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天光乍破。
早在一個多時辰前,驛館已被淮北軍圍了個水泄不通,這也昭示了蔡州城眼下的局勢。
今夜之事,本就是一場豪賭,吳維光覺着自己的贏面佔了七成。
但既然是賭,就有輸的可能。
所以,當鎮淮軍圍了驛館之後,已猜到了結果的吳維光經過短暫慌亂,迅速平靜了下來。
蔡嫿以及淮北系高層進入驛館時,吳維光頭戴直腳襆頭雙翅官帽、身着二品絳紫朝服,坐在堂內上首太師椅上,表情肅穆,身姿威嚴。
其妹吳氏,懷裡抱着兒子的靈位陪坐下首,雖不如兄長那般泰然處之,卻也不見驚懼神色,反而有幾分倨傲。
西門恭、徐榜等品階不高的官員進入堂內時,反倒被這兄妹的氣勢唬的滯了一滯。
最先進來的是蔡嫿,最先開口也是她,“吳大人端是好氣度,你與孫昌浩勾連外府亂民夜襲路安侯府,意圖謀逆一事已敗露,竟還能安穩坐在此處?”
“呵~無稽之談!”
吳維光冷哼一聲,冷冷道:“路安侯反叛之心已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乃國賊,人人得而誅之,爲國除賊,何來謀逆?”
如今已人贓俱獲,這老貨還一副大義凜然模樣,登時惱了西門恭,卻聽他喝罵道:“老狗!你果真不怕死麼?”
“哈哈哈,爲國除賊,老夫何惜此身!只可惜功敗垂成,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吳維光身居高位,家世顯赫,此時的氣場反而碾壓了西門恭。
“好一個不惜此身的吳大人.”蔡嫿接過話茬,搖曳着身姿在吳氏旁邊坐了,望着吳維光眯眼笑道:“吳大人有此膽量,小女子佩服。卻不知家中女眷也有大人這般膽氣麼?嘻嘻,早有耳聞,潁川吳家的女兒個個知書達理,吳大人若死,她們失了庇護,流落世間,想想便是可憐.”
吳維光眉頭一皺尚未開口,下首吳氏卻率先罵道:“毒婦,你要作甚!”
“我家侯爺是個心軟的,最見不得漂亮女子受苦。待吳大人去了,奴家想法子將你家女兒都收進侯府,伺候我家侯爺,總也有口飯吃。對了,你家有多少女兒未嫁?便是已嫁的也沒關係,只需生的標緻,我家侯爺不嫌棄”
蔡嫿話音落,那吳維光已拍案而起,旁邊的吳氏更是怒極,舉起吳逸繁的靈位便要往蔡嫿頭上砸。
一直守在蔡嫿身後的寶喜擡臂一擋,同時伸腳,一下踹在吳氏所坐的椅子上。
那椅子登時碎裂,強大沖擊力帶的吳氏一個前撲,趴倒在地。
“綁了!”
寶喜一聲令下,當即兩名親兵上前將吳氏捆了個結實。
自小養尊處優的吳氏何曾受過這等羞辱,便是被縛了手腳,口中依然喝罵不止。
什麼‘不知廉恥的妖婦、不得好死的毒婦’都沒能讓蔡嫿周皺一下眉頭,直到吳氏詛咒蔡嫿‘早晚被玩膩趕出家門’.
蔡嫿臉色才冷了下來。
正此時,負責在驛館外圍警戒的親兵押着一名身穿青灰僕人衣裳、蓬頭垢面的中年人入內。
幾人一看,喲,這不是老熟人孫昌浩孫知府麼!
