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最後一天,齊金兩國和議達成。
自此日後,兩國父子之邦歷史作古;河間、深州兩府劃歸齊國;齊國分批釋放一萬兩千餘金國漢軍。
至於百萬貫的軍費賠償,由南京路分三年秘密支付,以當地商、鐵、鹽、茶稅賦作抵押。
此和議在齊國又被稱之爲宣慶和議,完顏烏堵補似乎深以宣慶和議爲恥,在和議達成的第二天,便率領使團匆匆離開東京城。
齊金雙方都知曉,此和議並非終戰,而是下一次國戰的號角。
但宣慶和議的意義,依舊非凡,不但各地異動瞬間止歇,對周國上下更是造成了極大衝擊.
原本已在南朝銷聲匿跡的主戰派,以另外一種方式死灰復燃.舊主戰派的主張,不止要抗金,還要滅齊。
齊金兩國關係緊張以後,特別是齊國在河北之戰獲勝後,周國朝堂內便多了一些別樣聲音.聯齊抗金。
首次提起此議的言官鄧元壽的理由是,“齊國能在河北大勝,便說明金軍不足懼。金國韃虜,不受教化,狼子野心;齊在北,我在南,齊與大周同出一脈,若我朝能與齊結爲兄弟之邦,齊可爲我大周屏障.”
這話初聽很有道理,卻踩到了周國的政治正確。
大理寺卿万俟卨當時便駁斥道:“我大周心腹之患在齊不在金!你鄧元壽妄議上國,若你今日狂悖之言傳至大金,豈不令友邦驚詫?如今齊國淮北軍悍兇,正是金周兩國互相扶持、脣亡齒寒之時,鄧元壽卻於朝堂之上胡言亂語、是非不分,其心當誅!”
万俟卨開口,當即一幫朝臣接二連三出列,攻擊鄧元壽妖言惑衆,要求懲治其罪。
周帝裝模作樣問了問宰輔秦會之的意見,隨即一臉爲難的將鄧元壽褫官收監
雖然他表現的痛惜不已,但明眼人都知道,最抗拒聯齊抗金的便是這位天子,原因並不難猜測.金人雖殘暴貪婪,但所求不過財帛女子,只要將他們餵飽,大周偏安江南一隅問題還不大。
可齊國.僞齊同樣是漢人王朝,若他們擎起抗金大旗、並一再獲勝,屆時天下漢人之望很有可能由週轉齊。
到那時,到底誰纔是漢人正統、到底誰纔是‘僞’朝,便不好說了。
如今,已有了類似苗頭淮北富庶的影響絕不僅僅限於經濟層面。
萬民無飢餒、路不拾遺的淮北簡直成了許多文人心目中的桃源聖地,自從去年齊國將那勞什子的‘四爲獎’頒與陸延重後,‘公平、公正’的淮北頓時收穫一波周國士人好感。
也吸引了一大批周國士人前去遊學,見識了當地富庶後,一批周人自發形成了淮北吹鼓手。
原本的周國大噴子陸延重,因北上被朝廷阻攔,許是懷了逆反心理,回鄉後一改往日懟天懟地的性子,化身爲周國淮北第一粉絲,通過各種真真假假的消息,在報紙上向周國百姓展示了一個他想象中的淮北
像什麼‘楚王馬匹失控,不小心踩踏商販攤位後,不但照價賠償,且事後主動去蔡州府衙大獄領監五日’
‘.當年淮水大患,蔡州之所以未受波及,全因規劃完善,城內下水道縱橫交錯,可行舟楫。’
‘蔡州之所以繁華,皆因教化有方,便是尋常酒肆中刷碗小工,亦知盡心,每隻碗碟需洗足七遍’
‘.老夫一故友常居蔡州,去年秋雨連綿之際,下水管道不暢,故友喚其兒修理,卻見,破損管道旁竟藏有一油紙包,內有替換所用接口若干!故友事後感嘆,自秦一統六合始,千年以降,淮北善政,亙古未聞也!有此官吏,何愁淮北不富,何愁天下不平!’
陸延重一篇篇不辨真假的小作文,爲淮北在周國內部再度俘獲衆多無腦粉。
周帝對他頭疼的很,但在‘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周國內部,想要約束陸延重這等人,實在是太難了。
畢竟,不是誰都像楚王那般,敢讓不聽話的士大夫物理消失。
終於,這股民間風潮慢慢侵襲到了朝堂,像言官鄧元壽他能在朝中爲官,不可能不知道周帝對齊國的忌憚。
卻依舊講出了‘聯齊抗金’的話.除了可能有人在背後鼓動他之外,鄧元壽對淮北的好感也可能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當日散朝,周帝招宰輔秦會之入御書房議事。
一個時辰後,秦會之回府,又招來了万俟卨。
兩人一見面,秦會之便開門見山道:“揚州路那邊又沒動靜了麼?”
