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初那些年

1 回憶的開始

青春在哪裡?

每個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猶如一塊幕布。

勇敢、衝動、懦弱、好奇、渴望、困惑、傷心、失望、思索……

所有屬於青春的絢麗色彩都在那黑白分明的幕布上上演。

當它在繽紛地演出時,我們卻懵懂無知,即使它近在我們的眼睛裡。

正因爲它太近了,近在我們的眼睛裡,所以,我們無法看到。

唯有當它逐漸遠離時,我們才能看清楚。看清楚那一切也許精彩、也許不精彩的故事背後的因果得失,可是,一切已經是定格後的膠片,無論我們是微笑,還是落淚,都只能遙遙站在時光這頭,靜看着時光那頭熒幕上的聚與散、得與失。

這就是青春,唯有它離開後,我們才能看清楚。

我出生在一個很普通的家庭,不富也不窮,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也不低。在我五歲之前的記憶中,關於他們的畫面很少,因爲在小我一歲零五個月的妹妹羅瑗瑗出生後,父母將我送到了外公身邊。

在外公那裡,我很幸福很快樂,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是一個典型的泡在“蜜罐子”裡的孩子。

外公是當地最好的土木工程師,畫圓圈可以不用圓規,寫得一手非常漂亮的蠅頭小楷,晚年時喜讀金庸,至今家裡仍有他手抄的《倚天屠龍記》,裝訂成冊,如一本本精美的古書。

外公出身富足,家裡是大橘園主。因爲他的出身,在那個年代,他沒少經歷風浪,可不管什麼磨難,他都淡然處之,唯一讓他不能淡然的就是他和外婆的離婚。離婚後,外婆帶着母親遠走他鄉,嫁給了另一個男子,這個男子對我的母親很刻薄,母親的童年和少年堪稱不幸。等母親再見外公時,已經是二十多年後,初見時,母親怎麼都叫不出“爸爸”二字,早已不因物喜、不以己悲的外公老淚縱橫。

提出離婚的是外婆,錯不在外公,可外公對我的母親依舊很愧疚,再加上我是他身邊唯一的孫子輩,他對我的溺愛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根據我二姨媽的回憶,我小時候又臭美又囂張又貪小便宜,她給我買了一雙小皮鞋,早上服侍我穿鞋,我堅決不肯穿,嫌棄皮鞋不夠亮,無論她如何勸都沒有用,她只能早飯都不吃地幫我擦皮鞋,她抱怨了兩句,我立即去找外公告狀,堅決要求打她屁股,外公真的就拿報紙拍了二姨媽兩下。還有,家裡無論任何人照相,都不能漏掉我,如果不把我納入相機,那誰都別想照,連二姨媽的同事照合影,我都要摻和一腳。所以,雖然那個年代照相還是一件挺嚴肅認真、挺稀罕的事情,可我五歲前的相片多得看都看不過來,常常是一堆大人中間夾着個小不點,人家哭笑不得,我卻得意揚揚。

那些人神共憤的記憶都來自於二姨媽的講述,我是一點都不記得。在我的記憶中,我只記得外公帶我去釣魚,我不喜歡他抱,要自己走,他就跟在我身旁,短短的路,我一會兒要採花,一會兒要捉螞蚱,走一兩個小時都很正常,外公就一直陪着我;外公給我買酒心巧克力,只因爲我愛吃,他不介意人家說小孩不該吃醉;我把墨汁塗到他收藏的古書上,二姨媽看得都心疼,他只哈哈一笑;清晨時分,他教我誦“春眠不覺曉”;傍晚時分,他抱着我,坐進搖椅裡,對着晚霞搖啊搖。

在外公的寵溺下,我囂張恣意地快樂着。

五歲的時候,因爲要上小學了,父母將我接回自己身邊。記得母親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不肯叫她“媽媽”,我只是一邊吮着棒棒糖,一邊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這個遠道而來、神情哀傷的女子。在我的大哭大叫、連踢帶踹中,母親將我強行帶上火車,返回了我的“家”。

從此,我的幸福終結,苦難開始。

在外公身邊,我是小公主,我擁有一切最好的東西,最豐厚的愛,整個世界都在圍繞着我轉,可是,在父母身邊,另一個小姑娘,我的妹妹纔是小公主。

父母本來上班就很忙,而他們僅有的閒餘時間都給了我的妹妹。妹妹一直在父母身邊長大,她能言善道,會撒嬌,會哄父母開心,而我是一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連“爸爸”“媽媽”都不肯叫的人。

兩個年齡相差不大的孩子,又都是唯我獨尊地被養大,在一起時免不了搶玩具、搶零食。我一再被父母囑咐和警告:“你是姐姐,你要讓着妹妹。”

在父母的“姐妹和睦、姐姐讓妹妹”的教育下,最好的玩具要給妹妹,最好的食物要給妹妹,最漂亮的裙子要給妹妹。總而言之,只要她想要的、她看上的,我就要一聲不吭地放棄。

在無數次的“姐姐讓妹妹”之後,我開始學乖,常常是一個人躲在一邊玩,不管任何東西,我都會自覺地等妹妹先挑,她不要的歸我,甚至已經歸我的,只要她想要,我也要隨時給她。吃飯了,上飯桌,一句話不說,快速地吃飯,然後離開,他們的歡笑交談和我沒有關係。

