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
東京城外牟駝崗。
綠草茵茵,春風和煦。
曠野之上,啾啾燕鳴和一連串銀鈴般的稚童笑聲交相輝映。
頗通人性的小紅,似乎也知背上的老夥計正在逗女兒,馳騁時總會故意撅屁股,以增加起伏顛簸。
陳初單手控繮,兩臂牢牢將綿兒箍在身前懷中,膽子並不算大的小丫頭第一次騎馬卻一點不害怕,待在爹爹懷裡笑個不停。
不遠處,一輛樣式尋常的馬車後廂大開,一身紅衣的蔡嫿和一身鵝黃春衫的嘉柔並排坐在車板上。
蔡嫿看起來心情不錯,悠哉悠哉蕩着一雙大長腿,嘴角噙着淺笑,看向馬背上的父女。
嘉柔卻有些擔心,忍不住跳下車子,用雙手攏了嘴巴,朝陳初那邊喊道:“小心些,別摔了”
“蔡蔡娘子,不如還給他吧,你看那小孩哭的多可憐.”
說到此處,嘉柔頓了頓,自嘲般道:“哎,下次出宮卻不知要等到甚時候了。”
“啊?”
直到直到篆雲掏出了一張價值五貫的淮北貨票,和美小家庭內部的意見迅速分裂。
就是,堂堂楚王府的人,搶一個孩子的紙鳶,這要傳出去多丟人啊!
“放心吧,那是他親閨女,怎會摔了綿兒。”
今天陳初偷偷帶着嘉柔母女出宮,老白也知若被陳景安見了,恐有不妥。
孩子鬧的更兇了,最終換來了父母的男女混合雙打。
“嘁,矯情,那皇宮是多少人想進還進不去的地方呢。”蔡嫿習慣性的毒舌,接着卻道:“怎了?想玩紙鳶?”
正瘋耍的父女卻沒聽見一般,越發來勁。
和美一家,畫風突變。
蔡嫿不但理直氣壯,甚至還一副做了好事後深藏功與名的嘚瑟表情。
只有蔡嫿嘉柔除了心底深處一點不願承認的畏懼,也看不慣她的行事作風。
怪不得人人都說你邪性!嘉柔暗道。
篆雲忙不迭點頭,轉身向那一家子走去,半道還在兀自嘀咕,“蔡娘娘又沒說清”
“咦,將自己說的那般可憐。不就是玩紙鳶麼,何必等到下次。”
說罷,蔡嫿將篆雲喊到了近前,隨手向遠處那家人一指,道:“篆雲,去將那紙鳶討來。”
老白近前後,稟道:“王爺,柳川先生來了。”
唯一不高興的,便是那位被奪了紙鳶的孩子,躺在地上打滾哭嚎,母親哄勸無果後,拎起孩子照屁股上來了幾巴掌。
男孩的父母似乎也禮貌的拒絕了篆雲的提議。
這話不假,也只有陳初在東京時,纔敢、才能帶着嘉柔母女出城浪上一浪。
男孩父親連哄帶勸從孩子手中搶走了紙鳶遞給篆雲,母親則對着太陽照了照貨票上印有的暗紋,歡天喜地的收入懷中,並對篆雲連連道謝。
篆雲看了眼和美一家人,爲難的看向了蔡嫿,可憐巴巴道:“蔡娘娘,王爺常說不能仗勢欺人,我若帶人將人家那紙鳶搶了,王爺一定會責罰奴婢。”
可不是麼,一隻紙鳶十幾文,人家出了幾百倍的高價足夠一家人開銷兩個月了!
那邊,正帶着綿兒騎馬的陳初見老白大步走來,不由勒馬駐足。
“人生嘛,總要經歷些挫折,我這是教他成長.”
遠處,一對夫婦領着一名約莫七八歲的男娃娃在放風箏,一家人其樂融融。
“哦哦哦”
蔡嫿晃悠着雙腿,淡然道。
蔡嫿卻像看白癡一樣看向了篆雲,訓傻子似得斥道:“誰說讓你搶了!掏錢買過來呀!”
另外,嘉柔和阿瑜關係也不錯.兩人都接受過傳統的儒家教育,在許多事上三觀比較契合。
那邊,頭次幹這種事的篆雲剛和對方說明來意,那孩子便緊張的抱緊了紙鳶。
這邊,嘉柔看得一臉尷尬.雖討要紙鳶是蔡嫿的主意,但這件事終歸是因她而起,讓嘉柔生出一股自己欺負了小孩子的負罪感。
是以,便是看不慣,嘉柔也憋着沒吭聲,轉頭看向了遠處.
早春二月,已在家悶了一整個冬季,趁着近幾日天氣晴朗,出城踏青春遊的人家不少。
老白聞言,卻往馬車那邊看了一眼,低聲提醒道:“王爺,殿下也在。”
“哦?”陳初擡頭往遠處一看,果然看見那道熟悉身影正站在十幾丈外,便道:“請先生過來吧。”
嘉柔混若沒有聽到前半句,只道:“幼年玩過一回,已好多年沒玩過啦。下次出宮,我一定帶上一個給綿兒玩。”
嘉柔回頭看了蔡嫿一眼,卻沒講話在蔡州王府住了一個月,有心瞭解王府情況的嘉柔稍微一主動,便和玉儂處成好朋友。
陳初卻道:“無礙.”
