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身邊最不缺賭徒。
東大營牢城軍駐地,當潘雄緩緩唸完所謂‘王妃親筆’的勤王詔令後,帳內十餘位屬下短暫沉默片刻。
衆將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感知到這份神秘懿旨的種種可疑之處,他牢城軍以前不是楚王心腹,現如今也和王妃沒多少關連。
王妃怎會在危機關頭招他們入城保護楚王世子。
但可疑歸可疑接下來的選擇纔是最重要的。
現下能被潘雄招來帳內的,無一不是當年跟隨他在牢城營中起事的心腹,滄州之戰前,這些人要麼是亡命之徒,要麼是流竄於金齊國境的江洋大盜。
滄州之戰後,潘雄爲了能剛好掌控牢城軍,與十七名身手好的屬下結爲異姓兄弟。
號‘十八羅漢’。
只可惜,當年隨軍南下淮南時,十八羅漢中的王五、王六兩兄弟因觸犯淫辱之罪,當着全軍的面被問斬。
那時,楚王虎踞天下半壁,已有人君跡象,說好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餘下十六羅漢,連不滿都不敢明面表達。
他們對‘秩序’天然牴觸,卻對‘混亂’有種親切感。
若不是捨不得這身官衣,早就受不了嚴苛軍紀了。
如今楚王逝去,仿若壓在所有人心頭的千斤巨石一朝消失。
十八羅漢中的老三婁黑虎經過短暫思索,卻對潘雄道:“大哥,你說怎辦就怎辦!”
“好!”潘雄先讚了率先開口的婁黑虎一句,隨後看向某些意志不堅的結義弟兄,道:“楚王暴斃,剩下王妃和世子孤兒寡母,我等兄弟講的便是‘忠義’二字,怎可對王妃懿旨坐視不理?我們若不管,這偌大江山,豈不是要落於旁人之手!”
嗯,說着忠義,卻是在提醒弟兄們.如今楚王身故,這五千裡錦繡江山可就落到了那對孤兒寡母的頭上了,咱們若不取,肯定會便宜了別人。
僅憑‘忠義’便鼓動大夥去做這殺頭買賣,自是不成。
但江山權柄這些東西.卻是夠了。
只見下方一名兄弟豁然起身,只道:“大哥,莫說了,這買賣我張寶忠幹了!”
說罷,喚作張寶忠這人環視一衆兄弟,嘿嘿一笑道:“在座數兄弟我年紀小,還想再搏一搏,諸位兄長,誰幹?誰不幹?”
“幹了!”
“人死鳥朝上,不死萬萬年!大哥說吧,怎做?”
四周登時一片應和。
呵呵,這張寶忠表態以後,餘者幹不幹,都得幹了!
不然,今日別想活着走出這大營。
“哈哈哈好,不枉潘某與衆兄弟們兄弟一場!”潘雄見狀,不由爽朗大笑,隨後卻道:“大家稍安勿躁,安豐裴蔚舒裴大人爲我等尋了名強援!稍等片刻,我等與他一起行動!”
“強援?那淮南軍哪裡稱得上強援.”
去年北伐遼東,淮南軍張多福部表現拉胯,衆軍都看在眼裡,裴蔚舒是安豐朝的官,婁黑虎自然而然認爲所謂‘強援’便是淮南軍。
可潘雄卻呵呵一笑,爲了讓兄弟們對此次豪賭更有信心,乾脆提前透露道:“淮南軍、臨安軍都算不得強援,我說的是.威震遼東、縱橫三千里的虎團!”
“啊!”
衆將一時愕然。
人的名,樹的影.虎團如今早已不是一個團的編制了,但大夥還是習慣這麼稱呼辛棄疾部。
作爲一支半途加入淮北軍序列的隊伍,近十年來,虎團在小辛率領下,屢立奇功。
宣慶三年,虎團千里轉進遼東,在金國腹地堅持了兩年,極大消耗了完顏亮的戰場持續能力。
此一戰後,虎團名揚天下,已隱隱有種超越黑旗軍、近衛一、二團,獨領淮北第一軍的勢頭。
並且,城內關於陳家和辛棄疾勾連的消息甚囂塵上,後者又非桐山嫡系出身.楚王故去,虎團的處境確實變得微妙起來。
這麼一想,虎團有所行動,一點也不顯得突兀了。
邏輯鏈條完美!
