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木頭人!”
“姨娘你動了,你輸了!”
“沒有,姨娘明明沒動!”
“娘,你莫要耍賴,你明明就是動了,綿兒你也看見了吧!”
“嗯嗯,姨娘耍賴,饒姐姐,綿兒看見了!”
“呀!你們幾個小姐妹聯手欺負我是吧!”
正月十五,午後未時.
王府後宅花園內,玉儂領着家中女娃娃玩木頭人的遊戲。
自打正月十一,冉兒、綿兒住進望鄉園,往日安靜的王府算是翻了天。
每日從天亮起,至夜裡亥時,幾個小丫頭嘰嘰喳喳的聲音就沒停過。
玩的開心了就嘰嘰咯咯笑個不停,偶爾也會因爲一點小事拌嘴,又會各自掐腰吵上一架。
吵輸的,自己哭一陣;吵贏的,屁股上贏來玉儂兩巴掌。
便是對上嫡長女冉兒,玉儂也沒手軟過。
偏偏她這般不論嫡庶尊卑一視同仁的做法,最得小傢伙們的喜愛。
不過,此時玉儂這位裁判,好像因爲遊戲輸贏問題,和幾小隻有了分歧。
嬈兒、冉兒、綿兒三姐妹排排站,撅着肚子仰着頭,雙手掐腰和玉儂爭吵起來。
玉儂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同樣掐着腰,一個個反駁回去!
怪不得王府女兒吵架時都愛掐腰腆肚,原來都是和玉儂學的。
“姨娘是大人,不害臊,略略略”
“好你個冉兒,今晚姨娘就不許你在望鄉園住了!”
“冉兒不怕,今晚我們去涵春堂住!”
“陳嬈!好呀你,幫着旁人欺負孃親!”
以玉儂姨娘身份,不管是訓斥嫡女,還是口口聲聲說女兒幫‘旁人’欺負孃親,都不妥當。
若在別家,只怕會被正室狠狠懲處一番。
但坐在不遠處的嘉柔左右看了看,園子內一切照舊,不但王妃所住的涵春堂內一切平靜。
便是坐在冬日日光下曬暖下棋的蔡嫿和阿瑜,連往玉儂這邊看都沒看一眼,似乎早已習以爲常。
這般雖欠了尊卑,卻果然令人放鬆呀。
涵春堂二樓。
陳初正在閱覽一份來自關外小辛的情報,耳聽窗外吵鬧,不由側頭看了下去。
過完年後,一日暖過一日,園子裡的落葉喬木,已萌出了嫩綠新芽。
玉儂同幾個小丫頭各自穿着色採鮮豔的衣裳,猶如穿梭其中的花蝴蝶,讓人不由會心一笑。
正走神間,貓兒親手端着一盅燉湯走進書房,見官人正看向窗外,不禁笑道:“可是吵到官人處理公務了?要不要我下去趕她們去前頭耍鬧?”
陳初回頭,笑道:“不用不用,一點不吵。”
貓兒大概猜到官人就會這般回答,便不再勸.王府之所以有這般寬鬆氛圍,不正是他刻意縱容的結果麼。
“今日又燉了甚呀?”
陳初見貓兒放下湯盅,笑問一句,貓兒回頭擺擺手,待寒露離了書房才抿嘴笑道:“今日燉了元貝人蔘鹿茸湯,我特意找無根道長討的膳補方子.”
“再補,鼻血都要補出來了。”
陳初將貓兒拉坐到自己大腿上笑着說道,反正四下無人,貓兒不需裝作端莊,順勢窩進官人懷中,調皮的擠了擠眼,回道:“當年在山上時,楊大嬸便常道:男人是牛,叫人犁田,也需給人好料吃,不然用壞了,還是咱們女子吃虧,嘿嘿嘿”
貓兒已好久沒這般壞兮兮的笑過了,楊大嬸當年這話是說給姚大嬸的,後者便是一個反面教材,只知讓姚大叔犁田,卻不知給姚大叔整些好料進補,最終導致姚大叔中年無力。
同時,說這話也是有背景的官人自打去年動身去往金國南京路,家裡一衆姐妹誰不是大半年未嘗肉味。
如今,局勢初定,官人回府,已兒女雙全的貓兒擺出了高姿態,先由着姐妹犁田。
今日,上元節,於公於私官人都該來涵春堂了。
貓兒正是擔心官人連日操勞,累壞了身子,這幾日每天都要盯着官人吃一盅溫補藥膳。
冬日午後,日光慵懶,書房靜謐,樓下卻是陳家兒女銀鈴般的笑聲。
一派歲月靜好。
此刻氣氛極好,貓兒打算借這個機會好好和官人談些事.去年在金國的事,蔡嫿自然沒瞞貓兒。
比如金國南京城裡那名和官人有過幾夜魚水的女子,還比如被蔡嫿帶回來、金國官員所贈、如今暫時被安置在太奶奶身邊伺候的雙生女。
“官人。”
“嗯?”