我從嘰嘰喳喳,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我常常思念外公,那個時候,每次痛苦孤單時,我就會想着等我長大了,可以自己坐火車時,我就回到外公身邊,唯有那樣,我才覺得自己的生活還有點盼頭。

記憶中最深的一幅畫面就是黃昏時分,母親在廚房忙碌,我躲在書櫃的角落裡翻《兒童畫報》,父親下班歸來,打開了門,第一聲就是“瑗瑗”,妹妹高叫着“爸爸”,歡快地撲上去,父親將她抱住,高高拋起,又接住,兩個人在客廳裡快樂地大笑着。

我就躲在暗中,沉默地窺視着。他們做遊戲,他們講故事,他們歡笑又歡笑,一小時,沒有任何一個人問我去了哪裡。那種感覺就像我坐在宇宙洪荒的盡頭,四周漆黑一片,冰冷無比,孤單和荒涼瀰漫全身。當時我也許還不明白什麼是宇宙洪荒,也不明白那種讓我渴望地望着外面,卻又悲傷的不肯自己走出去的情緒是什麼,但是,那個蜷縮在陰暗角落,雙臂緊緊抱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外面,渴望聽父母叫一聲自己名字的孩子的樣子永遠刻在了我的心上。

直到晚飯做好,母親把菜全部擺好後,纔想起叫我吃飯,我仍然躲在書櫃、沙發、牆壁形成的死角里不出來。我又是自傷,又是自傲,在心裡莫名其妙地一遍遍想着:爲什麼現在纔想起我?遲了,已經遲了!如果再早一點,我會因爲你們的呼喚,歡快幸福地衝出去,可是現在,我不想答應了!我就是不想答應了!我不稀罕!我一點都不稀罕你們!

母親打開每個房間叫我,都沒有發現我,他們向妹妹詢問我去了哪裡,但那個笨笨的小人只會搖頭,嬌聲說:“我在玩積木,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因爲我人小,縮坐在角落裡,是一個視覺盲點;他們又怎麼都想不到,我竟然就在客廳,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這又是一個心理盲點,所以父母一直沒有找到我,驚慌失措下再顧不上吃飯,匆匆找來隔壁的阿姨照顧妹妹,兩個人穿上大衣,衝進冬夜的寒風裡,開始四處尋找我,而我只是坐在客廳的角落裡,靜靜地看着一切的發生。

我並不是故意製造這場慌亂,我只是當時真的不想答應他們的叫聲,而後來,等事情鬧大時,我自己也開始慌亂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把自己更深地藏起來。

這場鬧劇一直持續到深夜,後來,妹妹撿滾落的積木時發現了我。這個傢伙一臉“我軍抓住國民黨特務”的興奮表情,邀功地去上報,父親抓住我想打,母親攔住了他,問我原因,我看着父親的大掌,摸着自己的屁股,想都沒有想就衝口而出:“我沒聽到你們叫我,我看着看着圖畫就睡着了。”

我人生的第一個謊言讓我免去了一頓“鐵掌炒肉”。

還差一個月六歲的時候,我進了小學。

當時,對上學年齡的管制很嚴格,沒有滿七歲絕不許上學,不要說差一歲多,差一個月都不行。父親爲了送我入學,頗想了點辦法,託關係把我送進了當地駐軍部隊的子弟小學,那個學校是部隊自己辦的,錄取標準比較寬鬆。

但是,由於我得了肺結核,在拼音還沒學全的時候,就休學了。

在家養病一年後,父母問我是重新讀一年級,還是就接着讀二年級。

那個時候,學校裡流行一首歌謠:“留級生炒花生,炒了花生給醫生。醫生說真好吃,原來是個留級生!”

我親眼目睹過一羣小朋友聚集在路邊對着一個孩子高聲唱誦的場面,想到這裡,我打了一個冷戰,毅然告訴父母,我要和同學一起讀二年級。父母就讓我去讀二年級了。

我的年齡本就比同學小,心智半開,又沒有讀小學一年級,結果很容易想象——我的成績很不好。由於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再加上成績不好,我從頭到腳都不是老師喜歡的類型,所以我就越發性格孤僻、沉默寡言、成績不好。

不過,這些都沒有什麼,因爲父母並不在乎我的學習成績,他們從來不會因爲我考了倒數第一、第二就責罵我,他們只說盡力就好,所以我並沒有太大的學習壓力。除了那個讓我羨慕、嫉妒、討厭的妹妹,以及讓我覺得無比壓抑和孤單的家庭,我的生活也還過得去,我甚至交到了一個極其要好的朋友——葛曉菲,她是班上的第一名,是獨生女,非常羨慕我有一個妹妹可以一起玩,而我羨慕所有的獨生女。初中的時候,上政治課時,知道了計劃生育是我國的基本國策後,我還怨怪我國的基本國策執行力度實在不夠。

葛曉菲很喜歡說話,而我很不喜歡說話,和我在一起,她絕對不用擔心有人和她搶話。除了這個互補的不同點,葛曉菲和我還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不喜歡回家,常常放學後,別的同學都早已回家時,我們倆仍然在學校裡四處徘徊。

