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醫院走廊總是靜謐的詭異,孟靖謙跟在醫生和護士們後面推着病牀,匆匆的趕往急救室。
顏歆月人事不省的躺在病牀車上,下身已經被鮮血染得一片鮮紅,讓人看得觸目驚心。病牀車軲轆飛快地滾動着,就像是從孟靖謙的神經上碾過一樣,痛的他腦中一片空白。
醫生們推着病牀車跑進急救室,他下意識的也跟了過去,卻被一個護士攔在了外面。
“家屬請在外面等候!”
接着急救室的門就被重重的關上,頭頂紅色的急救燈也亮了起來。他看着那盞刺眼的燈,尖銳的紅色比顏歆月身上流出來的鮮血還要紅,看得他眼前一陣暈眩。
一扇門將他們隔絕成了兩個世界,一個在裡面生死不明,一個在外面心急如焚。
醫生很快就準備好了設備,手術無影燈被打開,顏歆月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眼皮掙扎了一下還是緩緩地睜開了。
“醫生,我……”
她艱難地擡起手想要說什麼,卻被醫生按了下去,“正在給你注射麻醉,不要亂動!”
她擡起頭看了看頭頂刺眼的手術燈,恍惚間以爲自己好像回到了三年前,也是這樣的場景,也是這樣的環境,雙腿被高高架起,實在是讓人太難爲情了。
朦朧間她覺得自己彷彿走向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周圍一片寂靜,道路的兩旁的石縫裡盛開着紅色粉色妖嬈的花,她見過這樣的花,名叫彼岸花,是生長在奈何橋邊上的花,也叫作黃泉路上的花。
那她現在又是在哪裡?忘川河邊,奈何橋上嗎?
她……死了嗎?
她不停的向前走,直到在一個橋邊遇上了一位老婆婆,顏歆月忽然明白過來,她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孟婆吧。
老婆婆顫顫巍巍的遞給她一碗湯,笑眯眯地說:“喝了吧,喝了,就什麼都忘了……”
真的能忘了嗎?
那八年的感情,驚鴻一瞥的一見鍾情,那個日思夜想的男人。他的冷漠、絕情、固執、還有少有的溫柔。
她看了看手上的碗,再擡起頭,忽然看到橋的對岸站着兩個光溜溜的小娃娃,正在咯咯笑着衝她招手。
顏歆月看着他們也忍不住溫柔的笑起來,端起碗遞到了嘴邊……
麻醉注射到身體裡,她也漸漸的閉上了雙眼,沉沉的睡了過去。
手術室外面,孟靖謙像丟了魂一樣,搖搖晃晃的走到一邊,順着牆角無力地跌坐在了地上,雙眼怔怔的看着前方,空洞的沒有一點色彩。
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了,也想不明白那些涓涓細流一樣的鮮血究竟是從哪兒流出來的。他真的只是輕輕的推了她一把,可是爲什麼會受這麼重的傷?流這麼多的血?
心中隱隱有着一個答案,可他卻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只是僥倖的希望她真的只是受了傷,所以纔會流血。
如果是那個答案,他不敢想象接下來要怎麼辦。
孟靖謙面如死灰的坐在地上沉沉的喘息着,俊顏佈滿絕望和懊悔,心痛的幾乎窒息,頹廢的樣子讓人不忍多看。
臉上有冷汗緩緩淌下來,他擡起手想去擦一下,卻發現自己的手上身上都是血,白色的襯衣上早已被染得一片鮮紅。
那是顏歆月的血,或者還有更多他無法接受的鮮血。
孟靖謙閉上眼,痛苦的抓着自己的頭髮,胸腔裡終於忍不住發出巨獸一般的悲鳴和嗚咽,絕望的聲音在醫院空曠的走廊上顯得愈發悲慟。
不知道過了多久,急救室的門終於被打開了,一位醫生走了出來,孟靖謙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從地上一躍而起,一個箭步衝到了醫生面前。
他的目光又兇又急,雙手緊緊抓着醫生問道:“醫生,她怎麼樣了?”
“你是病人的丈夫?”