今次之事,有他們參與,大事可成!
張寶忠、婁黑虎等人不由得喜笑顏開,仿若看到了光明的未來。
“.辛帥雖無害人之心,卻不可沒有防人之意啊!楚王突然離世,城內暗流涌動!以裴某所見,外界諸多不利於大帥的傳聞,未必不是出於淮北內部.”
牢城軍西南三裡外,虎團駐地中軍大帳內,裴蔚舒侃侃而談。
辛棄疾臉色凝重,問道:“城內謠言四起,必是有心人在後推波助瀾,但你所言‘出於淮北內部’何解?”
“大帥啊!您能在淮北軍立足,除了大帥文武雙全、指揮若定外,還因楚王偏愛!如今楚王薨故,大帥在淮北唯一的儀仗就沒了!彭、周、楊等掌兵大將,皆出桐山一縣,世代交好怎會容得下大帥一個外人獨領風騷!”
“.”
裴蔚舒見辛棄疾眉頭緊鎖卻沉吟不語,不由更加努力道:“大亂當前,婦人能有甚主見?王妃失了楚王依仗,定然受不住彭、周等桐山將領壓力,奪了大帥的軍權!屆時,大帥便是砧板上的魚肉!”
“以裴大人之見,本帥當如何?”
“爲今之計,不如順水推舟直接扶了陳氏同庶子!陳家在朝中黨羽衆多,卻苦於沒有軍權,如今陳氏兄弟已被羈在王府一日一夜,同樣岌岌可危!大帥若在此時雪中送炭,日後陳家主內政,大帥主兵事,方可立於不敗之地!”
“可我部只有幾千人,怕是甚也做不成!”
“大帥,潘雄潘將軍已有準備,願與大帥共同舉事!大帥只要點頭,他隨時可來見你!”
“.”
小辛再度猶豫起來,裴蔚舒一跺腳道:“大帥,形勢危急,不可再猶豫了!大帥便是不爲自己想,難道不爲家中妻兒想一想麼!”
“哎”辛棄疾長嘆一聲,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只見他忽然朝帳後喊道:“兄長、二哥,你們再不出來,我可真就跟着裴大人舉事了啊!”
裴蔚舒短暫迷茫了一下.主要是那句‘我真跟着裴大人舉事了’這句話,聽起來,辛棄疾像是真的被說服了,卻又是一個詢問語氣。
他在問誰?
下一刻,答案便來了。
只見大帳帷幕後,徐徐走出兩人
一人是鎮軍大將軍、武鄉侯彭二,另一人卻是.
彭二忽然出現在此,已經足夠裴蔚舒恐懼的了,但此刻他的眼睛卻死死盯着另一個人,這人身材挺拔,面容英朗
裴蔚舒不由自主揉了揉眼睛,徹底確定自己沒認錯人!
要麼說呢,終歸是在官場廝混了半生的官僚,只見裴蔚舒噗通一聲,突然跪地,緊接便伏地痛哭道:“啊晉王!今晨城內傳言王府買入大匹素布,皆言王爺薨故老臣得悉,五內俱焚、痛如刀絞.此時此地見王爺安然無恙,老臣老臣,不枉老臣昨夜誦經整晚啊!王爺安好,大齊有救了,天下萬民有救啦王爺萬歲”
陳初緩緩在小辛的帥位上坐了,默默看着裴蔚舒的賣力表演。
不得不說,裴大人這演技老淚縱橫,晶瑩鼻涕掛在人中之上,垂下數寸,搖搖欲墜。
怪噁心的。
“府裡今早確實買了大批素布,卻是爲爾等買的.爲你們操辦一下後事,也算不枉我與你們共事一場。”
這是陳初開口講的第一句話。
事到如今,裴蔚舒已清晰知曉,自己和潘雄等人入了楚王的局。
江南那邊和楚王下棋,如今,甘爲棋子的裴大人要被吃子了。
他這人,最大的優點便是認輸的時候乾脆利落,只聽裴蔚舒的哭聲戛然而止,緩緩擡起頭看着陳初道:“請王爺善待老臣家人”
“呵呵,憑什麼?”
