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盟不想再去父親西山的別墅,他腦子裡很亂,很想靜靜。但既然來了北平,他一定要向父親打個招呼,所以他去了父親的公署。
就在大門口,那個叫曉芸的小丫頭一口一句哥哥的上來抱住他的腿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不是放了你哥哥了嗎?你還來做什麼?”碧盟不耐煩的說。
曉芸哭求:“我哥哥被人打傷了,他在醫院,我們沒有錢,醫生不肯救,哥哥要死了。大哥,能借點錢嗎?哥哥要死了。”
“上車!”碧盟吩咐一聲。
※※※
馮暮非見到碧盟,氣得怒氣中燒。
馮暮非抄起案子上的紫砂壺向碧盟擲去,碧盟一側頭,茶壺在身後門上碎開,茶水濺在碧盟的面頰上、襯衫上。碧盟不動聲色的用手擦把臉,又撣撣襯衫上的水漬,然後倨傲不減的望着父親狂怒的目光。
馮暮非的嘴脣在發抖,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碧盟臉上浮出嘲諷的笑意,迅捷的掏出小手槍,在空中翻轉一下手握槍筒,將槍拍到案上馮暮非的面前,輕屑道:“爸爸,您如果想碧盟死,可以開槍殺了我,這槍裡還有一發子彈。您如果只是惱怒了要拿碧盟泄憤,碧盟就在您眼前,何苦白白糟蹋了一把好壺?”
話音未落,一記耳刮將碧盟煽在地上。
“畜生,你以爲你就反天了!”馮暮非憤然的圍了地上的碧盟繞來繞去。
“不同意你娶那個女人,你就自己去辦婚禮發請柬,給我難堪;你明知道天賜是你的弟弟,你還敢對他下毒手。”
馮暮非氣急敗壞,抄起一把椅子,砸向正欲爬起身的碧盟。碧盟本能的一抱頭,椅子砸在腰上,一口鮮血噴出,碧盟哎呀的慘叫一聲重重摔在地上。
馮暮非手中的椅子再次掄下,砸在了地上,立刻散了架,只剩了幾根連接的木棍。馮暮非沒有歇手,邊打邊罵:“馮家就是絕後,也不饒你這個忤逆的畜生!”
碧盟呻吟幾聲,咬了牙強撐起身,一把抱住了那打在他身上的棍子告饒:“爸爸,別打了,怕是日後碧盟再也不會惹爸爸生氣了,爸爸,碧盟今天還有軍務要去辦,求您別打了。”
看了兒子放下了以往的孤高驕傲,那份威風掃地蕩然無存,滿是汗淚的頰上嵌着那紅腫的掌印,帶了血跡的脣角蠕動又咽回話語,遲疑片刻說:“碧盟今天身子虛,禁不住了,您要是氣,改天再打吧。”
“怎麼,你討饒了?你也會討饒?也會受不住?你不是狂傲得目空一切嗎?你少年得志,眼裡還有誰?”馮暮非發泄着積壓許久的怒氣:“這些月,你媽媽天天勸我要多寬容你,不要苛求你,可你知足嗎?你變本加厲!”
馮暮非奪過木條又打了幾下,才俯身將碧盟抱起來走上樓。
“這個房子,你立刻給我賣掉,搬回家去住。日後你再敢胡作非爲,再敢對我避而不見,你就留心了。今天這頓打還是輕的!”
碧盟沒有說話,閉了眼平靜的任由馮暮非抱他到了臥室,放在牀上,又解了他的衣衫看看傷口說:“天賜是你的弟弟,你怎麼能下毒手去殺他!”
“我沒有!”碧盟堅持說。
馮暮非惱怒的又拍了碧盟幾下說:“做錯了就認賬!”
“是!憑您如何去想吧。爸爸,請您幫我叫個大夫來。”碧盟平靜的說。
※※※
馮暮非回到家,大門口曉芸挎了一個籃子迎上來。
馮暮非皺了眉頭問:“你來做什麼?”
“娘讓我給哥哥送點補血的紅棗來。”曉芸答了說。
“你哥哥,你哥哥不是在醫院嗎?”馮暮非費解的問。
“是給碧盟哥哥。”曉芸回答說:“娘說碧盟哥哥爲我哥輸了那麼多血,出門都搖搖晃晃的。娘說家裡沒有值錢的東西,碧盟哥是少爺大官,也不缺吃的,可是紅棗是補血的。”
看了曉芸一臉的認真,馮暮非詫異的問:“你說,你碧盟哥爲你天賜哥輸血,不是他把你天賜哥打傷的嗎?”