孟靖謙愣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想答“是”的,可是卻又發覺自己好像沒有這個資格。
他沉默的空檔,醫生卻當做他默認了,繼續道:“她現在沒什麼事了。”
“她究竟是哪裡受傷了?爲什麼會流那麼多血?傷的很嚴重嗎?”孟靖謙急切的抓着醫生,眼中滿是焦灼。
醫生看着面前高大俊逸的男子,一副年輕有爲的精英模樣,看他心急如焚的樣子,想必他們夫妻倆感情應該很好吧。
一想到這兒,醫生惋惜又同情的搖頭道:“她不是受傷了,她是流產了。”
孟靖謙驟然變了臉色,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看着醫生,聲線都在不停地顫抖,語無倫次的說道:“你說她……流產了?怎麼……怎麼可能?不會的,一定不會是流產了。”他忽然失控一樣的抓住醫生的衣領,激動地說道:“是不是你們診斷錯了?她不可能流產的,絕對不可能……”
年過半百的醫生費了好大的勁才掙脫他的桎梏,撫平領口的褶皺,皺眉道:“年輕人,這種事我用不着騙你。你太太確實已經懷孕十週左右了,但是她的身體體質不好,再加上可能有過什麼激烈運動,所以導致孩子早就沒有胎心了,大概已經有三四天左右的樣子了。”
孟靖謙只覺得渾身發冷,就連牙齒都止不住的打顫,身上所有的力氣都像是被抽盡了一樣,就連腦袋都是空的。
“你太太是做什麼職業的?”
孟靖謙艱難的發聲,“是……舞蹈演員。”
“那就對了,可能是她練舞蹈的時候不注意身體纔會這樣的,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啊,自己有了身孕也不知道,還那麼拼命地工作,不知道死胎是很嚴重的事嗎?還有你啊……”醫生對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責備道:“身爲人夫,怎麼能連妻子懷孕都不知道呢?那可是你的孩子啊!真是太馬虎了!”
醫生那句“你的孩子”狠狠地刺痛了孟靖謙的神經,他猛地一震,閉上眼啞着嗓子問:“那她的身體……還好嗎?”
他原本是想問她以後還有沒有可能懷孕,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口,總覺得自己實在是沒有臉面問出這樣的問題。
“這個問題不太好說,她身體素質本來就不好,而且有先兆流產的現象,就算以後懷孕也很難,得多多注意才行。還有她的子宮以前受過傷,這一次能懷孕其實都是一個意外。”醫生頓了頓,忽然問道:“對了,她以前流過產,這你知道嗎?”
這句話就像是一個炸彈在孟靖謙的腦中炸開一樣,他驚愕而震動的看着醫生,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醫生看他的樣子就明白了,臉上的責難頓時更加明顯,有些氣憤道:“你這個丈夫做的也太不稱職了!我告訴你,你太太以前就流過一個孩子,而且還是受過重創的!後來恢復的應該也不是很好,所以才導致她現在身體條件這麼差!你到底是怎麼做人家丈夫的?真是……那麼瘦弱漂亮的一個姑娘,怎麼攤上你這麼個老公!簡直是倒了八輩子大黴!”
醫生說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義憤填膺的便朝着急救室走去。
孟靖謙猛然回過神,又一步上去拉住他,心急道:“那我什麼時候可以看看她?”
“現在還在縫合當中,等一下都處理完了就可以轉到病房裡了!”醫生顯然也不想再跟他說話,甩開他便走了。
孟靖謙恍恍惚惚的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緊緊地閉上雙眼,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醫生的那些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鋼釘一樣紮在他的心上,痛感從心底蔓延到他每一個神經末梢,疼得他渾身都忍不住顫抖。
她以前就……流過產?
那麼究竟是什麼時候?
他現在還記得,她之前總是做噩夢說有人在打她,還有好多血,難道就是那個時候嗎?那究竟是什麼人在打她?又爲什麼要打她?
還有那一次,他說讓她吃事後藥,可是她卻苦笑着說不吃也不會有,那她是不是早就已經知道自己其實不易有孕了?
她一個人,究竟獨自承擔了多少痛苦和眼淚?