經過親兵講述才知,方纔,這孫昌浩從驛館內的狗洞鑽出來想要逃命,卻被守在外邊的親兵捉了個正着。
蔡嫿聞言,不由掩嘴笑了起來,朝吳維光譏道:“我還以爲你們一家都是吳大人這般的硬骨頭哩。”
吳維光負手而立,自上而下以輕蔑眼光瞟了孫昌浩一眼,道:“他?他不是我家人,也不配做我家人。”
下方,孫昌浩臉上一陣青白,卻也只低頭不語。
蔡嫿眯着狹長狐眼在吳維光、吳氏、孫昌浩三人臉上一陣睃巡,忽而嘻嘻一笑,輕邁蓮步,走至孫昌浩身前,道:“孫知府,奴家給你指條明路你走不走?”
“.”
孫昌浩擡頭,在蔡嫿那張顛倒衆生的嫵媚臉蛋上看了一眼,隨即收回目光沉默不語。
此刻,廳堂內雖未殺人,但血腥味卻濃郁刺鼻。
只因那跟進來的軍士們因方纔長街斬首,靴底盡被鮮血浸透,每走一步便‘啪嘰’作響,同時留下一串串深淺不一的血腳印。
這場景,十分瘮人。
孫昌浩心知此次事敗,和路安侯府已成生死仇敵,自己這條命怕是要交待了,想在死前留些體面。
見他不吭聲,蔡嫿以魅惑聲線道:“孫知府,有樁事,你若做了,我可在侯爺面前保你不死,甚至還可讓你繼續坐這知府之位”
本已覺着十死無生的孫昌浩不由擡頭,盯着蔡嫿道:“夫人所言爲真?”
“自然是真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蔡嫿信誓旦旦道。
陡然看到一線生機,孫昌浩想要維持體面的心思當即拋到了九霄雲外,急切道:“夫人讓我作甚?”
蔡嫿一個眼色,讓寶喜上前割斷了綁縛孫昌浩的繩索蔡嫿彎腰撿起那麻繩,居高臨下遞向孫昌浩,後者迷茫接了,卻聽那蔡嫿道:“將吳氏殺了,我便保你不死”
“.”
堂內,淮北系諸人愕然看向蔡嫿逼夫殺妻,這蔡三娘子未免也太.太歹毒了吧。
孫昌浩也嚇了一跳,那麻繩像是燙手一般被丟在了地上。
正一臉嬌媚笑容的蔡嫿,眉頭一皺,再次將麻繩撿起,聲音冷的宛若千年寒潭,“我再幫你撿這最後一次,你若不接,這繩子便要套在你頸間了”
這話,孫昌浩聽的明白,意思便是,他若不動手,被縊殺那就是他了。
孫昌浩冷汗岑岑而下,膽戰心驚的偷偷瞥了吳氏一眼。
上方的吳維光一看便知,這妹夫怕是要撐不住眼前壓力了,忙道:“禍不及家人,吾妹和今夜之事毫無干系,有甚手段只管朝本官來!”
蔡嫿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彎了腰,待氣息喘勻後才道:“禍不及家人?那吳大人今夜偷襲我侯府所爲那般?難不成是覬覦侯府茅房,想搶走幾兩夜香嚐嚐鹹淡?”
本來挺嚴肅壓抑的場合,西門恭愣是被蔡嫿這句譏諷逗得笑出了聲。
可蔡嫿卻半點笑容欠奉,回頭便盯着孫昌浩斥道:“你到底做還是不做?”
“.”孫昌浩還想說些什麼,蔡嫿卻一轉手,將那麻繩遞向了寶喜。
寶喜大步走來,在場所有人都不懷疑,寶喜拿了麻繩後會當場勒死孫昌浩,包括孫昌浩自己也不懷疑。
生死之際,跪在地上的孫昌浩再不顧許多,一個敏捷前撲,搶在寶喜前頭從蔡嫿手中拿了那麻繩
而後,哭喪着臉朝妻子道:“夫人啊,我便是死了,他們也不會放你活命!咱們夫婦若都死了,留在老家的孩兒怎辦死兩個不如死一個。就,就,就委屈夫人一回吧”
“孫昌浩你敢!”吳維光大怒,便要上前,卻被兩名軍士死死制住,動彈不得。
被捆成了糉子一般的吳氏,側躺在地,同樣破口大罵,“孫昌浩!你一個破落戶,若不是我當年不問家世,下嫁與你,你焉能有今日?你敢動我一指,我家父兄不會放過你!”
