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午後。
祥符鄉紳王善舒、孫紹明、李以仁對突然出現的紅衣女子雖稍感意外卻也沒有驚慌。
來人都操着淮北口音,這女子盡態極妍、生的一副狐媚像,十有八九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楚王側妃蔡氏。
三人意外,是沒想到蔡嫿會親自來此。
畢竟,女子拋頭露面在外理事,不合規矩。
三人一番眼神交流,最終由李以仁示意身爲太學學子的族侄李季軒上前搭話。
反正此時蔡嫿尚未表明身份,由小輩上前接話,李以仁等老狐狸可以暫時藏在後頭裝作沒認出楚王側妃,進可攻退可守。
“小生太學李季軒,這位娘子來此可是有事?”
李季軒尚不知眼前來人是誰,但憑藉對方氣場也知非富即貴。
作爲一名風月場中的老手,李季軒在初秋醇和陽光下,笑容自信明朗。
坐於馬上的蔡嫿如絲媚眼,向下微微一瞟,檀口輕啓,吐出一字,“滾”
李季軒還以爲自己聽錯了.身爲太學生這般天之驕子,他早已習慣了旁人的奉承,何曾遇到過見面就罵人的?
正發愣間,蔡嫿忽地一拽繮繩,胯下小黑心有靈犀,當即一聲嘶鳴,前蹄騰空,那馬蹄將將在李季軒臉前不足一尺的地方虛晃一槍。
嚇得李季軒連退數步才穩住身形。
兔起鶻落,馬上蔡嫿依舊坐的穩穩當當.
“好彩!”
以張三爲首的侍衛登時爆出一陣喝彩和大笑。
眼下場景,蔡嫿哪兒還有一點王府貴婦的模樣,簡直是帶了一幫土匪的女賊頭子嘛!
在場衙役也不由對蔡嫿的身份產生了懷疑,但祥符縣的捕頭終究知道京城水深,行差踏錯半步便是萬劫不復,這才攔着手下衙役沒有強作出頭鳥。
今日他們前來,是知縣簡士斌安排的任務。
但那捕頭也不傻,知曉知縣老爺肯定從王孫李三家得了好處,衙役們屁都沒混着,來此爲你們維持維持秩序還成,賣命的活計,他們可不幹!
衆多圍觀百姓也不知道這幫囂張外鄉人的來歷,不由退遠了些。
一招鎮住了場面後,蔡嫿擡眸望向了王孫李三人,不冷不熱道:“誰能主事,上前回話。”
事已至此,三人自然再藏不住,只得聯袂上前,由王善舒將來龍去脈敘說一遍。
總之就一個意思,那便是百姓遊手好閒,嗜賭成性,欠下鉅額賭債,他們這些稍有家資的鄉紳不忍眼睜睜看着百姓賣兒賣女還債,這才主動出手相助
蔡嫿沉思片刻,忽而翻身下馬,道:“他們一共欠下多少債?拿借據給我看看。”
三人再一番眼神交流,最終由孫紹明回身招手,示意下人將借據拿了過來,並雙手奉與蔡嫿。
蔡嫿接了,粗略一看,至少有百十張,且每個借據欠款至少二十貫起步.
趁她看借據的時候,孫紹明低着頭以口型對王善舒道:她莫不是要替百姓還債?
王善舒卻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同時以口型回道:靜觀其變。
錢,自然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想要的是佃戶和良田。
可這蔡氏若非要當冤大頭替百姓償還,三人也能勉強接受.畢竟白得一筆錢,誰會不願意?
其實,折騰這麼一大遭,他們究極目的還是想要驚動楚王府的管事,好勸後者不要將佃租收的那麼低,以免壞了天下規矩。
不料,出面的竟是位婦人,他們便沒了談的興致。
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即使面對的是楚王府,三人也並未太過恐懼,因爲他們自認爲是在替天下士紳抗爭
中原農墾不止損了他們三家的利益,若不管不顧,往後齊周士紳的好日子就結束了!