到這一刻,孟靖謙才忽然發現,原來他從來都沒有好好的去了解過她,也從來都沒有用心的去關心愛護過她。
她的身上發生了那麼多不爲人知的痛,可他卻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還在重逢之後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她。
一想到她那些流不盡的眼淚,孟靖謙的心裡就一陣陣的發緊,痛得他幾近窒息。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終於有護士來通知他,病人已經轉入病房,可以去探望她了,孟靖謙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艱難的朝着病房走去。
單間的高幹病房,顏歆月靜靜地躺在病牀上,雙眼緊緊的閉着,昏黃的檯燈映着她的臉有些蠟黃,像是形容枯槁的蠟像一樣。長髮披散在枕頭上,顯得她更加荏弱。
孟靖謙站在門口看着她,喉頭就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讓他一度有些哽咽,良久之後他才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牀邊。
自從她開始封閉訓練後,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她。
一段時間不見,她瘦了許多,臉色也很差,眼下有重重的青影,想必這段時間一定沒有休息好,可是這些,他卻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甚至還用那樣尖銳的話來刺傷她。
孟靖謙雙眼漸漸有些發紅,仰頭吸了吸鼻子,好久才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
他看着她粘在臉上的髮絲,擡手想幫她拂開,伸出手卻又停在了半空中。到這一刻,他已經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有資格能去觸碰她。
他忽然在一瞬間理解了那句話,喜歡就是放肆,但愛就是剋制。
他記得醫生說過,她這一次懷孕其實也是個意外。如果沒有發生顏如海的事情,如果她沒有絕望的離家出走,或許他還能有機會發現她有孕,能好好的照顧她,而她也不會那樣奮力的排練,導致這個孩子早就已經沒了心跳。
如
果,如果,只是很可惜,世間哪有那麼多如果。
孟靖謙低下頭,用力抽噎了一聲,隨即擡頭看向她尚且平坦的小腹,那裡曾經有過兩個孩子,可是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偷偷離開了。
如果他能知道,他現在已經做爸爸了吧?或許能抱着他們一起玩耍,能把他們高高的舉過頭頂一起大笑。
可是現在,他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孟靖謙長長地嘆了口氣,從被子底下摸出她的手緊緊地握在手心裡,薄涼的脣吻着她的手背,再也不願放開。他真的好想就這樣跟她在一起,哪怕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也好,因爲他不確定等她醒了之後,他是不是還能有這樣的機會。
這一夜他都是這樣握着她的手,靜靜地看着她的睡顏,像是要把她的每一個瞬間都烙刻在心底一樣。
天快亮的時候,來了一個查房的醫生,大約也是聽了顏歆月的病情,看到孟靖謙一臉的頹然,頓時有些同情他們。
“這個孩子其實本來也不可能活的,就算這次不流,過兩天也需要來做人流,否則大人也會有危險。就當是一個假消息吧,雖然這個孩子沒了,但你們還年輕,以後還會有的。”
醫生拍着他的肩安撫他,可孟靖謙只是生硬的扯着嘴角笑了笑。
以後?
他現在真的不確定他們是不是還能有以後。
天空漸漸的泛起了魚肚白,孟靖謙轉頭看了看窗外,找了個護士過來照顧顏歆月,決定先出去給她買一點早餐。
她剛剛流產,身體還很虛弱,他也不知道她能吃什麼,只能買一些豆漿白粥這樣的流食。
回去的時候,他面色沉痛的走在走廊上,迎面恰好過來兩個護士,兩人一臉同情的說着話,不停的感嘆唏噓。
“誒,你剛剛看到52病房裡的那個女人沒有?聽說是因爲流產送來的,真是可惜了,長得那麼漂亮,醒來以後肯定很難過。”
“聽你這麼一說,我怎麼感覺她有點眼熟,好像以前見過她似的。”
“對對,我也想起來了。好像是三年以前吧,我那時候纔剛來醫院,有一天晚上也是送來一個渾身是血的孕婦,感覺好像就是她。”
她們的話讓擦肩而過的孟靖謙猛的警覺起來,急忙上前兩步攔住她們,緊張地問道:“打擾一下,你們剛剛說的那個孕婦,是52病房裡的那個嗎?”
護士看他高大帥氣,以爲他是朋友,便點頭道:“是啊,怎麼了?”
“你三年前……見她來過醫院?”
“對,當時我剛到醫院,又是在急診,那一年經常下雨,有一天晚上的雨下的特別大,有個高高瘦瘦,長的挺漂亮的女孩揹着一個渾身是血溼淋淋的女生過來,那女孩好像是她朋友吧,跪在地上求我們醫生救她。她那個時候已經懷孕六個月了,好像是被人打到流產的,再加上她長得漂亮,所以我對她的印象挺深的。”護士對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奇道:“你是她什麼人?”