貓兒剛剛組織好語言,卻被一陣急促上樓腳步聲打斷,隨後,便聽門外的寒露道:“王爺、王妃,前頭二郎遞來一封急遞,說是錦衣所賀指揮所呈。”
急遞、賀北,這兩個條件加在一起,一定有事發生。
貓兒連忙從官人懷中起身,走到房門處開了門,接過寒露手中信件拿給了陳初。
即便有點好奇發生了何事,但一直遵循着後宅不幹政的貓兒,還是在陳初拆信時,往一旁退開了幾步。
‘.十二日深夜,我軍江樹全部配合周國忠武將軍張多福部拿下江都西七十里大儀縣,戰後,我軍將周國臨安朝受傷軍士一百一十四人交與張多福後軍,十三日凌晨,張多福部將李鳳孫將臨安朝傷兵全數坑殺’
“嘭~”
近來已甚少動怒的陳初猛地起身,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湯盅蓋子叮噹亂響。
貓兒似乎被嚇了一跳,呆呆站在原地,陳初這才意識到此時在家,並非身處軍營。
壓下心中怒火,陳初朝貓兒擠出一絲笑容,道:“娘子勿驚。”
“官人,可是有大事發生?”貓兒緊張道。
“嗯,揚州府有點事,我需即刻過去一趟.”
陳初說罷,貓兒小臉上頓時一片失落不捨,便是時時以賢內助要求自己的她,也沒忍住借用孩子的名義,隱晦挽留了一回,“官人,你都答應了稷兒、嬈兒他們,今晚帶他們看花燈,點焰火了.”
陳初沉默幾息,卻朝貓兒一揖,愧疚道:“今晚,有勞娘子幫我向孩子們賠個不是。”
當日下午,陳初離蔡。
翌日渡過淮水後,直奔東南方向的揚州城而去。
揚州地處長江北岸,位於長江和京杭運河交匯處,自古便是天下九州之一,更有淮左名都的稱號。
乃當今天下除了臨安、東京之外數得着的繁華大邑。
自去年年末太上皇駕臨安豐,淮南半數廂軍都劃歸了原周國淮水軍指揮使、現任忠武將軍張多福麾下。
同樣,他也領下了東征揚州的差事。
作爲眼下淮南地界上唯二兩支舊周軍改編而來的安豐朝軍隊,張多福被太上皇寄予了厚望,出征前甚至被柴極單獨接見,勉勵了一番。
這對於幾年前還僅僅是名營正虞候的張多福來講,自是一樁莫大榮耀。
他也確實存了建功立業的心思。
只是,事與願違.
去年臘月間,安豐朝從淮北借來的軍隊中,不管是二十日間連取黃、蘄、舒的西路蔣懷熊,還是接連拿下了廬、滁、和三州的中路彭二,皆是一路勢如破竹。臘月底,彭二部下拿下和州歷陽後,全軍沿江與南岸臨安周軍對峙。
張多福率周軍一萬三千餘、淮北水軍三千繼續東進揚州。
或許是跟隨彭二作戰時進展太過順利了,張多福原本並未將只有駐軍五千的揚州放在眼裡。
可進入了揚州地界後,卻迎來當頭一棒。
僅僅揚州西一個大儀縣,便將他阻在城下十餘日。
最後,原本執行封鎖長江水道任務的江樹全,支援來五百淮北先登才終於破了大儀縣。
戰前儘管晉王有嚴令不得劫掠、淫辱、殺俘,但張多福麾下這幫周軍原本就各有山頭,並不完全聽令於他,弟兄們打生打死攻破一城,若不允他們撈點外快,也難以服衆。
於是,對於發生在大儀縣內的諸多違反軍紀之事,張多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有心縱容之下,軍紀愈發混亂。
直到正月十一日.沒撈到進城肥差、負責收容敗軍傷兵的後軍李鳳孫,爲去除這些累贅,便於輕軍劫掠,竟私自將已放下兵刃投降的二百餘周軍、一百多傷員全數活埋
張多福聽說此事,心中不由生出些許不安。
而江樹全聽說後,更是氣的直罵娘,並徑直對張多福道:“張將軍爲東征主帥,此事脫不了干係!若想挽回一二,趕緊約束底下將士,莫再擾民,羈押殺俘主犯李鳳孫,纔是正理!”