万俟卨在恩主面前表現的相當恭敬,拱手低聲道:“恩相,揚州知府查永恩本已秘密聯絡了齊國泗州府士紳範世貴等人,誰料僞齊楚王竟在河北路大勝,消息傳回,範世貴自是不敢妄動了。”
自打去年淮北開辦四爲獎、建華夏博物院等文化進攻開始以後,周國並非全無反擊。
揚州路緊鄰淮北泗州,其知府查永恩又出自万俟卨一系,去年河北邊禍發生以後,查永恩便派人秘密聯絡了對岸的範世貴。
泗州在宿州以東,當年宿州懷遠縣鄉紳盧遠舉、韓駿等人的下場,將範世貴等泗州鄉紳嚇的不輕。
好在當年淮北軍兵力所限,暫時並未將觸角伸向更遠的泗州。
但去年時,楊大郎在壽州編練的新軍成型後,逐漸進駐宿州、泗州。
這一下,在當地作威作福了上百年的範世貴等人緊張了。
若是平時,他們未必有膽量反抗淮北軍,但河北路開戰,讓他們看到了機會。
以他們當時的想法、也是天下大多數人的想法,齊金交戰,齊國必然是輸的那一方。
彼時,恰好周國揚州府知府查永恩派人和範世貴聯絡,只待齊軍大敗、淮北驚慌失措之時,便要舉事攻佔官衙,獻泗州歸於周。
可戰局的發展卻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於是,一場尚未發動的政變,迅速消弭於無形,任揚州知府查永恩再許下高官厚祿,範世貴等人也不敢動了。
秦會之瞭解當下情況後,沉吟片刻,卻道:“淮北本就善於蠱惑人心,如今挾大勝之威更勝以往,若任由其發展下去,我大周有民心盡失之憂。”
只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的万俟卨聞言,躬身道:“正因淮北新勝,範世貴那些人才顧慮重重,不敢行動。”
秦會之搖了搖頭,“他們是指望不上了。金國那邊.”
“金國那邊如今也不安穩,金帝與海陵王皆引而不發,想來是要等金齊和議有了結果後,再爭鬥一番。”万俟卨補充道。
面容清瘦、麪皮白淨的秦會之想了想,忽道:“派人渡海秘密使金,只待金國內部有了結果金周兩國南北夾擊之策,想來金廷也是極滿意的。”
說罷,秦會之悠悠一嘆道:“若大金得了天下,你我尚可做個富家翁。若是被僞齊得了天下,以那楚王的行事風格,伱我恐性命不保。此舉,既爲國,也爲自己”
“屬下懂得.”
四月中旬,陳初收到了來自峨眉峰的密報。
密文道,河北一戰,使金帝處境極其不妙,許多軍國大事已不通過金帝處理,海陵王府門前日日車馬如雲。
如此一來,許多機密信息峨眉峰也接觸不到了。
密文中除了講述金帝處境,峨眉峰還隱晦表達了想要回歸淮北的心思.也是,以他幾乎睡遍金國貴婦的經歷,若金帝失勢,他能被亂刀砍死已算好結局。
陳初卻在回信中將其安撫了一番,並指示到,若發現勢頭不對,讓他竭力勸說金帝南逃,金國中京路、南京路已有安排,可保金帝無虞。
眼下的金國,不管是金帝也好、海陵王也好,誰徹底控制朝局,對齊國都不是好事。
最好的結果,便是內耗.但此事到底能不能按陳初設想發展,誰也說不準,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四月十六,處理完各項事務,陳初於當日啓程返回淮北。
前一晚,特意留宿宮內。
晨起卯時,天未亮。昨夜一家三口睡在一起,陳初臨走前輕輕在熟睡的綿兒額頭親了親。
篆雲挑着燈籠將陳初送到仁明宮外,屈膝一禮,低聲道:“恭送王爺,奴婢在宮內一定伺候好殿下與小郡主。”
陳初回頭笑了笑,跟着黃豆豆出宮而去。
篆雲迴轉寢殿,卻發現楚王離開時,還在熟睡的嘉柔,此刻卻只穿着素白裡衣抱膝坐在牀角發呆。
寬闊的寢宮、碩大的龍牀,將身形高挑的嘉柔襯托的嬌小脆弱許多。
“殿下,你醒了呀?”篆雲上前,低聲問了一句。
嘉柔卻擡起那雙佈滿血絲的丹鳳眼瞄了篆雲一眼,隨後鬆開了抱着膝蓋的雙臂,以雙手撐牀,挪到了牀邊下了地,緩緩坐在了銅鏡前。
其實,嘉柔昨晚一夜都沒睡着,陳初離開時她在裝睡。
怎麼說呢,陳初之於她,是明確的政治對手.
可兩人夜裡溫存時,嘉柔總會產生一種可以掌握陳初的錯覺。
陳初掌握着大齊,嘉柔若掌握了他,那不就等於嘉柔掌握着大齊?
只是嘉柔沒預料到,有些東西是可以做出來的,
譬如今晨,陳初離去,嘉柔忽然覺着心裡也跟着空了一塊。
近來,即便陳初入宮不算頻繁,但嘉柔只要想到他在東京城,便會油然生出一股安全感。
這股安全感,最初是來自正月十七那日金使赫連偉倫在大慶殿內叫囂‘請殿下北上,與我皇結爲秦晉’時,黃豆豆忽然帶來了楚王在河北大勝的消息。
原來,有人撐腰、有人做後盾,是這麼爽的一件事!