徘徊得多了,擡頭不見低頭見,一來二去,我們倆成了好朋友,而我在她面前時,偶爾也會變得像在外公身邊一樣活潑調皮。我們倆一塊兒上學,一塊兒放學,在一起時,總是手牽着手,我感覺她纔是我的姐妹。甚至一顆糖,我也會留一半給她,她對我也極好,只要我想要的,她寧可自己不要,都要留給我;我不開心時,她總是想盡辦法逗我笑;我的手很笨拙,每次上手工課都比別人慢,她總是先幫我做,等完成我的後,纔去匆匆趕自己的作業。

我們倆好得就像連體嬰兒,恨不得時時刻刻在一起。有一天放學後,我們手牽着手玩了很久,卻依然不想分開,可是天已經黑了。

曉菲說她不想回家,問我可不可以陪她,我就邀請她去我家,爸爸媽媽看到我帶小朋友回家,很熱情地招待了她,晚上,我們倆睡一張牀,頭挨着頭,那是我第一次在家裡沒有覺得孤單,我覺得無比幸福。

第二天起牀後,看父母神情憔悴,才知道曉菲的夜不歸家造成驚慌,那個時候又沒有電話,她的父母只能一家家找,凌晨兩三點才找到我家。爸爸對於曉菲撒謊說她媽媽知道她在我家很不高興,媽媽卻沒有多說,依舊做好豐盛的早餐,讓我們吃完後去上學。

曉菲悶悶不樂了一天後,第二天就又開開心心起來。

因爲有了曉菲,我的生活雖有陰影,卻仍算快樂。可是,生活大概覺得我這個小駱駝的負重還不夠,所以它給我扔了一根很粗的柴。

小學三年級,因爲父親的工作調動,我要離開這裡,到一個新的城市,我和曉菲揮淚告別,她抱着我大哭,我當時雖然沒有哭,可是一坐上車,卻開始狂掉眼淚,還不願讓父母發現,需要緊緊憋着氣,才能不出聲音。

小小年紀還未真正懂得什麼叫離別,卻已經在爲離別哭泣。

進入新的小學,我遇見了一個新的數學老師——趙老師。從此,我人生中新的苦難開始了。

這個邪惡的巫婆讓我至今對老師有心理陰影。我每次讀到什麼老師是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學生的話就想冷笑。我的人生經驗卻恰恰相反,的確有好老師,但是很多老師都很勢利,如果哪個孩子的父母是高官,她對哪個孩子就會格外親切;如果這個孩子的父母恰好是教育局的,那老師對她的溫柔善良、無私奉獻的確可以和蠟燭媲美。但是,如果你既沒有當官的父母,也恰好沒錢,然後你自己又不爭氣,學習成績不好,那麼老師在這個時候,更喜歡在課堂上把你當靶子,用粉筆頭丟你,或者時不時,翻着白眼,用看上去輕描淡寫,實際上鄙夷輕視的語氣譏諷着你回答不出問題的窘迫。

大人們常以爲孩子很多事情都不懂,實際上我們的心很敏感,我們都有“面子”的,我們很討厭被人當衆訓斥。在無數次臉漲得通紅之後,我越來越害怕這個老師,而她也越來越瞧不起我,每堂課都喜歡把我叫起來提問,譏諷我幾句。我的笨拙,我的學習成績差,我的不會說話,甚至我的孤僻性格,都令她不滿意。至今還記得她撇撇嘴,斜睨着我,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你怎麼沒一點兒小孩子的樣子?又呆又蠢,也不知道吃的飯都消化到哪裡去了。”

孩子都有一顆敏感得異乎尋常的心,那個時候大家都喜歡被老師寵愛,喜歡做班幹部,喜歡胳膊上戴着三道紅槓或兩道紅槓,站在校門口,板着臉嚴肅地檢查同學的紅領巾有沒有戴、女生有沒有染指甲、男生的頭髮有沒有超過耳朵。小孩子在很多時候比大人更看重面子,因爲世界小,所以,所有的小事都不小。小學老師,在整個社會中,是一個非常平凡普通的人,可是在所有她教的孩子面前,卻如同半個上帝,她的表揚和批評、她的喜愛和厭惡會產生難以想象的蝴蝶效應。

在趙老師明顯的輕視下,班裡的同學也受到了影響,她們開始不喜歡和我一起玩,跳皮筋、丟沙包、踢毽子,沒有人想和我一家,幾次的尷尬後,我開始自覺主動地疏離於整個班級之外,常常她們在一起玩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坐在花壇邊上發呆。

在家裡,我孤單一人,需要處處讓着妹妹。在學校,我孤單一人,老師同學都不喜歡我。在家裡,我常常坐在角落裡,靜默地看着妹妹抱着爸爸又笑又撒嬌;在學校,我常常站在遠處,靜默地看着同學們跳皮筋、丟沙包。

在這世上,有很多種不好的感覺,但,孤單是其中最恐怖的。

後來,一不小心,在父親的書架上讀了一本古龍的武俠小說,主人公的那種寂寞孤單、被世人遺棄的感觸如雷電般擊中我那小小的心臟,我發現了書架上的寶貝。從此,我更加安靜、更加孤僻地躲入了一個想象的世界。

2 遇見了他

因爲意識到老師在孩子生命中的重要性,中國的傳統文化一直強調尊師重道,尊敬老師在中國早已上升到道德標準,卻忘記了,正因爲老師在孩子生命中的重要性,老師其實也應該尊重孩子。有了對個體生命的尊重,纔能有對個體生命的正確引導。

三年級快結束的時候,因爲學校的人數增多,傳聞要重新劃分班級,我心底開始暗暗祈求,把這個趙老師換走吧!