這麼一想,王善舒心中甚至涌現出一股匡扶正義的豪情
正思量間,忽聽‘刺啦’一聲,擡頭看去,卻見那蔡氏竟當着衆多百姓、衙役、公人、牙婆的面,將那借據一張張撕了
他們終究不瞭解蔡三娘子的脾性啊!她怎麼可能拿自家錢來替百姓償還這筆明擺着是被坑了的錢!
可任誰也不會想到,她會當衆撕毀借據,畢竟現場有這麼多人。
這不是無賴麼!
“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豈可如此,豈可如此!”孫紹明氣的跳腳,想要阻止蔡嫿,卻懾於她身後那幫虎視眈眈的漢子,不敢和蔡嫿發生任何肢體接觸。
這邊,蔡嫿將借據撕的粉碎,一揚手,無數紙屑像蝴蝶一般,在初秋的遼闊田野中四處飛散.
旁邊的百姓直看傻了,以他們的視角,這名行事出人意料的妖冶女子明擺着是在欺負三位員外老爺啊!
王孫李三傢俱是祥符望族,竟有人敢欺負他們?
這女子到底是誰!
臉色極度陰沉的李以仁環顧四周,知道家族百年積累的威嚴有可能崩塌,不由低聲道:“夫人,你可想好了?要與我天下士紳爲敵麼?楚王入京不久,夫人還是不要給他惹麻煩爲妙!”
本來尚面帶淺笑的蔡嫿,聽他提起陳初,俏臉忽然冷了下來
接着,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猛地擡手揚鞭,一鞭子抽到了李以仁的臉上。
鞭痕自左側眼角起,斜斜向下,跨過鼻樑,至脣邊方止
剎那間,血珠沿着熱辣傷口滾滾滲出。
場面,頓時亂了起來。
“妖婦,敢打我叔公!”
最先開罵的,竟是方纔被蔡嫿大大損了顏面的李季軒。
蔡嫿心中有氣,這股氣,大概從一個時辰前得知陳初和阿瑜在一起時便積了起來。
這一鞭子抽出,才稍稍消解了胸中鬱壘。
“舒服了”
蔡嫿望着被王善舒、孫紹明攙着快速退走的李以仁,愜意的長出一口氣,轉頭對張三道:“動手吧”
蔡嫿說的動手,是指早被她判了死刑的皮三等人,但媚目掃過去時,那站在遠處跳腳罵她的李季軒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於是便加了一句,“讓他吃頓打長長記性.”
蔡嫿雖乖張,卻也知道分寸打這李季軒一頓可以,但不能在衆目睽睽之下壞他性命,打死太學生,可不是小事。
早已躍躍欲試的張三桀桀一笑,微微一揚手,衆侍衛便如同虎入羊羣一般。
最先被揪出來的,正是躲在人羣中看熱鬧的皮三等人
“大爺!我們可是奉公守法的良善之輩啊!何故捉拿我等.”
皮三想和張三打馬虎,後者卻添脣一笑,道:“嘿嘿,敢作要敢當!下輩子投個好胎吧,這輩子厭了我家三娘,算伱倒黴”
皮三不待問清誰是三娘,那張三已猛地一拳鑿在皮三胸腹,皮三吃疼彎腰,後腦便暴露在了張三面前。
張三未作任何停頓,揮起手中鐵尺便砸在了皮三後腦上
還保持着彎腰姿勢的皮三撅着屁股直挺挺栽在了地上,連抽搐都沒有。
這一下,皮三帶來的幫閒嚇的魂飛魄散,當即四散逃命。
蔡家以及商行侍衛緊追不捨,有一人跑到了衙役身前十餘步,卻被蔡家侍衛撲倒後,拖了回去。
那幫閒邊哭喊求饒,邊朝衙役求救,“差爺,救我,救我啊!小的去年孝敬過您啊”
衙役遲疑間看向了捕頭,捕頭知曉他的意思,連忙搖頭低聲道:“你不要命了?沒看剛纔那漢子動手時有多幹脆?這種人要麼是經年老匪,要麼是軍中廝殺漢!連李員外都被抽了一鞭子,你敢上前勸阻,定會丟了性命!”
