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黑。
春寒料峭的日子,雪纔剛化了一半就又凍住,呼呼的北風中,漫舞的雪花遮天蔽日。
屋內一燈如豆,左搖右擺的燈芯將幽暗的空間襯托得越發詭異。
“娘子,別走,回來……別走!”
江封昊猛地睜開眼坐起身,手捧着頭劇烈喘着氣,渾身都讓冷汗浸溼了。
“王爺。”守在門外的應桐聽到響動,連忙推開門衝了進來,關切地上前扶起他,“你醒了,可有覺得哪裡不舒服?小的讓……”
“閉嘴!”江封昊咬牙推開他,側身往牀內看去,轉頭又在屋裡找了一圈,最後將目光定格在門外,“王妃呢?”
“王……”應桐張了張嘴,面有難色地低下頭。壓根不敢跟他說何小喬已經被裝進了棺材裡只待明日安葬的事,吞吞吐吐地想着法子拖延時間,“王爺,其實王妃她……”
“你們把她怎麼了?”
丟下這一句,江封昊神情一冷,倏地從牀上站起來。身體搖晃了兩下,卻是頭也不回地朝門外狂奔而去。
“壞了!”應桐下意識喊出聲,在原地團團轉了好半天,纔想起來自己該幹什麼,又忙不迭追了出去,“王爺,王爺,您慢點,等等小的!”
呼喊逐漸被風雪淹沒,周圍再一次安靜下來。
天空灰濛濛一片,雪花沸沸揚揚地飄落,像是要從此下到天荒地老一般。
江封昊只穿着一件單薄的中衣,頂着漫天風雪狂奔而來,再跌跌撞撞跑進了前廳。
紙錢燃燒散發出來的味道撲鼻而來,碩大的奠字就掛在正對門的地方,白底黑字,襯着周圍隨風飄蕩的白幡,顯得如此荒涼而冷寂。
厚重的楠木棺材就停在正中央,棺材前頭的供桌上擺着三牲果品,香爐上插着的三炷香已經燃了過半,嫋嫋白煙順着風左搖右擺,最後消逝在空中,無跡可尋。
採蓮正跪在供桌前邊哭邊往銅盆裡丟紙錢,一擡頭見了江封昊,便紅着眼眶用沙啞的聲音喊了一句,“王爺……”
話未說完,已然再次哽咽。
分立於兩旁的其他下人也各自別過臉去,手捂着嘴努力想忍住哭聲。就連纔過來的不久的柳一刀也背轉了身體,偷偷拿袖子將眼中的淚光給擦掉。
江封昊沒有理會周遭到底是什麼情況,他只是呆呆地盯着已經合起來的棺蓋,愣在原地。
許久之後,他終於擡腳往前,緩緩移至供桌前。目光落到煙霧繚繞之後的靈位上,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看下去,像是要將那些字鐫刻在心底一般。
外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做起了道場,唸經的聲音夾雜着不規則的搖鈴聲,叮叮噹噹,擾得人心煩意亂。
天色越發陰沉,風夾雜着雪粒吹進屋裡,從燃燒得正旺的銅盆裡將已經化成灰的紙錢捲起,盤繞着升上半空,再失去依靠一般飄落滿地。
“王爺,先把衣服披上吧。”好容易趕過來的應桐手裡捧着江封昊的大麾爲他披上,一邊苦口婆心地勸道,“天氣這麼冷,要是凍着了,王妃還指不定得多心疼……”
聽到‘王妃’二字,江封昊的眼裡總算有了些許光彩。
不過很快,這光彩便讓遮天蔽日的陰霾所掩蓋。
“碰!”的一聲巨響,擺滿了祭品的供桌頓時被掀翻在地。
“誰準你們擺這些東西的?”江封昊嘶啞着嗓音說道,擡腳將掉落在地的香爐踢飛出去,伸手抽出腰上軟劍,目光陰鷙,將劍尖對準所有人,“本王說過了,王妃她沒死!你們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瞞着本王私設靈堂詛咒王妃,全都不想活了是嗎??”