“.”
孫昌浩抓着麻繩,膝行至吳氏身前,一臉哀切,還未開口,卻被吳氏一口濃痰啐在了臉上。
這口痰,摧毀了孫昌浩最後的心防,只見他跪在地上呆愣片刻,任由污穢順臉下淌,臉上表情逐漸由哀切轉爲冷漠.
堂內所有人,包括吳氏自己,眼睜睜看着孫昌浩緩緩將麻繩在吳氏脖子上繞了一圈。
其實,別看吳氏罵的厲害,但心裡始終認爲自己這窩囊夫君不敢真殺她。直到孫昌浩猛地往後一扯,以膝蓋頂着吳氏後背,雙手死命往後拉拽。
“咯~”
吳氏最後一句叫罵因繩索忽然收緊,變成了一個沒有意義的單音節。
情緒已近崩潰的孫昌浩面目猙獰,脖上青筋暴起,只聽他悽聲吼道:“罵!還罵!你罵了我半輩子!下嫁?呸,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個什麼玩意兒!當年你與人私通,未婚產下吳逸繁,對外宣稱是你侄子,你父兄若不是爲了遮掩髒事,會將你嫁與我?你們一家看我不起,卻不看看藏污納垢的吳家是什麼貨色!罵,你還罵啊!”
“.”
堂內一片譁然。
實沒想到,今日還能聽到一樁事關世家的陳年辛秘。
吳氏雙手雙腳被縛,無從反抗,卻在聽見同牀共枕多年的夫君親口說出自己這樁醜事後,瘋狂扭動身體,極力想要回頭看一眼身後的男人。
卻因頸間繩索束縛,始終未能如願,於是,那恨極了的眼神,只好死死盯着蔡嫿。
被親兵摁在椅子上的吳維光同樣在掙扎,但年老體衰的他,自然掙不出軍士的控制,只得怒罵道:“孫昌浩住嘴!再敢亂扯,我吳家定殺你!”
此時,他反倒不喊讓孫昌浩住手了,而是讓後者住嘴。
也是,對世家來說,臉面比天大,家裡死一個女子不礙事,但這種醜事卻不能傳出來。
首次聽說此事的陳景彥不由將吳家鄙夷了一番.同爲潁川世家,你家卻出了未嫁女子與人私會的齷齪事,簡直拉低咱世家底限!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百息,也許二百息,堂內終於逐漸安靜下來。
罵啞了嗓子的吳維光還在咒罵孫昌浩、咒罵亂臣賊子.
吳氏早已停止了掙扎,可孫昌浩依舊機械的保持着拉拽繩子的姿勢。
直到寶喜帶人上前,纔將孫昌浩拉開兩人分開後,寶喜發現,孫昌浩竟將吳氏的喉管勒碎了。
這是用了多大力氣啊!
孫昌浩緩了片刻,終於回魂,卻見他連滾帶爬到蔡嫿身前,咚咚咚先扣了幾個響頭,這才仰頭,一臉肉麻的諂媚笑容,猶如幫主人叼回了飛盤的狗兒一般。
“夫人,那賤婦我已幫你殺了,往後小的定以侯爺和夫人馬首是瞻”
咚咚咚,又是幾個響頭。
文人若無骨,可比畜生卑賤。
眼前一幕,讓同爲士人的陳氏兄弟極爲不適.
蔡嫿卻抽出帕子掩住了瓊鼻,似是嫌棄孫昌浩身上味道一般,隨後向寶喜招了招手,檀口輕啓,“寶喜,送孫大人去吧,給大人留個全屍。”
“.”
孫昌浩難以置信的擡起頭,望着蔡嫿,以爲自己聽錯了,“夫人?”
“嗯,念你已知悔改,便爲你留個全屍吧”
“夫人!不可言而無信啊!”