就比如現在,你好歹是王府側妃呢,卻一點不顧及形象,晃腿多不雅觀了男晃窮女晃賤沒聽說過麼!
不過,嘉柔早在去年便領教過了蔡嫿的戰鬥力,在蔡州時玉儂也私下偷偷和她講過,‘府裡頭,王妃倒沒什麼架子,也好相處,但千萬別招惹蔡姐姐,不然氣哭的是你自己。’
嘉柔的目光在對方身上駐留片刻,不由感嘆道:“外頭真好呀,便是鄉野都比宮裡有趣。”
“爹爹,綿兒還要騎馬。”
見爹爹停下,意猶未盡的小丫頭仰着頭,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陳初道。
“爹爹有點事,讓你白伯伯帶你騎。”
“不嘛不嘛,綿兒要爹爹帶”
同樣一番哄勸無果,但陳初可不捨得打女兒,還好蔡嫿那邊新得來的紙鳶吸引了小丫頭的注意力,陳初這才讓白露將女兒抱了過去。
陳景安與陳初相交多年,亦師亦友,兩人間自是沒那麼多虛禮,就那麼在長滿嫩綠小草的緩坡上席地而坐。
那邊,綿兒得了新玩物興奮的哇哇大叫,嘉柔見女兒開心,也露出幾分童真,扯着紙鳶在草地上跑來跑去。
自打陳景安走近時,便留意到了這對母女。
早年間,嘉柔頭次去往蔡州時,陳景安見過她一回。
但當時見面倉促,再者,他也不可能肆無忌憚的盯着人家看,是以只對嘉柔容貌有個模糊印象。
可即便這樣也夠了旁的特徵記不清,那雙丹鳳眼卻好記。
再結合常駐東京的表親、戶部尚書陸欽哉聽來的‘荒唐’傳聞,看來,某些事並非空穴來風啊。
不過,陳景安臉上卻一片平靜,往馬車那邊看了兩眼便收回目光,說起了正事,“確實和元章猜測的差不多,朝中放出援助金帝的消息後,民間反應不小。”
“都說了甚?”早有心理準備的陳初隨手揪下一根青草,噙在了口中。
“洛陽《儒報》評論此事爲割肉飼虎的通敵蠢舉。”“又罵我了?”
“呵呵,那倒沒有。不過,儒報評論中暗指兵部張大人主動向金帝示好,狼子野心。又隱晦批評了.”
陳景安下意識往馬車那邊又看了一眼,才接着道:“隱晦批評了殿下闇弱,牝雞司晨非國家之福。”
陳初不由也看向了馬車初四朝會,聯亶抗亮一策乃張純孝所提,最後由嘉柔拍板。
說起來,這兩人都是替陳初背的鍋。
限於獲取信息能力的差異,民間既不知曉峨眉峰的存在,也無法清晰瞭解金國局勢。輿論出發點皆因在感情上接受不了支援金帝一事。
許多內幕無法向大衆披露,陳初想了想才道:“讓蔡州五日談和大齊七曜刊做一番輿論引導吧,話不能說明,但要讓大家明白河北一戰雖是大勝,卻並未從根本上扭轉金強齊弱格局”
可見的未來中,齊國兵出榆州概率很大。
此等國戰,獲得朝野以及全民支持,才利於後續的舉國動員,所以該向民衆做的解釋,還是要做的。
兩人商量好引導輿論的具體舉措後,又談起了已秘密送至阜城的前任周帝柴極一家。
臨最後,陳景安卻突兀地講了一句,“元章啊,如今國家大任擔與你一人之肩,可謂家事既國事,最近若是遇到甚難辦之事,我也可以爲伱參詳參詳。”
陳初稍感意外的側頭看着陳景安,後者望向在草地上嬉笑跑跳的綿兒,笑而不語。
“先生是說.”陳初也笑了起來。
陳景安伸手指了指綿兒,笑道:“如此惹人疼愛小丫頭,總不能一直無名無分的躲着不見人吧?莫說元章心疼,我都要心疼了”
話差不多都要說透了,陳初不由一嘆,道:“先生何以教我?”
“元章啊,你是當局者迷!如今,天下臣民、西軍諸將已然歸心!這大齊於你而言,已唾手可得!”
方纔不是在說嘉柔和綿兒的事麼,怎忽然扯到這個上頭了?
下一刻,陳景安便繼續道:“只要你登了大位,殿下和令媛的身份豈不迎刃而解?以天子之尊,納殿下爲妃,既可安撫劉齊舊臣,又可堵住天下悠悠衆口!如今天時地利人和皆在元章,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話是這麼說的,陳初不由自主看向了樂泱泱的嘉柔母女,心裡生出些許不自在總有種要強奪媳婦兒家產的羞恥感。
“元章可還記得當年爲何在桐山起事?爲的不就是一個‘公道’麼!給自己一個公道,還天下萬民一個公道!此乃大義,兒女情愛在天下大義面前,稱的上幾斤幾兩?莫忘了你和蔡公五人當年在桐山采薇閣結義時許下的誓言,‘爲天地驅散濁障,拯萬民於水火!’”