“丈夫”兩個字在脣邊徘徊了許久,他最終還是苦笑着說:“我是她朋友。”
他現在已經沒有資格再說這兩個字了,說出來,不僅會讓別人瞧不起他,就連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懷孕六個月,被打到流產……
他都不敢想象她究竟經歷過多麼痛苦的事情。
孟靖謙謝過護士之後轉頭走向病房,顏歆月仍然沒有醒,他把早餐放在桌上,坐在牀邊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顏歆月終於輕輕嚶嚀了一聲,長如蝶翼的睫毛微微顫動,良久之後她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意識還有些渙散,她仰頭看着天花板,視線慢慢轉移,通體白色的病房,輸液架,還有牀邊那個焦灼而又欣喜的男人,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眼中滿是關切和緊張。
對,緊張。
顏歆月起初還有些不敢確定,和他對視了三秒之後,才確信自己真的在他眼中看到了緊張和擔憂。
真的是好神奇啊,他居然也有關心她的一天?
孟靖謙見她醒了,欣喜若狂的抓着她的手問道:“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給你買了早餐,要不要吃一口?”
他那樣焦急,就好像是在面對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彷彿再不積極一點她就要離開一樣。
顏歆月有些茫然的睜着眼睛,似乎在回想昨晚發生的一切,他們兩個人大吵一架,然後她撞上了洗手池,然後……
孟靖謙看她一臉回憶的狀態,立刻就明白過來了,頓時有些心虛的低下了頭。
顏歆月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隱約記得自己流了很多血,那麼大的出血量,孩子一定沒有了吧。
孟靖謙不敢讓她胡思亂想,急忙說道:“你這麼就沒吃東西,要不要先吃點粥?”
然而顏歆月卻看也不看他,只是用力抽出了自己緊緊被他握着的手。孟靖謙愣了愣,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隨即默默地低下了頭。
她仰頭望着天花板,聲音平靜的有些空洞,“我流產了,是不是?”
孟靖謙只覺得喉頭就像是被堵了一把沙子,乾澀的發疼,讓他無法說出話來。眼眶也是又酸又漲,他低着頭,什麼也說不出來。
顏歆月的眼睛眨也不眨,眼睛無神的就像是熄滅的燈火一樣漆黑,又問道:“我以後,不會再有孩子了吧?”
其實三年前那件事之後她就已經知道了,她的身體很差,本來就很難懷孕,當時的醫生甚至惋惜的跟她說過,以後她可能不會再懷孕了。那之後她覺得痛苦又絕望,沒有什麼比剝奪一個女人做母親的資格更殘忍的事。他們重逢之後其實有很多次歡愛的經歷,孟靖謙從不戴套,而她自己也沒有想過要去吃藥。
這就像是一種自我折磨,反正她已經不可能再有孩子,她已經絕望了,就算再怎麼折騰也無所謂。
可是沒想到上天就是這麼愛開玩笑,明明都已經斷絕了她的念想,卻偏偏又告訴她,其實她也是可以有孕的。
孟靖謙聽着她無念無想的話,覺得心頭就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嘴裡一陣一陣的泛着苦味,痛得他說不出話來,只能痛苦的擰着眉。
他閉了閉眼,良久才艱難的說道:“你……不要瞎想,孩子……還會有的。”
“會嗎?”顏歆月輕輕地笑了一聲,眼裡是一望無際的絕望,“我的身體,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孩子都是個意外,還會有下一次意外嗎?”
孟靖謙搓了搓手,有些不知所措的說道:“其實醫生說……這個孩子已經沒有胎心了,就算……就算這一次不流產,過兩天你也要來做的……否則你也會有危險。”他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爲自己找藉口一樣,有些厚臉皮。
果然,顏歆月聞言冷笑出聲,反問他,“你的意思是,這個孩子是活該,本來就不應該活着?”
“我不是這個意思!”
