間隱了淡淡的恨意。
悄然將手拿了回來,道:“凌貴妃當真是爲了朕打算的,若是其它的妃子,這會子巴不得朕要多吃一些了,也只有凌貴妃會勸朕節制了,罷了罷了。”
宣文帝將手伸回來之後,接過凌貴妃遞過來的方帕子,擦了手,說道:“剛纔朕問你的話,你可有什麼打算嗎?”
凌貴妃見宣文帝似不高興,便說道:“皇上可是覺得臣妾多嘴了呢,如果有什麼不得體的地方,希望皇上不要和臣妾見怪纔好呢。”
如今後位虛懸,前朝,皇上尚有諸位皇子爲他分憂,而後宮之中,縱然還有文妃這等賢良忠厚之人,但要事事顧及了去也不容易,她身爲後宮之主,怎麼能不以死相諫呢?
凌貴妃句句將罪責攬到了自己的身上,又事事不直接觸碰皇上給自己佈下的陷阱,宣文帝怎麼不知道凌貴妃向來就是個謹慎的?
此中倒是有幾分蕭皇后的心性呢。
沉思片刻,宣文帝微微笑着,說道:“朕怎麼會因爲這樣小的事情和你見怪呢,若是沒有你,朕的獨斷難免不全面,怎會在正統的事情上生氣呢?”
蕭皇后死後,宮中不能一日無主,太后又是有主張的,特頒諭旨交代過宣文帝,皇后之後,要與凌貴妃白頭偕老,宮中的事情這麼雜亂,也不能一日無主。
因而縱使宣文帝最愛的並非凌貴妃,也不能不給她這樣的地位。
凌貴妃聽到了宣文帝這樣說,好歹鬆了一口氣,便說道:“是,皇上是最明白事理的,只是今天這樣糟糕的天氣,臣妾是怕皇上觸景生情,纔來的。”說着便看了一眼宣文帝,只看到他臉上的神色有些微妙,似乎是在想什麼。
“這話怎麼說的呢?”他又端起了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眉頭有些深了。
“臣妾不敢說。”凌貴妃說道。
“讓你說你就說吧,朕赦免你的罪。”宣文帝說。
凌貴妃細細想去,任何一處都要存了謹慎的心思,否則難免有添油加醋之嫌。
剛纔皇上提到太子,她知道太子不能遂了皇上的心願,平日裡自己也多有爲太子陳情的意思,直言反而傷及兩人情感。
如今段墨舒又因感染了時疫而閉門於宮中,皇上剛纔的意思是惱了太子,所以她不能實打實地袒護,繼續採用迂迴的方式加以寬解纔是正道。
凌貴妃這麼想着,眼神已飄到了窗外,只聽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了窗戶上,卻一點都室內的空間沒有任何關係了,不免覺得和對面的這個男人像是隔着遙遠的銀河一般。
“臣妾此來是爲了讓皇上珍重身子的,這也是太子的意思。還請皇上不要惱了太子的一片赤誠。”
凌貴妃的話裡溫吞儒雅,宣文帝的眉頭卻蹙得更加地緊了。
縱然是自己這一次在太子的出行中下了一些狠心,讓人追趕之,也不過是想要看他有沒有什麼異心,可是誰能想到,這一次回來,這個段墨舒竟然好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一樣,用染了病症的藉口將宮中一應事務推脫得一乾二淨。
如此一來,竟是讓老三和老七得了威風,軍中的威望又因爲這一次要出師北漠而變得更加地穩固,壞了自己要權衡各方勢力的心思了,這一聽凌貴妃這麼說,心中的猜忌倒是少了一些,只是也不在言語中表現出來。
“朕什麼時候惱他了,他終究是你的孩子。”宣文帝只是淡淡地說,凌貴妃知道他終究口是心非。
皇上好歹是一國之君,段墨舒如何受推重也不過是個太子,可這孩子多次在朝堂之上與皇上談論所謂的江山社稷,皇上怎能不有點自己的心思?
凌貴妃轉圜了心思,淡淡說道:“皇上這話可是誤會臣妾了,父親哪有不愛重孩子的道理呢?太子終究是年少不懂事,只是如今剛從外頭巡查回來,不甚感染上風寒,也不能來到皇上的面前請安。應當是臣妾這個做母親的與皇上賠罪纔是。”
言外之意,已然瞭然,,皇上若是能體諒一些太子爲人臣子的心思,該去看一看他,也算是表明了皇上愛子愛臣之心思。
凌貴妃有條不紊地說着,宣文帝聽了,只是將手中的茶盞推到了一邊。
宣文帝責怪的聲音夾在淅瀝的雨聲中,尤爲響亮——
“蘇選志!這樣冷的茶難道是不懂來加一些熱水的嗎?”