張多福仍存幾分僥倖心理,並未接受羈押李鳳孫的建議。
但好歹連下幾條軍令,命屬下不得劫掠殺人。
只不過,軍紀一旦敗壞,並非幾道軍令可止
忐忑間,十八日,晉王突率淮北精銳抵達大儀縣。
當日,焦屠率近衛一團一營接防大儀縣城。
午後,晉王命張多福召集全軍於城內校場集合、檢閱。
好端端的,忽然檢閱全軍,此事有那麼點不尋常.但衆多周軍之所以肯乖乖集合,卻是因爲封鎖了四門的淮北軍,看着就不好惹。
和承平日久的淮南周軍不同,淮北軍自打建軍伊始,便是在鐵與血的淬鍊下逐漸壯大。
兼之此次隨晉王來此的近衛一二團,正是去年東京一戰中的絕對主力。
近衛一團以步卒硬扛金國鐵浮圖,近衛二團敢於向西夏鐵鷂子發起衝鋒這樣的軍伍,那種鐵血強悍氣質由內而外,根本遮掩不住。
某些周軍甚至不敢和淮北軍對視。
周軍於校場集合後,坐於檢閱臺上的陳初沒有任何廢話,直接讓長子帶人按照賀北提供的名單,一一將人拎到了前頭。
此次東征揚州,賀北率數十人爲隨軍錄事,周軍可不清楚這幫平日沉默寡言、面目陰冷的傢伙是幹啥的。
不多時,檢閱臺下方便被提來一百多人,其中近半爲李鳳孫手下。
作爲罪魁禍首,李鳳孫自然同在其間。
剛開始,李鳳孫尚配合的跪在臺前.以他想,自古以來,無論官賊,誰家軍伍破城後都得允將士們撈點外塊,自己殺了俘,這晉王興許是想落個‘仁義’之名,將自己打上幾軍棍做做樣子。
直到那名黑大漢向晉王稟道:“名單上的人已全數在此.”
晉王自上而下揮揮手,旁邊一名小校當即上前一步,大聲道:“此次東征,太上皇、晉王早有言在先,不得違反軍紀.然,破大儀縣後,仍有將士枉顧軍紀國法,犯劫、淫、殺之罪。如今證據確鑿,自致果校尉李鳳孫以下,共一百六十九人當斬.行刑!”
話音一落,李鳳孫愕然擡頭,卻見身後淮北軍士,已抽出了雁翎刀,不由大駭,瘋狂掙扎起身,直喊道:“某不服!某有話講!”
臺上,陳初擺擺手,李鳳孫身後的淮北軍士暫時停止了揮砍動作。
被背縛雙手的李鳳孫掙扎起身,下意識回頭看了看密密麻麻的袍澤隊列,又看向了臺上晉王。
此刻,他深知自己一個小小校尉根本不入晉王眼,若認錯求情,必然保不住命.大儀城破之後,犯劫、淫、殺之罪的,也絕不止此時這一百多人。
李鳳孫覺着自己是被晉王當成了殺雞儆猴的‘雞’,唯有激起身後萬餘袍澤同仇敵愾之心,他方有一二活命機會。
想清楚這些,李鳳孫猛然大喊道:“晉王當年於東京城下平亂,事後於殺金夏降卒何止數千,黃河爲之赤紅!此事天下人皆知!屬下不過效仿晉王之法,晉王便要治屬下死罪,屬下不服!”
臺上的長子聞言大怒,當即便要跳下去,親手結果了此人。
陳初卻攔下了長子,望着下方的李鳳孫,道:“本王所殺之人,手上無不沾染了三五條人命!你所殺之人,又有何罪?”
明面上是這般說,陳初心裡想的卻是東京城下,殺的是犯境異族!而現下,卻是我漢家內戰,大儀縣守軍不過是做了一個軍人該做的,盡了守土之責!