我們學校每週有一次升國旗儀式,升國旗儀式後,校長會表揚先進,批評落後,然後給上週表現優異的班級頒發流動紅旗。

這周也是如此,之前都是例行公事,我低着頭沒在意,反正流動紅旗頒發給哪個班級,又與我無關。

當流動紅旗頒發完後,校長語氣嚴肅地說起了偷盜行爲,什麼觸犯刑法、進監獄等,如果趕上嚴打年份,會被槍斃!

一個男孩子被校長請上了臺,校長開始宣佈這個男孩子的罪行:偷自行車,偷老師的錢包,和高年級學生一起勒索低年級學生,脅迫低年級學生去偷家長的錢,打羣架,用自行車鎖鏈把第一小學的一個六年級男生打傷,給高年級女生寫情書……

一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孩子,卻彷彿已經罪不可赦,可以直接送入監獄,進行勞動改造了,同學們聽得目瞪口呆,全都盯着他,可是,讓我凝神觀看的不是這一系列的罪行,而是臺上那個男孩子的神情。

他的個子比同齡人高,因爲高就顯得瘦,藍色的校服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理着小平頭,因爲頭髮太硬,根根都直立着,一眼看過去,像一隻刺蝟。他懶洋洋地站在那裡,低着頭好像在認錯,但是偶爾一個擡頭間,卻是脣角帶笑的。

難道他沒有看到大家的各種目光嗎?難道他不覺得丟人嗎?這可是在全校人面前呀!我怎麼想都不能理解。

散會後,周圍的女生在竊竊私語,我跟在她們身後,聽明白了幾分這個男孩的來龍去脈。他和我們同級,不過因爲二年級留過級,所以年齡比我們都大。聽說他是家裡的老小,他父母四十多歲纔有的他,他有四個大他很多的姐姐,據說家裡很有錢,他的運動鞋是耐克的,他手腕上的表是斯沃琪的,都是他姐夫從國外帶回來的。

80年代末90年代初,外國還是一個很遙遠的名詞,什麼東西是什麼牌子,這個牌子所代表的意義我聽不懂,我只是很疑惑地想,既然有錢幹嗎去偷東西,去勒索別人的錢?

他的行爲、他的神情,對我而言都像個謎。困惑不解中,我記住了這個壞學生的名字——張駿,不過,我相信,那一天記住他的不只我一個。

四年級的時候,重新分班了,發生了兩件不幸的事情:第一件,就是我的數學老師仍是趙老師;第二件,她不但是數學老師,而且兼班主任。

張駿和我分到了同一個班,但我們倆幾乎沒說過話,雖然我們有很多共同點,比如,我和他常常輪流拿全班倒數第一;上課的時候,我們都不聽講,他總是在睡覺,而我總是在發呆,所以我們倆常常被趙老師的粉筆頭砸。

但是,他更多的地方是和我不同的。他雖然成績差,可班裡的男生都和他一起玩,甚至所有成績不好的男生都很聽他的話,女生也不討厭他,因爲他常常請她們吃雪糕、喝冷飲,他講的笑話,能讓她們笑得前仰後合。上課時,他總在睡覺,可只要下課鈴聲一響,他就精神抖擻,和大家一起衝到操場上,踢足球、打籃球,而我總是一個人找個地方,躲起來看書,偶爾擡頭看一眼遠處跳皮筋的女生、踢足球的男生。

家裡的孤單寂寞,我已經習慣,反正我可以看書,書裡面有無數的精彩;妹妹嬌氣、愛打小報告,我可以躲着她,凡事都“姐姐讓妹妹”;趙老師對我不滿,畢竟只是數學課上兩三分鐘的折磨,我已經可以面無表情地忍受。

如果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那麼也不失爲一種平靜。可是,生活總是喜歡逗弄我們。在你絕望時,閃一點希望的火花給你看,惹得你不能死心;在你平靜時,又會冷不丁地顛你一下,讓你不能太順心。

一個夏日的下午,課間一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不需要做值日的同學都跑到了操場上去玩,我因爲喜歡窗臺上的那片陽光,所以縮坐到窗臺上看書和眺望遠處。

自由活動時間結束,同學們返回來上自習時,周芸向趙老師報告她的鋼筆丟了,她很委屈地說,這支鋼筆是她爸爸特意爲她買的,下課前她還用過,現在卻不見了。趙老師認爲此事情節嚴重,一定要嚴肅處理,開始一個個同學地詢問,課間活動的時候,都有誰在教室。

最有嫌疑的張駿下課鈴一響,就和一羣男生衝出了教室,一直在操場上踢足球,有無數人可以作證。趙老師詢問他時,他大大咧咧地直接把書包抽出來放在桌子上,對趙老師說:“你可以搜查。”在他的坦然自信下,趙老師立即排除了他的嫌疑。

最後,在教室裡還有其他兩三個同學的情況下,趙老師一口把我點了出來,要求我交出鋼筆,只要交出來,這一次可以先原諒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時,我站在靠着窗戶的位置上,陽光那麼燦爛地照着我,我卻全身發冷。