孟靖謙急忙搖頭,想要解釋什麼,卻又不知道從何解釋。他現在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可能會刺傷她,什麼叫做字斟句酌,什麼叫做誠惶誠恐,他現在纔算是體會到了。而在以前,他從不曾有過這樣深刻的感受。
他原本還想問她三年前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看她現在這種狀態,他問出來無異於是在她的傷口上撒鹽,所以最終還是沉默了。
顏歆月仍然一瞬不瞬的盯着天花板,心裡卻痛得鮮血淋漓。
孩子之所以會沒有胎心,一定是因爲她這段時間過度訓練所造成的吧。其實前幾天她一直在出血,肚子偶爾也會疼,可是因爲恰好接近生理期,所以她一直以爲是來月經了,就沒有當回事。
說白了,她作爲和孩子最親密的母親,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又有什麼資格怪他呢?
眼角有眼淚緩緩滑落,接着滑進她的鬢髮裡,就像是流星一樣消失不見,可很快的,她的眼淚一顆接一顆的涌出來,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孟靖謙頓時慌成一團,手足無措的去給她擦,然而顏歆月卻猛地一側頭,避開了他的觸碰。
孟靖謙的手尷尬的停留在半空,顏歆月把臉轉向一邊,悶悶的說道:“你走吧。”
“月兒……”他心如刀絞的望着她,眼中滿是擔憂和不捨。
曾經無數次想叫卻叫不出口的暱稱,最後卻在這樣的情況下叫了出來。
“你走,走啊!”顏歆月忽然失控的衝他喊起來,眼淚肆虐着她的臉,“我不想看見你,走啊!”
輸液器的細管因爲她激動而不停地抖動着,孟靖謙怕漏針,更怕自己會刺激到她的情緒,只好站起來道:“好,我走,你不要激動。”
他轉身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原本高大頎長的背影卻在一夜之間變得有些頹敗和佝僂,更多的卻是落寞和孤寂。
直到他終於關上了病房門,裡面才忽然爆發出了顏歆月悲痛欲絕的哭喊聲。
他閉上眼,用力揉了揉痠痛的眼睛,拉住一個經過的護士,掏出錢包塞給她一沓子鈔票,啞聲安頓道:“去跟你們領導說一聲,今天上午你就在這裡照顧裡面那個病人。”
他說完,轉身便向外走去,取了車之後便直接開向了關默存家的方向。
對於三年前的事情,或許只有卓方圓是最清楚的,所以他一定要把這件事情搞清楚才行。
正是早晨七點多鐘,孟靖謙敲開關默存家門的時候,他還抱着卓方圓沉浸在溫柔鄉之中,可是卻被孟靖謙一陣倉促的敲門聲給吵醒了。
關默存穿着一身家居服靠在門口,睡眼惺忪的控訴道:“一大早你跑我家來搞什麼鬼?還有你這衣服上怎麼全都是血?昨天跟人打架了?”
孟靖謙看都不看他一眼,一把推開他便登堂入室,對着屋裡四處打量,“卓方圓呢?叫她出來。”
關默存急忙上前攔住他,“老三,大清早跑我家裡找我的女人,你到底要做什麼?我家卓卓還睡着呢。”
孟靖謙此時也顧不上他親切地稱呼,正當他要敞開嗓門喊人的時候,臥室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卓方圓一邊攏着頭髮一邊莫名道:“孟靖謙?這麼早你來做什麼?”
“我有事要問你。”孟靖謙一個箭步衝到她面前,頓了頓又補充道:“關於歆月的。”
卓方圓微微一愣,隨即指着沙發道:“坐下說吧。”
關默存看他心急如焚的樣子,也沒有再幹預,轉身去泡了兩杯茶給他們端了過來。
孟靖謙目光灼灼的望着卓方圓,一句廢話都沒有的問道:“三年前,歆月流產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卓方圓沒想到他一大早跑來竟然是問她這件事,一時間震驚的愣住了,關默存也坐到了她身邊,兩個人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她良久後才詫異道:“你……都知道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孟靖謙心急的說:“你別管我是怎麼知道的,你先告訴我,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圓抿了抿脣,閉上眼彷彿又看到了那天奄奄一息的顏歆月,顫聲開口道:“我和顏顏認識這麼多年,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她那個樣子,奄奄一息的躺在雨地裡,渾身都是鮮血,身上到處都是傷。”
她仰頭做了一個深呼吸,慢慢的打開了自己的回憶——
“三年前的某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了顏顏的電話,她在那邊氣若游絲讓我去救她。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問她怎麼了,她不停的說‘方圓,救救我,快來救我’,‘好多血,我的孩子’這樣的話。我嚇得都不知道怎麼辦,問清了地址之後就趕緊打車趕了過去。那是一條很偏僻,很黑又很狹窄的死衚衕,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人能注意到的。我趕過去的時候,顏顏就躺在雨地裡,艱難的呼吸着,她身下還在不停地流血……”
方圓哽咽了一下,擡頭看向孟靖謙,卻發現他緊緊的攥着拳頭,整個人都緊繃着。
“我當時都已經徹底驚呆了,把她背起來就趕往醫院。當時她實在是傷的太嚴重了,我以爲她會死,我真的以爲她可能會死,所以我跪在醫生面前,哭着求他一定要救救顏顏,醫生只是說他會盡力,然後就進了急救室。”她的聲音不停地顫抖着,關默存也有些緊張的握住了她的手,擔憂的望着她。
大約是關默存的體貼給了方圓一些鼓勵,她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又繼續道:“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醫生終於走了出來,他告訴我,顏顏流產了,懷孕六個月,流產了。”
孟靖謙緊緊地閉着雙眼,幾乎能從她的話中看到那個絕望的場景,良久之後,他才啞聲問:“到底……是什麼人做的?”