曉芸搖搖頭說:“我看到是白色制服的軍人,以爲是盟哥的人。我們去您的辦公廳找您要錢,沒有錢醫院不給治病,在門口見到盟哥,是他趕來給哥哥輸血,交了錢住醫院,肯定不是他害的天賜哥。”
馮暮非張了幾下嘴,沒有說出話,喊了曉芸上車,就開車奔城裡直奔。
※※※
來到碧盟在西城的小樓,馮暮非向樓上望望,平靜的四周似是一切都沒發生過。
邁上樓梯,樓上忽然傳來小提琴曲的凝重憂鬱旋律,那是他曾聽碧盟幾次拉過的《Devil's Trill——魔鬼的顫音》,每一個音符聽來都是那麼熟識,是碧盟,馮暮非又驚又喜,看來碧盟平安無事。
尋聲推開廳門,碧盟正立在樓窗前,操着琴弓,純熟的拉着琴,那抑揚頓挫的旋律,跳躍的音階,雄勁深沉的琴聲,如在訴說他滿腔的憤懣不平,又像是同命運抗爭。碧盟不認命,他知道,幾個月來,他曾聽過幾次碧盟閒暇時拉這隻曲子,都不及此刻的情景交融,渾然天成。
琴聲憂傷中充滿哀怨,如泣如訴。幾個頗有氣勢的強音後,旋律便川流直下,銳不可擋,如舞者急速跳躍的舞步,跳動的顫音後,時而悠揚婉轉。旋律逐漸的變爲華麗中的悲壯,頓弓造出哭喊的效果,催人心碎。
碧盟雙目低垂,長長眼絨上掛着淚滴,在燭光下晶瑩透徹,猶如碧盟那雙明眸般靈光閃熠。淚水溼了碧盟的雙頰,順了兩腮滾下。馮暮非一陣悽然,這是第二次見兒子落淚,頭一遭還是那日爲了碧盟販鴉片一怒打了他,忽然一陣寒意掠過心頭,馮暮非周身一陣發涼,這雙含怨的眼,絕望的臉,就在當年離別文慧的時候~
一陣晚風掀動窗紗,窗旁的燭臺上的紅燭火焰跳動幾下,廳內一片漆黑。
馮暮非的思緒被抓回,碧盟的琴聲非但不停,反是更加急促跌宕起伏,似乎對周圍一切都渾然不覺。
馮暮非向前走了幾步,碧盟的琴聲嘎然而止:“誰?小槐花嗎?怎麼還不走?”
馮暮非屏住呼吸,湊近前,窗外皎潔的月光灑在碧盟俊朗的面龐上,那雙透澈如一汪碧水的俊目,仍然是直視前方,馮暮非心頭一陣抖動。
“沒走也好,看看燭臺是不是滅了,我似乎嗅到味了。”
馮暮非掏出火柴,點亮燭光,舉起燭臺在碧盟眼前晃動,仔細審視那雙眼,那原本傳神寄語的明眸卻沒有應燭光明滅有絲毫改變。
“他瞎了!”馮暮非驚愕的注視碧盟。
“讓你去喂鳥,你總不放心我。我真的沒事,不是對你講過,我當年開飛機,有一次也是飛機一個輪子無法升降,我沒有跳傘,冒險一個輪子着陸,結果頭被猛烈撞擊,腦子裡瘀血壓迫神經,就失明瞭七天。這回不嚴重,就是碰了一下,瘀血吸收了就會好。”
“盟兒,你的眼睛~”馮暮非拉過兒子,伸手在碧盟的眼前晃動。
馮暮非只覺得一陣震撼,記得有人說過,當雄鷹失去眼睛的時候它會比別的動物更痛苦,因爲那曾經是一雙多麼敏捷而又美麗的眼睛~
碧盟忽然緊張的琴躬落地,忙俯身去摸探,嘴裡來說:“沒關係,是舊病,就會好的。”
“盟兒,是爸爸冤枉你了,剛纔曉芸都對爸爸講了,盟兒,爸爸冤枉了你,爸爸不該對你發這麼大的火。爸爸是怕你走,怕你和那個女人一去就不會再回來,爸爸捨不得你。”
碧盟的嘴角勾出天真爛漫的笑意,欣慰的說:“爸爸,你怕碧盟走是嗎?你心裡很在乎碧盟是嗎?”
馮暮非摟過兒子,腦門頂了兒子的額頭,哽咽說:“盟兒,你的眼睛~”
碧盟笑笑說:“爸爸,你知道這個曲子《Devil's Trill》,中文翻做《魔鬼的顫音》的由來嗎?聽說是著名的小提琴家塔蒂尼爲了交換琴技,一次在夢中向魔鬼出賣了靈魂,於是魔鬼演奏了這支優美的曲子。夢醒之後,塔蒂尼憑記憶記下它。看來,同魔鬼交換的東西能很多,比如說愛情、光明、幸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