嘉柔坐在銅鏡前,想心事漸漸入了神。
篆雲主動上前,幫嘉柔梳頭,低聲問了一句,“殿下昨晚可是沒睡好?”
嘉柔回神,卻沒有回答篆雲的問題,反而突兀問道:“篆雲,你是哪年入的王府?”
“去年.不過奴婢早在阜昌七年便聽說過王爺大名!”
篆雲補充道。
去年年初她隨阿瑜進入王府,但她認識王爺可早的很呢當初王爺和還在家做小娘的阿瑜在青雲觀幽會時,還是她負責把風的呢。
不過,這種敗壞自家娘子名聲的事,篆雲肯定不會說出來。
“阜昌七年.”嘉柔仔細回憶了一下,她攝政後,特意去了解過許多楚王過往,她印象中,阜昌七年是楚王率領桐山軍民抗擊蔡州鄭乙神銳軍那年,也是楚王的發跡起點。
“你是因爲和鄭乙打仗才知道楚王的麼?”嘉柔理所當然道。
篆雲卻抿嘴一笑,糾正道:“殿下,你記錯了。逆賊鄭乙侵擾桐山,是阜昌八年的事。”
“呃”嘉柔不由更加奇怪,問道:“那阜昌七年又發生了甚大事,讓你記得楚王了?”
“嘿嘿,比起天下事來,也算不得甚大事。那年,有個叫張貴的帶着幾名潑皮欺負王妃,王爺當年還只是名小馬快,但他知曉後,將那幾名慣於欺壓婦人的潑皮都宰了!”
時過境遷,當年陳初還需費盡周折才能在殺虎崗結果的張貴,到了如今已不算什麼需隱瞞的辛密。
“箇中兇險,殿下體會不到呢,畢竟王爺當年還是個小馬快”篆雲唯恐嘉柔理解不了陳初爲了給王妃出氣的決心和難度,又強調一遍。
嘉柔卻點點頭,道:“我能猜到一二。”
見此,篆雲自得地笑了起來,又道:“我家阿瑜娘子曾道,我們女子,幼時所求不過爹孃疼愛,長大後所盼不過是夫君看顧,她對王爺傾心並不是因爲王爺富貴,而是因爲她知道了王爺尚在微末時是如何保護王妃和玉儂娘子的”
說到此處,篆雲連忙住嘴.阿瑜因爲爹爹的原因,知道很多淮北內幕,其中便包括陳初當年爲玉儂殺欽差一事。
如今這事早已影響不到陳初了,但被劉齊正統代表的嘉柔知道,終歸尷尬。
還好,嘉柔並未察覺異樣,反而因爲那句‘長大後所盼不過夫君看顧’走了神。
見嘉柔沒追問,篆雲鬆了口氣,開始幫嘉柔盤髻。
足足沉默幾十息,嘉柔忽又道:“楚王妃賢名在外,又和楚王同甘共苦過,在楚王心裡,該比蔡氏更重要吧?”
“.”
這話,篆雲可不敢接,只牽強一笑。
嘉柔可能也覺着自己這問題有點傻,當即岔開話題道:“篆雲,你說王妃最看重什麼?”
“家人!”
這次,篆雲回答的乾脆利落。
“哦?那王妃除了楚王這邊,還有其他家人麼?”
“哎王妃幼年時也沒少吃苦,王妃父親死在了丁未時的東京,母親又在阜昌七年初春病死了。只有一個幼妹相依爲命.”
說起貓兒身世,篆雲不由嘆道。
嘉柔又是好一陣沉默,突然揚手打斷了篆雲盤發的動作,吩咐道:“拿紙筆來。”
篆雲一頭霧水,卻還是在大案上攤開紙張,添水研磨。
片刻後,篆雲準備妥當,嘉柔披散着半成的髮髻,上前提筆書寫。
篆雲忍不住好奇,偷偷瞄了一眼那娟秀的蠅頭小楷,只見嘉柔寫的是諭旨格式,‘.楚王妃趙氏,慈著螽斯、敬章翬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封其父趙公爲商郡太公,封其母秦氏爲商郡太夫人’
篆雲在宮中待了一年多,多少也懂的一些齊國官制,見狀不由驚訝。
朝中重臣比比皆是,也甚少有人能蔭其父母啊!
殿下一出手便是郡公、郡夫人,並且還加了‘太’.殿下這是把自己放在了晚輩位置呀!
王妃雖最得楚王敬重,但其家世不顯一直是她最大的短板。
這下好了整個王府後宅女眷,除了王妃,誰家還有此等殊榮!
隨後,篆雲偷偷瞟了一眼認真書寫的嘉柔,心中忽然有了一絲明悟.怪不得殿下方纔問,在楚王心中王妃重要還是蔡嫿重要。
看來,蔡嫿上次進宮,嚇到殿下了。
殿下這是在提前討好王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