“我不知道。”方圓搖頭,心痛的說道:“就連顏顏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人。她只是告訴我,那天晚上下大雨,她下班回家經過那條路,忽然就被人捂着嘴拖進了那條死衚衕裡。等她鎮靜下來才發現他們大概有七八個男人,每一個都又高又壯,手裡還提着一根棒球棒,目露兇光的看着她。她當時嚇壞了,不停地往角落裡縮,捂着肚子顫抖的問他們要做什麼,那些人只是一言不發的看着她,然後向她掄起了棒子……”
“別說了!”孟靖謙忽然提高聲音打斷她,額頭上的青筋凸起,他渾身都在顫抖。
太過黑暗的過往,他覺得自己已經聽不下去了。
卓方圓看着他痛苦煎熬的模樣,想到這些年顏歆月所受的苦楚,忽然報復心就那麼的涌了上來,目光決絕的繼續說道:“後來的事你應該能想到了吧?他們就那樣喪心病狂的毒打顏顏,無數的棍棒和腳印落在她身上,那些人渣對她又踢又打,她根本連逃避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弓着身子緊緊地護着自己的肚子!”
方圓用力攥了攥拳頭,眼中含着痛恨的眼淚,一字一句地說:“因爲那裡面懷着的,是你孟靖謙的孩子!”
孟靖謙忍不住把臉埋在手心裡,痛苦的嗚咽着。
“別說了……”他的眼睛猩紅的像是能滴出血來,聲音已經哽咽得不成樣子。
可方圓根本不管他,報復般的繼續說道:“後來顏顏實在是受不了了,她跪在那些人面前,奄奄一息的求他們放過她,可是爲首的男人卻對她說:她死,或者她肚裡的孩子死,選一個。那是她的孩子啊,她怎麼能選?她無法做出選擇,所以那些瘋子們更加不顧一切的打她,直到看見她流血才肯放過她。”
孟靖謙忽然猛地站起來,衝着她失控的吼起來,“我叫你別說了!閉嘴!你聽不懂嗎?”
“你不讓我說,我偏要說!”方圓一把甩開關默存,跟着站了起來,死死的盯着他,聲音顫抖的說道:“懷孕六個月,就連孩子的眉毛和眼睛都能看到了,就那樣生生的被人毒打到流產,就連醫生都說,如果再晚來一點,她可能就連命都沒有了!你能想象那個場景嗎?那條衚衕裡的積水都已經到了我的小腿,全都被顏顏的血染紅了,那是你的孩子啊!”
她說到最後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吼出來的,眼淚也跟着落了下來,爲那一天絕望的顏歆月,也爲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
孟靖謙像是丟了魂一樣坐在沙發上,目光空洞的看着遠處,腦中一片空白。
“而你,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方圓擦掉眼淚,冷笑着說道:“當顏顏差點被人打死的時候,你卻在跟你的前女友魏伊鬼混!”
“你說什麼?”孟靖謙的眼中終於有了些光彩,不可置信的問她。
方圓憎惡的看着他,“怎麼?你還想抵賴嗎?那時候你跟顏顏離婚不過三個月。她人打的時候,你卻在跟魏伊花天酒地!”