衙役聞言,徹底打消了強出頭的念頭,只畏懼的望了一眼那一身紅衣的女子,低聲道:“頭兒,這人到底是誰?”
捕頭看過去,站在原地的蔡嫿用帕子遮了鼻,似乎是受不得田野間混合了血腥氣的農家肥味道
明明是一副柔弱女子的模樣,行事卻這般狠毒。捕頭大概猜出了對方的身份,卻只道:“少打聽些,反正是咱惹不起的貴人就是了.”
更遠處,因忽然發生衝突而跑遠了的董榮貴和董生福駐足回望,橫行鄉里多年的皮三殞命,那夥幫閒此時被打的哭爹喊娘。
便是在他們眼中高山仰止的王孫李等人也帶着家丁狼狽逃往了遠處.
這紅衣女子宛若立地太歲,只短短兩刻鐘,便將董家壩村民眼中的兩座大山敲的稀碎。
皮三碎的是腦袋,李以仁碎的是威嚴。
這種感覺很微妙.原來員外老爺們,也有怕的人啊!
“阿福,咱那賬是不是不用還了?”董榮貴最擔心的還是家裡那筆不可能償清的欠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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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纔,那女子可是當着大家的面將借據撕掉了。
董生福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這時又有同伴問道:“阿福叔,這女子到底是誰啊?好大的派頭!”
這次,董生福想了想,不確定道:“興許,是咱們的新東家?”
“新東家?”
董榮貴想起方纔這女子的手段,不由畏懼道:“新東家如此狠辣,往後咱可得當心些。”
“狠辣?”董生福卻抱有不同意見,只見他望着王孫李三家越逃越遠的身影,道:“若給咱籤長契、減佃租、治潑皮算狠辣,那我倒願意新東家更狠些!”
當日申時,王孫李三名員外逃回了李以仁的莊子,家中妻妾子女見他臉上傷痕,哭聲、咒罵登時響成一片。
他那兒子李季澤聞訊趕來後,非要帶人前去捉拿兇手,直到王善舒開口,“毆打你父的是楚王側妃蔡氏.”
這一句出口,李季澤當即不再吵嚷報仇,只有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人還在哭嚎。
臉色鐵青,傷口腫脹的李以仁喝退婦人,又讓下人帶同樣被毆打了的族侄李季軒去別處療傷,這才以陰冷目光看了看王善舒和孫紹明,道:“兩位,接下來怎辦?”
王善舒和孫紹明對視一眼,前者沉默不語,而後者已萌生懼意,不由道:“哎,胳膊拗不過大腿,要不.咱們就算了吧?”
“算了?”
李以仁一拍案几,低沉吼道:“這女人視我士紳如豬狗,今次被她當衆毆打,將我等的臉皮往泥裡踩,若不將臉面掙回,往後你我家中佃戶誰還肯服咱們?”
因情緒激動,剛剛塗上藥的傷口再次崩裂,血珠滾滾而下,李以仁也不擦拭,十分猙獰。
見此,孫紹明有些畏懼,喃喃不言。
王善舒知道李以仁所言不差鄉紳治理鄉里,一是靠佃戶依附,二便是靠的威嚴。
今日李以仁在大庭廣衆之下被一個女子鞭笞,已毫無威嚴可言;再者她低租招佃,也會繼續誘發佃戶轉投她中原農墾!
若任由這女人胡搞下去,用不了幾年便會瓦解他們的根基!
可眼下形勢,那楚王又豈是他們幾家能撼動的?
“哎,李兄,朝堂唯楚王馬首是瞻,如今沒傷到那些大人的利益,誰又願得罪他啊”王善舒無奈一嘆。
李以仁稍一沉吟,卻冷森森道:“誰說咱們要針對楚王了?”
