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念君聽了王宮正這話,再瞧着她意有所指的目光,心頭靈光一閃,立刻就明白過來了。
王宮正其實說得很隱晦,已經算是給盧七娘留足了面子。
如果她猜得沒錯,王宮正或許是看出來,恐怕這首詞,根本只是盧七娘的舊作罷了。
不是舊作,也大概是在舊作上稍做修改過的。
因此入題纔會是“春愁”。
若是現場即興所做,必然不會從“梅”直接聯想到還遠遠未到來的春日。
這算不上作弊,畢竟舒皇后沒有事前說不得引用自己的舊作,但是在這樣的場合,盧七娘沿用自己的舊作,確實是有些掉份。
王宮正一番話說完,傅念君不知道在場有多少人聽出了其中門道,但是她打量舒皇后的神色,便知舒皇后玲瓏剔透心,心中是明鏡一般清楚的。
盧七娘到底還算是心性堅定,很快就穩住神色,朝王宮正道謝後,也虛心接受她的建議。
進退有度,言辭得當,只讓人覺得她不驕不躁,氣度出衆。
傅念君其實多少有些理解她這樣的做法,宋人愛梅,詠梅詩詞浩如煙海,如盧七娘這般平時便愛文墨的小娘子,想必以梅爲題的詩詞寫過不知凡幾,春梅冬梅,臘梅白梅,各色各樣,必然都寫了個透,偶得了佳句,也是宣之筆墨時時牢記在心的,驟然間又要被迫寫新詞,又是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反而不容易想出來。
而盧七娘年紀小,內心想必也沒表面上這樣堅定,勝負欲一上頭,再一着急,便索性提筆改了舊詞,舊瓶裝新酒,將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呈上了。
可宮裡的人哪裡是這麼好糊弄的,帝后身邊跟着的內侍宮娥,有些人當真不能小覷,如入內副都知桓盈,再如這個王宮正,都是才華滿腹,可上朝與大臣辯議的人物,盧七娘這樣的小心思,即便能瞞過舒皇后,也瞞不過王宮正。
王宮正評完了這首詞,便又繼續點評了兩三首,裴四娘、盧拂柔的也在其列,這些都屬於上乘之作,至於其他如江娘子所作那般的,不提也罷。
江娘子那邊倒是時刻盯着傅念君的動靜,她在自己心中不斷嘀咕道:我再怎樣差勁,也還有個墊背的。
她只恨不得王宮正狠狠奚落傅念君一番纔好,只是她也曉得這樣的場合,必然舒皇后都會給衆人留全了面子,不會讓她們丟盡臉面,想看傅念君丟醜的念頭只能落空了。
衆人只等王宮正在那裡決出個名次來,想也知道非盧七娘莫屬了,可是誰知王宮正卻是目光一轉,眼神又落到了傅念君身上。
她微笑道:“傅娘子,這詞確實是出自你手?”
她手上還有一幅詞。
傅念君應諾。
其實這話問出來就有點不對了,大家都是臨場發揮,不是她寫的,難道還能是旁邊磨墨的小宮娥代寫?
一般問這樣的話出來,不是寫的太好,就是寫得實在太差。
江娘子正在那裡幸災樂禍,心道指不定這個傅念君根本不學無術沒學過寫詞,寫得狗屁不通有礙觀瞻,惹了皇后娘娘生氣。
誰知王宮正卻道:
“傅娘子高才,如你這般年紀的小娘子,怕是尋遍東京城,也無一人能出你左右了。”
這樣出人意表、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震住了在場所有人,甚至包括傅念君自己,她也沒有想到王宮正會對自己給出這樣高的評價。
王宮正揚起手裡的紙,向衆人誦讀傅念君所寫一詞:
“宮粉雕痕,仙雲墮影,無人野水荒灣。古石埋香,金沙鎖骨連環。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千里關山。半飄零,庭上黃昏,月冷闌干。
壽陽空理愁鸞,問誰調玉髓,暗補香瘢?細雨歸鴻,孤山無限春寒。離魂難倩招清些,夢縞衣、解佩溪邊。最愁人,啼鳥晴明,葉底清圓。”
王宮正微微慨嘆,再看堂下各位小娘子,如盧七娘、裴四娘這般懂些文墨的,便是臉色稍沉,似在思索詞中意象,而如江娘子那般的,卻是雲山霧罩,一臉迷惘,有聽沒有懂。
傅念君察覺到舒皇后的目光也落到了自己身上。
對比先前舒皇后想讓自己以作詞,傅念君猜測,想必是這反差太明顯,舒皇后也無法適應了吧。
從前的傅饒華,和如今的傅念君,或許從今日開始,就要徹底跨過那條鴻溝了吧。
傅念君自己一直於名聲上看得淡,從未想過刻意出風頭。
前世她揹負盛名,享無數豔羨,可是這並沒有給她帶來多少快來,相反只是沉重的負累。因此即便重生,她也不曾刻意追求要洗刷污名,重獲鮮花掌聲,她一直所求,只有平安喜樂罷了。
但是如今,她有了想要爭取的東西,爲了同那個人長長久久圓圓滿滿地在一起,她必須要在這裡爲自己正名,在這裡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她不是沒有勝負欲,只是看值得不值得。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她一直都做着這樣的打算。
而她也確信,她必然可以做到。
因此傅念君即便在舒皇后、張淑妃、徐德妃幾人齊齊注目之下,依然只是微微帶着笑意,朝着王宮正望過去,一雙眼睛明亮有神,襯得她原本有些過於嬌媚的臉聰慧靈動。
王宮正善於相人,對着這樣一雙熠熠生輝的名目,自然心中有所看法。
她也暗自不由感嘆,這麼多年,原來傅家這顆明珠,竟真是暗投了,到了今日擦盡灰塵,方知其光華灼人。
王宮正在一瞬間心思不免又猜到傅琨身上去,心想莫非是那傅相曉得女兒出衆,便教她藏拙,一藏就藏了這麼多年?
那麼到了今日,恐怕是不想再藏了。
傅家小娘子之意,她想她是明白了。
回過神來,王宮正輕咳了一聲,才斷了自己的思緒,開始繼續與衆小娘子品鑑這首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