趙老師在講臺上義正詞嚴地批評着我,全班三十多個同學的眼睛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每一雙眼睛都如利劍,刺得我生疼。

我強忍着淚水說:“趙老師,我沒有……沒有拿她的鋼筆。”

可是趙老師不相信,在她心中,留在教室的幾個學生,只有我是壞學生,也只有我才能做出這樣的壞事,我這麼個壞學生,課間活動的時候不出去野和瘋,卻留在教室裡,說自己在看書,本來就匪夷所思、不合情理。

她一遍遍斥責着我,命我交出偷的贓物,而我一遍遍申辯我沒有偷。

這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惱羞成怒,喝令我站到講臺上,然後當着全班同學的面,開始從頭到腳地搜我的身,我只覺得屈辱不堪,一邊掉眼淚,一邊任由她在我身上翻來摸去。

全班同學都靜悄悄地看着講臺上的我,眼睛裡面有看一場好戲的殘忍,他們期待着贓物繳獲那一刻的興奮。趙老師把我推來搡去,我在淚眼模糊中,看到教室最後面一雙異樣沉靜的眼眸,沒有其他人隱含的興奮期待,

冷漠中似有若有若無的同情,輕蔑下好像有一點點憐憫。

趙老師搜了我的身後,又搜了我的課桌和書包,都沒有發現鋼筆,尷尬下,對我的斥罵聲越來越大。

搜不到贓物,她無法對我定罪,卻仍對我惡狠狠地警告:“不要以爲這次沒有抓住你,你就可以矇混過關,你就是個小偷!是個‘三隻手’!”

我當時只感覺全身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好像“小偷”那兩個字被人用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印到了我的額頭上。事實也證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兩個字的確刻到了我的額頭上。

趙老師把我偷東西還狡辯不承認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訴各個老師,同學們也一致認定是我偷了東西,他們在後面提起我時,不再叫我的名字,都叫我“三隻手”,有的女生甚至會刻意在我面前,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出那三個字,我只能屈辱地深深低下頭,沉默地快速走開,她們在我身後誇張地大笑。

男生沒有女生那麼刻薄,不會叫我“三隻手”,可是,當他們聽到有人叫“三隻手”時,齊刷刷看向我的視線不啻一把把鋒利的刀劍。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聽到這三個字,就恨不得自己能立即死掉,立即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清晨起牀的時候,我甚至會恐懼,我害怕老師、害怕同學。上學,對我而言,成了最恐怖的事情。

誰說“人之初,性本善”?你見過小孩子殘忍地虐殺小動物嗎?他們能把小鳥活活玩死。人的本性中隱含獸性,孩子的世界其實充滿殘忍。

在發生偷鋼筆事件的一個月後,趙老師對我進行了第二次身與心的徹底踐踏和羞辱。

當時,全班正在上下午自習,同學們都在低頭做作業,趙老師在講臺上批改昨天的作業,改着改着,她突然叫我名字:“羅琦琦!”

我膽戰心驚地站起來,想着是不是自己的作業全錯了,可沒想到她冷笑着說:“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你的作業竟然沒有一道做錯!”

我的成績不好,可那一天,不知道爲什麼數學作業竟全部做對了。在我想來,做對作業總是一件好事情,趙老師即使不表揚我,至少也不該再罵我,我的心放下了一點,低着頭靜站着。

她問:“你抄了誰的作業?”

我驚愕地擡頭,愣了一會兒,纔回答:“我沒有抄作業。”

趙老師又問了我兩三遍,我都說“沒有”,她不耐煩起來,叫我上講臺。

我走到距離她一米遠的地方,就畏懼地停住,腳再也挪不動,她一把抓住我,把我揪到她面前,手指頭點着我的作業本,厲聲質問:“這道題你能做對?這道題你能做對?如果你能做對這些題,那母豬都可以上樹了。”

幾個男生沒忍住笑出了聲音,我的臉剎那間變得滾燙,羞憤交加,第一次大聲地叫了出來:“就是我自己做對的!”

在趙老師心中,我向來是沉默寡言、逆來順受的,她被我的大吼驚得呆住,我也被自己嚇了一跳。

一瞬後,趙老師反應過來,被激出了更大的怒火,她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地推搡着我的肩膀:“你再說一遍!你有膽子再說一遍?是你自己做的?學習不好也沒什麼,那只是人的智力有問題,可你竟然連品德都有問題,又偷東西,又撒謊,滿肚子壞水。”

在她的推搡下,我的身子踉踉蹌蹌地向後退,等快要超出她胳膊的長度時,她又很順手地把我拽回去,開始新一輪的推搡:“你再說一遍!你有膽子再說一遍?不是你抄的……”

我沉默地忍受着,任由她不停地辱罵,我就如孩子手中的雛鳥,根本無力對抗命運加於身上的折磨,只能隨着她的推搡,小小的身軀歪歪又斜斜。

講臺下面是無數顆仰起的黑腦袋,各種各樣的目光凝聚在我的身上,有害怕、有冷漠、有鄙夷、有同情……

突然之間,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我受夠了,我徹徹底底地受夠了!我迎着趙老師的視線,很大聲地說:“我沒有抄作業!我沒有抄作業!”