此兩樁如何能比?
自古軍國之事,從來沒有一個對錯標準,就看你屁股坐在哪邊.若站在金夏兩國百姓角度,也能說,本國兒郎南侵齊國,爲的是給國民爭取中原良田、爭取更大生存空間。
但淮北佔據淮南以後,陳初便需要站在全體漢人的角度去考慮了。
若放任軍隊劫掠殺俘,便是強行用武力將齊周併爲一國,未來數十年內,南北兩地漢人必有大隔閡,互視對方爲生死仇敵,也不稀奇。
眼看晉王真的和自己理論了起來,李鳳孫不由膽氣更盛,昂首道:“他們不尊太上皇之令,卻尊臨安僞朝之命,我等爲陛下討逆,殺了這些逆賊有何錯?”
“呵,揚州守軍是逆賊與否,需陛下定奪!便是真爲逆賊,也需押送安豐,明正典刑,又豈是你一個小小校尉可擅自處置的?你不但嗜殺,還犯了越權之罪!”
李鳳孫拿柴極說事,陳初便也拿柴極說事,一時將前者嗆的啞口無言,李鳳孫心一橫,音量又提高一個量級,喝道:“呵,晉王爲王,屬下不過一名小校,怎說都是王爺有理!但世人皆知,晉王名爲周臣,實爲齊人,我等剛拼殺一場,晉王便迫不及待前來治罪,怕是想將我淮南三萬忠於陛下的將士盡數抹殺!哈哈哈,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這話一出,整個校場安靜了兩息,隨後‘嗡嗡’議論聲忽起。
下方周軍漸漸開始躁動了‘將我淮南三萬將士抹殺’這句話很有些挑動性!
一來,他們不認爲破城後,搶幾兩銀子、玩幾個女人是甚大錯。
二來,便是李鳳孫猜測的那般.底下週軍中,確實有許多犯過劫、淫、殺之罪的將士成了漏網之魚,沒被拎到臺下。
這些人最擔心晉王秋後算賬,不由在人羣中鼓譟起來。
“李校尉無錯!晉王若殺之,我等不服!”
“乾脆將我等都殺了吧!”
“晉王,你到底周臣還是齊臣啊”
反正躲在人羣中,也不怕被人看見,下方周軍個別有心之人越說越大膽。
甚至前方隊列也開始蠢蠢欲動,竟有衝上檢閱臺的架勢。
臺上張多福,嚇得滿頭大汗,連喝道:“肅靜,肅靜!不準走動!”
可他這幾聲呼喊,在逐漸沸騰的周軍面前,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見狀,陳初不由一嘆,側頭看了鐵膽一眼,後者會意,噙着拇指和食指吹出一個響亮唿哨。
校場東南北三側大門突然同時打開。
卻見近衛二團馬軍分別從三門涌了進來,僅僅數十息,馬軍隊列已由縱隊變作橫隊,從三個方向分別朝校場周軍壓了過來。
百戰精兵,血性猶在!
這一下,比任何講道理都有用.萬餘人的校場內頓時靜可聞針,人羣中再無一絲鼓譟。
莫說進入校場前周軍已被繳了械,便是此刻再將兵刃塞回給他們手中,他們也沒有膽氣,敢正面與近衛二團一戰!
如泰山壓頂一般的強大壓迫感,讓周軍連呼吸都放輕了,一個個趕緊低頭,不敢看向了馬上騎士,以免被對方誤以爲自己是在挑釁。
正此時,兩千餘馬軍突然齊喝。
“山!山!山!”
山不崩!軍不亂!
這便是歷經東京一戰後,淮北軍積攢下的自信和底氣。
整個大儀縣,似乎都隨着這聲齊喝震了一震。
不知是誰,嚇得腿一軟,率先跪了下來。
像是傳染一般,萬餘周軍呈波浪狀紛紛跪伏。
不多時,校場上已盡是黑壓壓的後腦勺.
直到這個時候,陳初才淡淡道:“行刑吧。”
二郎忙提起中氣,朝下方喊道:“行刑!”
方纔,一度以爲自己成功鼓動了袍澤的李鳳孫,望着跪倒一片的周軍,還想再說些什麼。
可這次,身後早已等不及的淮北軍士卻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一刀入頸,大好人頭骨碌碌滾出去老遠。
一腔污血,髒了地上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