“……”沒人敢回話,屋子裡突然安靜了下來。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江封昊對何小喬用情至深,所以才接受不了她已經死了的事實。但畢竟逝者已逝,生者的執着只會讓死者無法得以安息。更何況江封昊還執念於何小喬的屍體,仍將她當成活人一般對待,始終不肯將她好生安葬——這對其他人來說,是很難接受的。
甚至於就因爲江封昊的執着,在何小喬死後這麼多天,府裡也沒敢發喪,安靜地彷彿真的沒有這樣一回事一般。
所以在江牧風以皇帝身份親自替何小喬主持了蓋棺禮之後,除了被矇在鼓裡的江封昊之外,所有人都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人總該向前看的,也許再過一段時日,他們家王爺就能恢復過來了。
當然,想歸這麼想,面對江封昊此時此刻的質問,卻是誰也不敢站出來說上半句話。
唯一稱得上長輩的柳一刀嘆了口氣,想了想,正要邁步上前去勸說一聲,門口卻在此時傳來了江牧風的聲音,“十七叔,你這是做什麼?”
江封昊就想沒聽到他的話一般,將面上的戾氣一收,快步退到棺材旁邊,運足內力,猛地擊出一掌——
厚重的棺蓋被掀飛,重重地落到牆面上,撞得整座大廳似乎都跟着晃了晃。
廳內衆人都驚駭莫名,柳一刀則是立刻沉下了臉,“耗子,你到底在幹什麼?還不快住手!”
他一直將何小喬當成親生女兒看待,現在好不容易她能入土爲安,卻又硬生生讓江封昊扯了出來,無怪乎他要氣怒。
江封昊卻像聽不到一般,他的目光落到棺內,伸手將覆蓋在屍體上的錦緞掀開。
何小喬就躺在裡面,身穿豔紅色壓金線牡丹長裙,頭戴紫金花冠,滿頭青絲梳得一絲不苟,雙手交疊置於小腹之上,模樣安詳端莊,緊閉雙眼宛若沉睡一般。
面若敷粉,脣飾朱脂,眼角暈開一圈桃紅胭脂,看着有種詭異的美豔。
江封昊將雙手搭在棺沿,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臉上的表情扭曲着,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
丟開軟劍,伸手將她自棺內抱了出來。
“十七叔!”江牧風忍不住上前一步,“十七嬸兒已經沒了!你這樣執着,只會讓她無法安息……”
“她沒死,她會回來的!”江封昊喘着粗氣反駁道。
斜倚着棺材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將何小喬抱在懷裡,讓她能將頭靠在自己肩上,就如往常她還活着的時候一般親暱。
伸手環住她的腰,就好像身體裡丟失的那一部分終於回來了,江封昊臉上露出一抹安心滿足的笑。
這一幕看得所有人都心酸不已,有好幾個眼窩淺的僕婦已經忍不住哭出了聲。
“你們瞧,她的身體還那麼柔軟……”江封昊低低說道,拉着何小喬的手,朝向衆人的方向擺了擺手,末了又將她的手握到自己掌心裡,擱在胸口,“她不會死的,只是回原來的地方而已……”
是啊,她只是回去了而已,等她玩夠了,一定會再回來的,一定。
採蓮聽不下去了,嗚咽一聲,丟下手上的紙錢,捂着嘴奔出了門外。
身後跟着的,還有其他同樣紅了眼眶的僕人。
柳一刀握緊了拳頭,盯着江封昊看了半晌,最後卻只得輕嘆一聲,別過頭去,不忍多說。
江封昊卻無知無覺,對周遭半點不關注,啞着嗓音繼續道,“我答應過她的,要等她七天,七天後,她肯定會回來的。”
話說着,神情分外溫柔地勾起她垂落在臉頰邊的一縷髮絲,將之塞回耳後。力道輕得,就像稍微用點力都會將她碰傷了一般。
“那不可能!”擺明了騙小孩的話,他居然也信了!
江牧風咬了咬牙,給自己鼓了故氣,這纔開口道,“莫說十七嬸兒認不認得路,就是現在也已經過了七天——十七叔,你清醒一點吧!十七嬸兒她……不會再回來了!”
江封昊神情有一瞬間的呆滯,好半晌才擡起頭,“……已經過去七天了嗎?”
“我到底睡了多久?”
“你睡了兩天。”江牧風應道,一邊不着痕跡地將冷凌拉過來擋在自己面前,之後才繼續就事論事道,“頭七都已經過了,你想十七嬸兒回來,除非招魂……”
話說到這裡,突然領悟到自己可能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江牧風猛地住了口。
江封昊卻聽在了心裡。
招魂啊……
低頭看眼何小喬,伸手摩挲着她冰冷沒有一絲生氣的臉,神情從一開始的絕望,慢慢變成了猙獰和瘋狂。
擡起頭,他突地開口道,“來人,去把城裡所有天師相師……只要是會招魂能通靈的,通通都給本王帶回來!一個都不準落下!”
既然他的娘子找不到路回來,那他就在路的盡頭等着她,爲她開出一條光明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