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念君想起自己死前的願望。
她想爲自己活一次。
可是她用這樣慘烈的方式和自己的人生告別,等再次醒來的時候,卻被迫揹負上了另一個傅念君的命運。
這難道算是解脫嗎?
傅念君蹲下身子,雙手圍抱住自己無聲地流下眼淚。頭頂上青檀的樹葉簌簌響動,投下的陰影將她覆蓋住,好像伸着一雙手盡力想去擁抱她。
不遠處的芳竹和儀蘭看得目瞪口呆,芳竹猛戳儀蘭腰際,道:“看來得去請郎中來……娘、娘子她……不對勁……”
可傅念君驟然間想起了什麼,猛地站起身來。
她抹了抹臉上的淚痕。
三十年前的傅家……父親是宰輔……
難道是那個主持新政的傅相公傅琨?
那麼他的嫡長女不就是……
傅念君覺得自己的雞皮疙瘩在一瞬間爬滿了全身。
她立刻止住自己的傷懷,忙走向呆滯的芳竹和儀蘭。
“我問你們,我是不是……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傅饒華……”
芳竹和儀蘭瞪着眼睛互看了一眼,點點頭,齊聲道:“是啊,娘子族譜上的名字,就是喚做饒華……”
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傅念君此刻的感受。
傅饒華……
她是傅饒華……
這個傅饒華,不就是她那個如雷貫耳臭名昭著的姑祖母嗎?
那個花癡到了極致,閨譽一塌糊塗,罵名流傳了幾十年,從她三歲起就被嬤嬤們當作教案一而再再而三警告她的那個傅饒華。
她還記得,傅饒華最後的結局是嫁人後因爲水性楊花,紅杏出牆,被夫家拉去浸了豬籠……
傅念君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芳竹立刻上去扶住她,“娘子您怎麼了?您別嚇我啊……”
她怎麼就成了這麼一個人呢?
老天爺竟然對她開這樣的玩笑。
難怪她會去勾引妹夫,這根本一點都不奇怪啊。
在那個“傅饒華”輝煌的人生中,大概勾引妹夫實在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她涉獵的男人,光光有拒可考的,傅念君這個後輩就知道好幾個。
她還沒成親前,跟着兄長去集賢院大學士楊舒家中聽老大人論過道,便聽人說,楊舒大人年輕時也被這位傅饒華糾纏過,傅念君看着楊老大人臉上一褶又一褶層層疊疊的皺紋,實在無法想象當年的他有多英俊。
算算年紀,那時候楊舒老大人剛過完六十大壽,那如今也屆而立之年了,這傅饒華的喜好和口味還真是無遠弗屆。
傅念君白着臉,胃裡只覺得翻江倒海地難受。
突然間,一行人出現在了她們眼前。
“張姑姑……”
儀蘭怯怯地喊了一聲。
張氏是個方臉闊耳的婦人,在大夫人姚氏身邊很得力,她對兩個丫頭“哼”了一聲,就吩咐左右道:
“去,把二娘子帶去青蕪院。”
“張姑姑,娘子有點不太好……”芳竹忙說道。
張氏只“嗯”了一聲,根本不理會她。
“二娘子,我勸您,還是別故技重施了,裝病裝傻都沒有用,夫人正等着呢!您要是再鬧我們就得用老法子了。”
“老法子?”傅念君見到後頭幾個婆子手裡的絹帶,頓時明白了。
原來她以前還被捆過。
“二娘子……”
一個婆子伸手要來握住她的肩膀,卻被傅念君擡手打開了。
“傅家的規矩,什麼時候奴僕也能對娘子們動手動腳?”
她望向那婆子,對方完全愣住了說不出話來。
傅念君極淡定地整了整儀容,依然是波瀾不興的語調:“不勞煩各位動手,我生了一雙腳。”
張氏朝她行了個禮,“二娘子肯配合就是好的,請吧。”
傅念君挺起脊樑,只淡淡地說:“請領路吧。”
疏離又驕矜地吩咐着她。
張氏也有些怔忡,以十分詭異的眼神看着她,此時看在她眼裡,只覺得傅念君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流露出一股高貴凜然的味道,話音不高半分,身上從容的舉止氣魄卻無人能及,和從前那個動不動就躺在地上撒潑打滾的娘子哪裡還有半點相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到了青蕪院,傅念君見到了自己的繼母姚氏。
姚氏大概三十歲年紀,十分年輕,坐在圍牀上,梳着高髻,穿着暗花牡丹花紗的對襟襦裙,生得很標緻,清冷華貴,如幽蘭一般,就說二十芳齡都有人信,眉眼間和傅念君還有幾分相似。
一旁正氣呼呼地坐着她的親生女兒四娘子傅梨華。
姚氏正蹙眉看着傅念君,嘴脣的角度向下彎了彎。
這是極有教養地體現出不滿的一種表情。
姚氏的聲音也十分悅耳:“二姐,你今天又鬧什麼?杜二郎上門來和你四哥論詩,你好好的怎麼會走到梅林中去?”
面對這樣當頭一句斥問,傅念君先是極自然地彎了彎膝蓋行禮,然後回話,“今日之事怕是有些誤會,下人誤傳了幾句,讓您操心了。”
姚氏見她竟然會向自己行禮,且動作行雲流水,十分漂亮,也是先愣了一愣,這回的話也不像她的風格。她隨即擡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只兀自說:
“二姐,你如今已經大了,小時候胡鬧也就罷了,你能不能爲自己想一想,爲你妹妹想一想?如果讓崔家知道,你這門好不容易得來的親事可就懸了,你讓我怎麼和你爹爹交代?”
“是,您教訓地很對。”
傅念君依然不卑不亢,反而對面的姚氏接不上話了。
姚氏本來是做好了準備聽她各種狡辯抵賴,誰知道她今天竟然連回嘴都沒有,乖順地叫人吃驚。
“阿孃!”傅梨華不依道:“她這是欲擒故縱,故意想讓您寬宥她!”
姚氏對親生女兒也蹙了蹙眉:“四姐,誰允許你這麼說姐姐的?”
傅梨華只好嘟着嘴不說話了。
姚氏轉頭對傅念君道:
“二姐,我現在罰你去跪祠堂,你有沒有異議?”
傅念君在心中嘆息,原主勾引那個杜淮是事實,她既然得了人家的身體,爲她跪一次祠堂也不算虧。
傅念君臉上的笑容根本沒有變過,脣角上彎的角度都是滴水不漏。
“沒有異議。”
如珠玉般的聲音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