“不可能的,不會的……不會的……”他連連搖頭,不停地喃喃自語,“我不知道她被人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會趕過去救她的。”
“你當然不知道,因爲那個時候你喝得人事不省!”方圓緊緊的攥着拳頭,又告訴了一個更令他痛不欲生的事情,“你知道顏顏第一個求救電話是打給誰嗎?”
孟靖謙擡起頭茫然無措的看着她,心裡漸漸沉了下去。
“是你,孟靖謙!”方圓一字一句的說道:“她第一個電話是打給你的,在她心裡,你始終是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可是你當時在做什麼呢?你居然把她的電話掛了!”
方圓咬牙切齒的瞪着他,就像是要把他撕碎一樣,“她一個接一個電話打給你,可是你卻一個又一個的掛斷了,最後好不容易接起了電話,她好不容易有了一絲希望,可接電話的人卻是魏伊!她就那樣得意洋洋,趾高氣揚的說:靖謙和我在一起,現在沒空接你電話。你明明可以去救她的,明明可以讓她不那麼絕望無助,可是你卻把她最後一線希望都斷送了!”
孟靖謙雙眼無神的坐在沙發上,努力的回想着三年前的情況。
這樣一說確實是有那麼一次,那時他剛和她離婚,爲了慶祝自己終於迴歸單身,幾乎是夜夜笙歌的泡在酒吧或者夜店裡。有一天突然魏伊也來了,那天她還打扮的格外妖嬈漂亮,坐在他身邊不停地哄他喝酒,直到把他灌得人事不省。
第二天他是在酒店裡醒來的,同行的朋友告訴他魏伊早就已經坐早班機回美國了,他甚至一度還覺得有些惋惜,沒能跟她好好聊一聊。最讓他奇怪的就是自己的手機竟然關機了,因爲工作需要,他幾乎是沒有關機習慣的,更何況那天手機還是滿格電就關機了,所以他一直覺得格外奇怪。後來他習慣性地看了看通話記錄,怕有當事人聯繫他,可是也並沒有看到什麼特別的來電,更沒有看到顏歆月的名字,所以他壓根就不知道這一切。
難道說,當時是魏伊故意攔截了電話,沒有告訴他?
見他失魂落魄,方圓又繼續說道:“醫生在搶救她的時候,甚至還一度給我下過病危通知,原因是她的求生意志薄弱。她那麼堅強努力的一個人,居然會連一點求生意志都沒有,她對這個世界已經完全絕望了,甚至都不想活了,而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方圓慢慢有些說不下去了,捂着嘴失聲痛哭起來,一旁的關默存則將她緊緊的抱在了懷裡。
就連他也覺得太殘忍了,儘管他曾經是真的不喜歡顏歆月,可是那樣柔弱單薄的一個女人,卻被毒打到流產,就算是他一個男人聽着都覺得膽戰心驚。他甚至聯想到,如果那個人是卓方圓,他一定會用盡一切手段讓那些人渣血債血償!
然而孟靖謙只是那麼靜靜的坐着,靈魂都像是已經沒有了一樣,只剩下一個空洞的驅殼。
沒有求生意志,病危通知,這些一個個聽上去都那麼令人心驚的詞語,他真的不敢想象曾經竟然真實地發生在了顏歆月身上。
而他又做了什麼?仗着她愛他,一次又一次的欺負她,羞辱她,令她傷心絕望。
他做了這麼多壞事,居然還希望她能回頭來愛他,他還有什麼資格說愛?
孟靖謙忽然就笑了起來,笑聲裡充滿了絕望和自嘲,他的笑聲越來越大,最後幾乎有些癲狂和失控,甚至連表情都有些猙獰和扭曲。
卓方圓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就連關默存都下意識的蹙起了眉,眼中隱隱有些擔憂。
不知過了多久,孟靖謙終於慢慢平靜下來,面如死灰的看着遠處,眼裡空洞的讓人心驚。
關默存看着他的臉,眯了眯眼睛,良久之後才愕然而又遲疑地說道:“三哥,你……哭了?”
孟靖謙愣了愣,無意識般的擡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卻只抹到了一手冰冷的淚水,他看着手上的眼淚,忽然就扯着嘴角笑了。
自從他成年之後,他似乎就從來沒有哭過,以前他一直覺得男人流血不流淚,眼淚是他最不恥的一種東西。
可到今天他才明白,所謂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因爲未到傷心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