那蘇選志聽了連忙上前來,小心翼翼地將杯盞捧了下去,說道:“是奴才該死,奴才沒有注意主子的需求。”說着便退了下去,爲宣文帝換茶了。
宣文帝是一國之君,有這麼多事情要操勞,怎麼可能一味地在太子身上花心思。
凌貴妃明目張膽的護短,讓他不覺得寒了心。
“凌貴妃這話說的沒錯,只是你口口聲聲說要爲太子道歉,實際上也不過是來我面前討說法吧。”宣文帝的語氣裡面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似乎從前與那凌貴妃的情意也就是在春風之中慢慢地化開了,在凌貴妃一次次地爲段墨舒求情的過程中,慢慢地化爲了灰燼。
“臣妾不敢有此言,皇上自然是關愛太子的,臣妾不過是擔心皇上心情不爽快罷了。其實不管是誰,只要能讓皇上開心的,臣妾一定會爲皇上找來。”
凌貴妃言語之間,直指秋德。
想不到秋德比她還明白皇上,丞相南府的歌姬當真是名不虛傳呀。
凌貴妃說着輕輕地爲宣文帝剝開了桌上的柑橘,輕輕地遞到了皇上的面前,“皇上,吃一個柑橘吧。”
宣文帝只在心中冷笑了一下,一向不喜歡干涉前朝政治的凌貴妃如今也要爲了太后的位置一搏嗎?皇帝的眼神慢慢地飄了一眼凌貴妃手中的柑橘,說道:“愛妃怎麼忘記了,朕胃寒,吃不了這樣的東西。”說着便是隨手撿了一旁的一顆桑葚吃下。
凌貴妃的手尷尬地舉在空中,隨後便是尷尬地笑了一下,說道:“臣妾倒是糊塗了。”
宣文帝看了一眼外頭的風光,說道:“如今雨停了,貴妃還是早些回去吧,朕馬上還要處理前朝的事務,就不與愛妃多說了。”
凌貴妃只覺得心中沒趣,皇上又下了此般逐客令,便說道:“那臣妾便先退下了。”說完盈盈笑着,便扶了身邊的沈樹玉,慢慢地走出了門去。
宣文帝看着凌貴妃嬌俏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了眼前,才慢慢地嘆了一口氣,蘇選志看到凌貴妃走了,便端了茶進來道。
“奴才該死,現在纔將那水燒好了端進來,皇上,剛纔您可是要治奴才的罪呢?”
看到蘇選志這樣恭恭敬敬的樣子,宣文帝也換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
還治罪做什麼呢,這個老東西,心裡頭明明什麼都是知道的,卻偏偏是要在朕的面前裝瘋賣傻。
話雖未說,眼神卻已經給到了。
蘇選志如何聰明的人,知道皇上在責怪他的投機,笑言:“奴才這樣的老東西怎麼敢才皇上您的面前賣弄呢?”說着便將那手中的茶盞慢慢地放在了桌子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到了傍晚,正陽宮中分外地安靜,凌貴妃在屋子裡頭,看着沈樹玉在收拾着東西,有一分情思存在心裡,化成了嘴角懶懶的懈怠之意——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沈樹玉輕輕地擡眼看了一下外頭,便說道:“都收拾好了,娘娘可是要現在換上衣服呢?”
凌貴妃在鏡子前頭看着自己漸漸老去的臉龐,盛寵猶在,青絲已花白。
她小心地捻了一小根已然白了半截兒的頭髮,點了點頭。
沈樹玉小心翼翼地從衣櫃中取出了素白色的淺紋水衫百褶裙,連同搭配的灰黑色的螺旋紋路腰帶,一塊捧了出來,便是那一天原本要穿去寶華殿中的素服,凌貴妃看了一眼,笑着說:“今天皇上想來是不會顧及我了,剛纔我算是徹底將他惹惱了,他現在巴不得離我遠遠的呢。”
沈樹玉沉默不語,只想着凌貴妃何苦來,每年都做這樣的事情的,今年偏偏要用這樣偏激的方法。
凌貴妃怎麼不知道其中的委曲求全,只是如今與從前不一樣了,太子關在宮中,前朝對太子的言論多有不好,她這個做額孃的,若是在這個時候還添亂,該置太子於何地?
主僕之間一時沉默不語。
凌貴妃讓沈樹玉伺候着自己穿上了這樣的衣服,過了半晌,又將自己的眉毛好好地描繪了一番,而後坐在窗邊,等着看那天色完全暗沉下去了,耳邊還能聽到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