趙老師呆住。

我竟然在全班同學面前挑戰她的權威,她本就是個脾氣暴躁的女人,此時氣急敗壞下,順手拿起我的作業本就扇向我的臉,另一隻手還在推我:“我教過那麼多學生,還沒見過你這麼壞的學生!這些作業不是你抄的,我的‘趙’字給你倒着寫……”

我被她推着步步後退,直到緊貼着黑板,而她竟然就追着我打了過來。整個世界都在震盪,我只看見白花花的作業本扇過來、扇過去,而我緊貼着黑板再無退路,可我仍一遍又一遍地嚷:“就是沒有抄!就是沒有抄!就是沒有抄……”

我的聲音越來越大,已經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尖叫。

最後,我的作業本被打碎了,紙張散落開,在講臺上飄了一地。趙老師沒有了毆打的工具,不得不停下來,我仍倔強地盯着趙老師,一遍又一遍地吼叫:“我就是沒有抄!就是沒有抄……”

我當時的想法很瘋狂,你打呀!你除了仗着你是老師可以打我,你還能做什麼?你要是有膽子,今天就最好能把我打死在這裡!

我不知道趙老師是否從我的眼神裡看出了我的瘋狂,反正她停止了攻擊。在講臺上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後,趙老師惡狠狠地說:“你這樣的孩子我沒有辦法教了!我會給你父母打電話!”

很奇怪的感覺,雖然她的表情和以往一樣嚴厲,可我就是感覺出了她的色厲內荏,那一刻,我一直以來對她的畏懼竟然點滴無存,有的只是不屑,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冷哼了一聲:“請便!趙老師知道我爸爸的電話嗎?不知道可以問我!”說完,沒等她說話,就走下了講臺,走回自己的座位,開始乒乒乓乓地收拾東西,收拾好書包後,往肩上一背,大搖大擺地離開教室。

同學們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這一次,我沒有像以前一樣低下頭,躲開他們的目光,而是一邊走,一邊一個個目光冷冷地盯回去。看呀!你們不是很喜歡看嗎?那我就讓你們看個清楚、看個夠!同學們看到我的視線掃向他們時,紛紛躲避,張駿卻沒有迴避我的視線,他斜斜地倚坐在椅子上,悠閒地轉動着手中的鋼筆,目光沉靜地看着我,嘴角似彎非彎。

我走出教室時,毅然無畏,可等真的逃出那個給了我無數羞辱的學校時,我卻茫然了。大人們在上班,小孩們在上學,街道上很冷清,我能去哪裡呢?

我揹着書包,悲傷卻迷茫地走着,經過幾個遊戲房。我知道那裡是被老師和父母嚴令禁止的地方,裡面聚集的人是父母眼中的“小混混兒”、老師口中的“地痞”、同學口中的“黑社會”,以前,我都會避開,但是今天,我的膽子似乎無窮大,我想去見識一下。

我挑了一家最大的遊戲機房走進去,房間裡充斥着濃重的煙味,很多男生趴在遊戲機前,打得熱火朝天,從年齡上判斷大概從初中生到高中生,還有極個別的小學生。他們都很專注,看到我一個女生走進遊戲機房,雖然很奇怪,可也不過是擡頭看一眼,就又專心於自己的遊戲。

一瞬間,我就喜歡上了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因爲在這裡,沒有人用各種目光來看我。

十幾年前的電子遊戲還比較單一,不外乎打飛機、闖迷宮、殺怪物等簡單的人機遊戲,我站在一邊看了半天,都不明白男生爲什麼這麼熱衷於拿着把機槍跳上跳下地殺人,覺得很無聊,又聽到院子裡有人歡呼,我就順着聲音從側門走了出去。

空曠的院子裡擺放着兩張檯球桌。一張檯球桌前擠滿了人,圍觀的人都情緒緊張激動,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在賭博。另外一張前只有兩個打球的人和一個看球的人。

爲了招攬生意,別家的檯球桌都放在店門口,這家的檯球桌卻藏在店裡面,我當時也沒多想,站到那張人少的檯球桌邊看了起來。其中一個打球的人俯下身子,撐杆瞄準球心時,笑對旁邊看球的人說:“生意真好,連小學生都揹着書包來光顧了。”

另外一個剛打過一杆的人這才注意到旁邊站着一個人,上下看了我一眼,說:“小妹妹,已經到放學時間,該回家了,不然老爸老媽就會發現你逃學了。”

他的個子挺高,看不出年紀,雖然油嘴滑舌,但神色不輕浮。我那天也是吃了炸藥,不管人家好意歹意,反正出口就是嗆人的話:“誰是你的妹妹?你如果是近視眼,就去配一副眼鏡。”

三個人都扭頭盯向我,另一個打球的剛想說話,他卻聳了聳肩膀,對同伴說:“別跟小朋友認真呀!”彎下身子繼續去打球了,快速地架手、試杆、瞄準、出杆,一個漂亮的底袋進球。他直起身子,把球杆架在肩膀上,一邊尋找着下一個落杆點,一邊笑睨着我,似乎在問:“這是近視眼能做到的嗎?”