“老臣對王爺還有些價值。”
“哦?說來聽聽?”
“老臣可去牢城軍,將潘雄等人賺到辛將軍營內以免無辜將士受牽連。”
裴蔚舒這老貨,一下說到了陳初心坎上。
陳初任由潘雄上竄下跳,便是要將牢城軍中的膿瘡養熟後一舉剷除,可如此一來,不免有些將士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真的因爲憂心王妃和世子安危被其哄騙裹挾。
事後清洗,不免擴大化,出現怨殺錯殺。若裴蔚舒能將牢城軍中最忠於潘雄的那撥人單獨拎出來,不失一個好的條件。
陳初卻未對裴蔚舒的話表態,而是先皺眉道:“將鼻涕擦一擦。”
待裴蔚舒以衣袖胡亂擦了鼻子,陳初又才問道:“說吧,今次之事是誰指使你做的?”
還真沒人指使裴蔚舒,他不過是想借着這盤大棋趁勢而爲,爲自己謀些利益罷了。
可他同樣知道,楚王費這麼大的周章,絕非單單隻爲了剷除潘雄等人
只聽他不假思索道:“王爺想讓老臣說是誰指使的,老臣便說是誰指使的,老臣可寫供狀,也可當面與幕後主使對質。”
“.”
陳初不由和小辛愕然對視,後者忽地哈哈大笑起來,小辛笑的上氣不接下氣道:“你這老狗,倒是深諳保命之道啊!”
方纔,裴蔚舒上來便請楚王善待他的家人,似乎是知曉自己罪孽深重、打算坦然面對死亡了,隨後又積極配合陳初剷除潘雄一系。
單單這個態度,就讓陳初、小辛等人對他的厭惡減少許多。
隨後,又說願意爲楚王當狗,楚王想要他咬誰便咬誰,還說可以當面對質
不消說,他肯定是猜到了陳初想要對江南動手,卻暫時缺一個師出有名.但當面對質這種事,怎也需要個一兩年時間,才能打下江南、生擒行刺之事的幕後主謀,纔有條件讓裴蔚舒來對質。
如此的話,裴蔚舒暫時就不用死了。
耳聽小辛調侃嘲諷,裴蔚舒面不改色,只道:“願賭服輸,方無愧磊落嘛”
本是挺有氣魄的一句話,但裴蔚舒跪在地上、眼淚鼻涕一臉,顯得分外滑稽。
“呵呵,拿紙筆來,請裴大人寫狀吧。”
陳初吩咐一聲,小乙端來筆墨至裴蔚舒身前。
陳初沒說讓他起來,他便繼續跪着,接了紙筆後乾脆趴在地上,認真寫下五字‘刺王自供狀’。
寫好開頭,裴蔚舒撅着屁股,卻擡起頭看向陳初道:“王爺,主謀都寫誰?”
“以裴大人之見,誰嫌疑最大?”陳初卻反問道。
“罪臣以爲,秦會之那廝絕對少不了!”
“嗯,本王卻以爲,幕後主使絕不止他一人。”
“罪臣也這般認爲!”裴蔚舒如同地府執筆判官一般,先在白紙上寫下了秦會之的大名,隨後接着道:“浙東路世家虔氏也參與了吧?”
這是個疑問句。
陳初不由眉頭一皺,不悅道:“你作爲幫兇,還需問本王?”
“哦哦.浙東虔律之指使罪臣行刺楚王。”
已自行代入污點證人角色的裴蔚舒這次換了肯定句,又在白紙上添了虔律之的大名。
隨後,裴蔚舒似自言自語道:“荊湖路豪紳崔毓文,也是主使之一!”
悄悄擡眼,見楚王無異議,裴蔚舒再寫一人。
“江南路大紳章俊,嫉妒楚王文治武功,也參與了此次行刺。”
裴蔚舒越發熟練了,以筆尖舔了硯臺,繼續伏地寫道:“福建路豪紳林煜鑄,也少不了他.”
“打住!”
陳初雖無證據,但結合情報也大體猜到了有那些人在背後支持了行刺一事,卻沒有任何情報支持福建路這位老兄和行刺一事有關啊。
“這位林林.”