“言而有信,是男子漢大丈夫該爲之事,我只是一個婦道人家,不懂這些”
“.夫人!夫人不可啊,夫人不可失信於天下人啊!”
孫昌浩大懼,寶喜已帶人走了過來,眼看求蔡嫿無用,孫昌浩轉頭朝陳景彥磕起了頭,“陳兄救我,陳兄救我!你我同出潁川,救我一回啊!我已知錯了”
寶喜等人拖着孫昌浩往驛館後頭走去,孫暢痛哭流涕。
即便到了必死之局,卻連咒罵的勇氣都沒有,只顧徒勞求饒,還不如那吳氏.
蔡嫿已轉身走出了驛館。
外間,東側城牆上方,已露出一抹橙紅弧度,朝霞半天。
動了惻隱之心的陳景彥從堂內追到了院內,用客氣口吻勸道:“三娘,既然孫昌浩已知錯,不如饒他一命吧。”
寶喜那些人可不聽他,若想救孫昌浩,只能讓蔡嫿開口,或去找趙令人,但是找後者明顯來不及了。
正在側頭望天的蔡嫿卻道:“他並不是知錯了,只是怕死。”
陳景彥稍一沉默,又道:“他畢竟是一府知府,就這麼殺了,元章轉圜的餘地就小了。且三娘已斷了孫昌浩的脊樑,便是留下也可爲我們所用。”
“嘻嘻,殺了孫昌浩,侯爺纔好下定決心去做大事。說起收他爲己用,咱們幾家才俊何其多,還差他一個?這種朝秦暮楚的背主小人,陳三哥敢用?”
蔡嫿破天荒的用了和陳初一樣的稱呼喊陳景彥,精神高度集中了一夜的陳景彥微微失神。
不由想起了當年采薇閣那間包房內,正是眼前這嬌媚女子率先對欽差動了一刀
蔡嫿也稍顯疲憊的揉了揉腦門,低聲道:“三哥,如今我們幾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家侯爺卻是個心善的,他爲避免生靈塗炭,總是不想大動干戈。然,世間之事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該推他一把時,便要推他一把.”
陳景彥聽懂了,卻不習慣和一個女子討論這等大事,不由沉默下來。
蔡嫿點到即止,接着笑道:“我乏了,便回府歇息了。趁此刻宵禁未解,三哥趕快安排差役將街面灑掃一番吧,不然天亮後百姓上街,怕是要被嚇到。”
說罷,蔡嫿盈盈一禮,出了驛館。
陳景彥回禮後,望着蔡嫿背影,久久不語。
片刻後,陳景安不緊不慢走到了陳景彥身旁,後者轉頭,瞧見來人,語氣中不禁帶了絲抱怨,“守謙爲何不勸勸三娘?今夜這殺業也太重了。”
“你勸住了麼?”陳景安卻似笑非笑道。
“.”陳景彥搖搖頭。
“這不就得了”陳景安這是在說兄長是在做無用功。
陳景彥無聲一嘆,又道:“蔡家三娘行事由心,全然沒有任何章法,且心思毒辣,兼有野心。常在老五身邊,福禍難測啊。”
陳景安卻呵呵一笑,道:“依我看,是福非禍。”
“哦?爲何?”
“元章和令人都是宅心仁厚之人,家裡總需個能讓外人害怕的角色”
陳景彥聞言不語,擡頭看向了逐漸大亮的天色,似自言自語般道:“又是一個晴朗豔陽,也不知元章那邊、蔡主事那邊怎樣了.”
此次淮北動作,棋分三招。
一招爲蔡州,此刻已塵埃落定。
另外兩招爲陳初所率大軍,和身在東京的蔡源。
說起來,後兩步棋纔是重中之重這是一次壓上了身家性命、乃至滿門眷屬的賭局。
若成,或許名留史書;若敗,雞犬難留。
陳景安也望向了天空,緩緩道:“快了,這三五日應該就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