站在臺球桌邊看球的男子二十多歲的樣子,他彎下身子去拿放在地上的啤酒,我看到他身上的刺青突然間覺得不安起來,忙一聲不吭地轉身向外走。

我本來以爲趙老師會向父母惡狠狠告一狀,父母會好好修理我一頓,可是回到家後,父親只是把那天的作業題拿給我,讓我重新做一遍,他看着我做完後,沒說什麼就讓我去吃飯了。吃完飯後,他們兩個在臥室裡竊竊私語了很久,估計在討論如何處理我。

晚上臨睡前,母親柔聲說:“不管事情起因如何,你當面頂撞老師是不對的,明天去學校時,和趙老師道個歉,還有,這支鋼筆是你爸爸去北京的時候買的,現在送給你,以後想要什麼東西和爸爸媽媽說。”

我知道趙老師把上次我偷鋼筆的事件也告訴了父母,可母親不知道是顧及我的自尊還是什麼,竟然一字不問,我也懶得多說,拉過被子就躺下了,母親還想再說幾句,妹妹在衛生間裡大叫“媽媽”,母親立即起身,把鋼筆放在書桌上,匆匆走了出去。

我聽着衛生間裡傳來的笑聲,用被子矇住了頭,白天被趙老師辱罵痛打時都沒有掉眼淚,可這會兒不知道爲什麼,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如果外公在,他會不會很心疼我,會不會很肯定地告訴趙老師“琦琦絕不會偷人家東西”,我是不是可以在他懷裡哭泣?

3 我變成了一隻四眼熊貓

討厭那個老師,所以不學他的課,成績差了,這究竟報復到了誰?

孩子的反抗在大人眼中也許是可笑而幼稚的,可那是我們唯一知道的方法,悲壯得義無反顧。

雖然媽媽叮囑我要去給趙老師道歉,可是我沒有去,我對這個惡毒的老巫婆沒有任何歉意。

經歷了抄作業的正面反抗事件,我對她的極度畏懼全部轉化爲了極度討厭,上她的課我開始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覺,或者看小說。她如果用粉筆頭丟我,我就高高擡起頭,惡狠狠地瞪着她,你不是要我聽課嗎?那我現在就“全神貫注”地聽。作業也不再自己做了,她既然認爲我抄襲,那我也不能白擔了虛名,索性再不做數學作業,所有的作業都是抄的。

也許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我當時人雖小,可對趙老師的恨絕不小,又是一副豁出去不要命的樣子,漸漸地,她開始不再管我。

說來可笑又可悲的是,我第一次真想抄作業時,竟然借不到作業去抄,在這個班級裡,我沒有一個朋友,我所能借作業的人就是我的前後左右,可他們全都不肯給我看,正當我在心裡冷笑趙老師高看了我時,張駿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一聲不吭地把他的作業扔到我的桌上。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盯着他的作業發呆,他看我沒動作,以爲我不想抄他的作業,沒好氣地說:“我抄的是陳勁的作業。”陳勁是我們班的天才兒童,數學從來都是滿分,閉着眼睛考試,都能甩開第二名老遠。

我立即翻開作業抄了起來,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很感激,可就是說不出來一聲“謝謝”,只是頭埋在作業本上,小聲說:“你做的,我也會抄。”

他哼的一聲冷笑,也不知道究竟在冷嘲什麼。

我以爲他已經走遠了,可很久後,他的聲音突然在我的腦袋頂上響起:“有你這麼抄作業的嗎?拜託!你能不能稍微改動加工一下?”我立即手忙腳亂地塗塗改改,等我改好後,擡起頭想問他可不可以時,身邊卻早已經空無一人。

隨着鄧小平的市場經濟改革,中國的南大門打開,神州大地開始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變革。香港與臺灣的流行文化,先於它們的資金和技術影響着大陸。

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都曾迷戀過《楚留香》,鄭少秋演繹的楚香帥成爲倜儻瀟灑的代名詞;萬人爭睹《射鵰英雄傳》,翁美玲幾乎成爲所有80年代人的蓉兒;因爲《上海灘》,很多女生對黑道的定義是周潤發。

我們都曾爲了追看這些電視,和父母討價還價、鬥智鬥勇。我就爲了看《射鵰英雄傳》,先裝睡,等父母都睡了,又偷偷爬起來,溜到客廳看電視,聲音開得很小,耳朵貼着電視看。

那時候看電視,不只是個人的事情,是集體行爲,每天晚上看,第二天和同學熱切地交流,所有電視劇的主題歌,竟然只靠聽,就能把歌詞全都記錄下來,然後傳唱,班級裡如果誰能第一個擁有電視劇歌曲的歌詞,那絕對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全班同學都會圍着你,向你討要歌詞。很多女生都有歌本,用鋼筆一字字抄錄好歌詞,旁邊貼着港臺明星的貼畫,把它裝飾得美輪美奐。

在港臺歌手中,小虎隊絕對是最受歡迎的組合。隨着他們的貼畫和海報在班級裡流傳開來,女同學們都在談論小虎隊,三隻小虎各有擁躉,到底哪隻小虎更好看是女生們爭論不休的話題。小虎隊的磁帶在班裡傳聽,男生和女生都哼唱着《青蘋果樂園》《星星的約會》《愛》。

我的生活沒有朋友,所有的這些樂趣,我都是隔着一段距離在欣賞。

我唯一的朋友是書籍,各種各樣的書,只要能拿到手的,不管能不能看懂,我都會從頭翻到尾。天氣溫暖的時候,我可以在學校裡隨便找一個地方看書,可天氣寒冷時,我沒有地方能去。