陳景安慷慨激昂地誦了一句結義契書上的原文,緊接又道:“當年元章一呼百應,便是因爲大夥篤信,隨你起事能過上好日子。然,名不正,則言不順,只有元章登臨九五,取劉齊而代之,方可使今日之齊境,皆成明日之淮北!”
不得不說,陳景安非常會忖摸人心。
同樣是勸進,陳景安可比早年間彭二、大郎那幫人會說多了。
似乎陳初不走這一步,便是背叛了理想、背叛了同生共死的兄弟們、背叛天下萬民一般。
陳景安亮明瞭態度,再不說話,似乎是要留給陳初思考的時間。
一大段沉默後,陳初終於道:“我離京在即,此事,待金國一事有了眉目後再議吧。”
陳景安竟也不再勸,恭敬一禮後,乾脆利落道:“也好!只需再勝一場,我主挾大勝之威還朝,屆時一切水到渠成!”
二月初十。
陳初收到軍統密報,稱一月底時,金國知制誥李儔、代國公主駙馬唐擴帶隨從數十人已先行進入榆州。
峨眉峰試圖挑撥金帝殺了前來勸說的兩人,但金帝遲疑不決。
二月初一,李科同大寶劍趕到了榆州,當晚外出活動時,疑似撞上了金國同行。
雙方在深夜中有過低烈度的交手,各有損傷。
短短几行文字,也能窺見榆州局勢波詭雲譎。
二月十一,大軍開撥的糧秣裝備已準備齊全,定於翌日開撥。
當晚,陳初留宿宮闈。
心知離別在即,往常矜持、放不開的嘉柔主動許多。
數番雲雨後,嘉柔枕在陳初大臂上,東拉西扯半天,終於試探着問了一句,“綿兒明早若見不着你,肯定會哭鼻子的。要不然不然,我倆隨你去河北吧?”
陳初一走,嘉柔又要長時間待在宮中出不了門,也不知她是留戀待在陳初身邊的閒適安逸,還是留戀外邊的自由歡樂。
總之,提出了這個聽着就離譜的請求。
不出意外,陳初拒絕了,“你們去哪作甚?河北興許有戰事,又不是過家家!”
可能是陳初的口吻嚴厲了點,正一臉乖巧的嘉柔不樂意了,哼了一聲推開了陳初的胳膊,自己翻身面向牀內側的牆壁,留給陳初一個白嫩光潔的後背。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陳初面前露出這種小女兒家的做派。
陳初本就因陳景安勸進一事對嘉柔懷有歉疚,見她如此,便笑呵呵擡手攀上了嘉柔光滑的肩頭,想要把人扳過來。
嘉柔卻又哼一聲,抖了抖肩膀,將陳初的手甩了下來。
“河北條件不比京城,綿兒年紀小,萬一染病了怎辦?”
陳初換了個說辭,口吻也溫柔起來。
不料,嘉柔卻背對着陳初,滿是醋意的講道:“你就是不想帶我,爲甚蔡娘子能和你去河北?你就是看她比我好.”
“她去河北有正事要做。”
陳初解釋一句,撐起身子看了過去。
卻見,嘉柔竟然攥着被角在偷偷掉眼淚,陳初愕然後說笑道:“不至於吧,又不是生離死別。”
嘉柔聞言,噌一下一個原地一百八十度旋身,纖細藕臂緊緊抱住了陳初,臉蛋貼着後者胸膛,帶着哭腔道:“你別亂說呀!你一定要好好的.你有那麼多女人,但我只有你一個男人,你若有事,我和綿兒怎辦”
二月十二,楚王率軍北去。
攝政長公主領文武百官出城相送,但奇怪的是,殿下雖然送了,卻始終待在車輦內未曾露面。
甚至楚王親至車輦外單膝着地行禮辭別時,殿下也只隔着明黃車簾嗡聲應了一句,“楚王身負社稷,沙場無常,萬勿小心.”
只有同樣待在車輦內的篆雲知曉殿下爲何沒有下車今早,嘉柔自打出宮伊始,便默默掉起了眼淚,精細妝容直哭了花貓臉兒,一雙丹鳳眼也紅的小兔子一般。
這般狀態,如何能讓百官看見。
巳時,旌旗連綿數十里的隊伍出發。
同日,齊國朝廷首次對金國政局表明了態度。
朝廷喉舌大齊七曜刊在頭版全文刊印了齊國聲明。
‘.齊金兩國作爲睦鄰友邦,齊國對金國皇帝的支持是一貫的、切實的。
齊國敦促金國海陵王立即停止一切犯上之舉,還政與帝,尋求以和平途經妥善解決雙方分歧,避免衝突升級。
若海陵王繼續一意孤行,我大齊絕不會對金帝遭遇坐視不管。
勿謂言之不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