“啊?”
這下把王善舒搞糊塗了,他們都知道中原農墾背後是淮北勢力,不針對楚王,永遠解不了目前困局。
李以仁卻道:“把今日之事鬧大!咱不提楚王,只道是蔡氏欺壓百姓,光天化日之下將皮三等良民毆殺!”
這.王善舒稍一思忖便明白了李以仁的意思,類似‘清君側’唄
讓那蔡氏將鍋都背了,給楚王一個‘不知情’的體面,這樣既報了仇,也能打擊一下楚王威信。
想法挺好,但卻不怎麼現實
“李兄,話雖如此,但楚王一手遮天,誰敢跟着咱們將事鬧大啊?若咱們硬出頭,只會害了家中棟樑.”
王善舒的二弟王秉貞正是風聞奏事的言臺貳官御史中丞,他的意思是說,如今局面,便是強行要求二弟上表揭露楚王家眷行兇,也難以形成倒陳的輿論,反而會將自家兄弟害了。
李以仁卻早已有了腹稿,只聽慢悠悠道:“蔡氏只殺皮三等人確實難以激起公憤,除非”
“除非哪樣?”孫紹明着急道。
“除非她打死了不能死的人,比如.太學學子!”
李以仁說罷,麪皮微抖,連帶那條貫穿全臉的鞭痕也跟着抖動起來,看起來十分恐怖。
王善舒卻已愕然擡頭.今日在場的,的確有太學生,但那人是李以仁的族侄啊!
是他李家花了大價錢供養出的千里駒!
難道,李以仁想用族侄的一條命在士族間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可以想象到,若一名太學生被蔡氏打死,士林會有何等激烈反應.
今年五月,魯王尚在時,派出的欽差不過是在陳州項城縣打死了幾名士子,便鬧得淮北半壁羣情激奮,數千學子匯聚項城,要求朝廷嚴懲兇手。
當時如日中天的魯王,也只能在僵持數日後無奈斬殺了魯王府親軍數十人、屬官四人,以平民憤。
士子是國家之本,太學生卻又是士子中的翹楚、齊國官員的種子。
若死了太學生,你楚王總歸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你便是再勢大,還能比當初的準儲君魯王更勢大?
到時,他若想自清,那就或鴆或縊,殺了蔡氏.
他若犯糊塗死保蔡氏,大齊士林必定羣起攻之!
以一族侄除國賊,李先生頗有三國謀士之風啊!
幾息間,王善舒便想明白了一切關竅,再看向李以仁時,欽佩神色,溢於言表。
李以仁端坐太師椅,捋了捋沾染了獻血的鬍鬚,痛惜道:“此爲,非爲私怨,是爲國仇!是爲了全天下士紳,到時,你兩家莫要做縮頭烏龜!”
王善舒起身,一揖到底,鄭重道:“李先生,王某自是清楚其中利弊!只要風頭一起,必會聯絡親朋故舊共襄盛舉!”
孫紹明還沒太明白兩個謎語人到底在說啥,一臉蒙圈。
而李以仁已轉頭看向一直在坐且沉默不語的兒子,道:“大郎,此事你去做吧,先給季軒吃些好的。手腳乾淨些.”
李季澤沉默點頭,隨後轉身去往了堂弟的居所。
翌日,九月初九,重陽節。
東京城內城朱雀門外御街東側的太學院,忽有一士子腰纏白布,慟哭入內。
片刻後,一則炸裂消息迅速在太學院內傳開
‘楚王側妃蔡氏,昨日於祥符縣董家壩南縱奴行兇,當場打死皮三等百姓五人,士紳李以仁憐惜百姓,上前勸阻,被蔡氏以馬鞭笞臉,其侄太學生李季軒與之理論,被蔡氏家奴痛打一頓,當場嘔血!是夜,李季軒傷重不治,歿於李家莊!’
短短半日,消息傳遍東京。
太學院羣情激奮,大齊士林一片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