“林煜鑄!”裴蔚舒重複了一遍這個稍顯拗口的名字。
“哦,這林煜鑄應和此事無關。”陳初替人家說了句公道話。
不料,裴蔚舒卻‘嘖’了一聲,只道:“王爺需知,福建全路,近兩成良田歸林氏一族所有!若無林家把柄,王爺日後君臨江南,這福建路的田改可不好推進啊!”
裴蔚舒言罷,陳初、彭二、小辛等人卻是齊齊一愣,過了幾息後,三人相視,不由齊齊大笑,“裴大人,倒是善解人意啊!”
未時。
裴蔚舒出了虎團營地,乘轎去往牢城軍駐地。
途中,他掀開轎簾貪婪的望着仲春勃勃生機的田野.這大好春景,差點就再也看不到了。
只不過,此時他還不能放鬆,將潘雄等人帶去虎團營地這項任務還等着他來做呢。
此事倒不難.本來按照約定,只要那邊談妥,潘雄便會親自去見小辛一面,以示結盟。
至於半道逃跑,裴蔚舒想都沒想過.從昨日至今日,他的所有謀劃,前提都是陳初傷重或者身死!
如今楚王好端端待在虎團駐地,一切謀劃也就無從談起了。
別說是他裴蔚舒,便是潘雄帶了整個牢城軍殺入東京城,只要楚王但凡還有一口氣,只需一露面,數千人就的原地繳械。
牢城軍雖以河北牢城營爲骨幹,但將士中淮北、中原子弟不在少數,讓他們對楚王動手,這天下沒人能辦到。
不多時,裴蔚舒入營。
潘雄等人已在帳內等候了近一個時辰,見面後不免有些焦急,直接問道:“怎去了這麼久!”
裴蔚舒裝模作樣的剔了剔牙,得意道:“辛將軍雖有勇武之名,卻終究年少,被老夫一番話說的熱血沸騰,特意留老夫在營中吃了一頓烤鹿肉”
“都甚時候,裴大人還有心吃喝!我等爲了等你消息,至今還未盡午飯呢!”張寶忠埋怨道。
“每遇大事需有靜氣!慌里慌張能成甚事?”
眼瞧裴蔚舒要將十六羅漢活活坑死,此時卻不見他有任何心虛,反而教訓起對方來。
這一幕落在潘雄眼中,讓他下意識認爲小辛一同舉事,給了裴蔚舒強大的信心和底氣,潘雄自是不疑有他。
擡手打斷欲要繼續理論的張寶忠,只道:“行了!裴大人,我等快快去見辛將軍,議定諸事,今日黃昏時分,兩部便可突然入城!”
“好!”裴蔚舒斜了一眼不服氣的張寶忠,右臂一伸,請潘雄先行。
未時二刻。
潘雄等兄弟一十六人在裴蔚舒的引領下,一路來到虎團中軍大帳外。
裴蔚舒上前知會一聲,侍衛入內通稟,隨後便聽帳內有人道:“請諸位將軍入帳。”
自潘雄一下,十六魚貫入帳。
牛皮大帳,阻隔光線。
內外光線反差強烈,待潘雄等人適應了帳內光線後,卻見大名鼎鼎的辛將軍持劍站於主位左邊。
右邊站着的,卻是拄着一柄鋼槍、身姿筆直,同樣出身河北的焦屠。
自打滄州一戰後,焦屠便被楚王留在了身邊。
而大帳主位,卻有一人背對衆人,正望着掛在正中的一副輿圖出身。
潘雄已隱約感到不安,正在思索焦屠爲何出現在此之時,卻見背對大家那人忽然轉過身來,只聽他緩緩開口道:“聽聞你兄弟一十八人結義時,曾立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當年,王氏兄弟被處斬,爾等沒有遵守誓言。今日,我便再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遂了心願,今日同死”
這人開口說出第一個字時,潘雄便聽出是誰了!
“拼了!”
潘雄只知,今日小命休矣,不及細想,骨子中的兇戾之氣便爆發出來,抱着殺一個夠本的想法,潘雄朝身後弟兄大喝一聲。
可身後衆人,見到了活着的楚王,竟一個個嚇得呆立當場,無一人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