我有了一個奇怪的嗜好:常去那個遊戲機房看小說。花兩毛錢買一杯橘子晶衝出的果味汁,縮坐在屋子一角看書,隔一會兒喝一小口,保證離開前恰好喝完最後一口。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那個橘子汁,不過在我小小的心裡,有着奇怪的交換標準。我買一杯果汁,就覺得不是白佔你的地方,我是花了錢的,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坐在那裡看小說了。

時間長了,我漸漸認識了上次打檯球的三個人。看球的那個就是這家店的老闆,姓李,周圍的人都叫他李哥;叫我小妹妹的那個少年叫許小波,在我們市最好的重點中學讀初中,大家叫他小波;另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姓翟,他們都叫他烏賊,在讀技校。中國的技校從某種意義上可以叫作“差生集中營”,就是考不上高中,或者讀不進去書的學生去的地方。

剛開始,我去店裡看書時,小波差點笑破肚皮,烏賊看着我,滿臉匪夷所思,一副“你腦袋秀逗了”的表情,對我進行了瘋狂的嘲諷和打擊。可不管他們說什麼,我全當沒聽見,對於一個既不想回家,又不想待在學校的人,這個有暖氣的屋子無疑是個好去處,雖然有很多人,可這些人不會用看差生和看壞學生的目光看我,一切都讓我安心。

李哥倒是一副見慣風雲的樣子,並不介意我借用他的暖氣和燈光,只微笑着和小波說:“你的這位小朋友很有點意思。”

有了老闆的默許,我更是心安理得地待在了遊戲機房。

在遊戲機房裡,我幾乎看完了家裡所有的書:《今古傳奇》《紅樓夢》《書劍恩仇錄》《八仙過海》《薛仁貴徵東》《薛丁山徵西》《薛剛反唐》《楊家將》《呼家將》……所有的書籍裡,最喜歡一本已經殘缺了的古龍的小說,所以牢牢地記住了這個作者的名字。

我看書的時候,常常廢寢忘食,有的書實在放不下,會打着手電筒躲在被子裡熬夜看。隨着讀過的書越來越多,黑板上的字越來越模糊,等父親發現我看電視要搬着個小板凳,恨不得貼到電視機上時,才察覺我近視了,他帶着我去醫院配了一副眼鏡。

當我戴着眼鏡走進遊戲機房時,正幫忙看店的小波愣了一下,繼續若無其事地忙碌,忙着忙着,實在沒忍住,趴在櫃檯上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後,又直起身子,繼續若無其事地忙碌。

烏賊看到我時,卻沒客氣,直接大笑起來,對小波說:“這位四眼妹妹這下不會嘲笑你近視了。”

他們這羣人裡沒近視眼,我是稀有動物,用烏賊嘲笑我的話,“知識分子呀!國寶!國寶!”從國寶引申到熊貓,烏賊後來直接喊我“四眼熊貓”,直到我長成一個二八少女時,他仍然能當着一堆人的面叫我“四眼熊貓”。

在小學,感覺戴眼鏡的學生都是刻苦用功的孩子,諷刺的是,我這個倒數第一,卻是班裡最早幾個戴上眼鏡的“四眼”之一。有一次調了座位後,我和神童陳勁同桌,他那時剛戴上眼鏡,沒忍住地問我:“你是怎麼近視的?”

我打了個哈哈:“看電視看的。”

因爲我一拿起書,就渾然忘記外面的世界,我在小波和烏賊眼中就是一個傻看書的呆子。

遊戲機房裡常常會放一些流行歌曲,有一次,放到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時,我突然從書裡擡起頭,側着腦袋很專注地聽,小波問我:“你喜歡小虎隊?”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再搖搖頭,我連他們的磁帶都沒真正聽過,哪裡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們?

烏賊笑:“四眼熊貓看書看傻了,連喜歡不喜歡都不知道。”

我瞪他一眼,不吭聲。

我要走的時候,小波把一盤半舊的磁帶遞給我:“送你了。”

磁帶封皮是三隻小虎,我一把拿過來,欣喜地看了一會兒,又放下,沉默地看着他,他笑着說:“這是給小學生聽的,我們不怎麼聽。已經舊了,即使你不要,過幾天也不知道會被我們扔到哪裡去了。”

我把磁帶收到手裡,沒有說“謝謝”,就跑出了遊戲機房,那個晚上,我一直抱着我們家的小錄音機聽小虎隊,把同學們哼唱的歌聽了無數遍,把我一直沒聽清楚過的歌詞全都聽得清楚明白。在小虎隊的歌聲中,我有種恍惚的感覺,似乎我並不是被同學排斥的差生。

妹妹聽到小虎隊的歌聲,第一次主動湊到我身邊,羨慕地問我哪裡來的。

我帶着微笑,驕傲地告訴她,朋友送我的。當我說出“朋友”二字時,心中有一種很莫名的溫暖,當年,我不懂那是什麼,但潛意識裡卻知道,那是很珍貴、很珍貴的東西。

一個下午,我縮在遊戲機房看書,周圍只有遊戲機運行的聲音,以及偶爾幾聲打輸了遊戲的人滿懷怨氣的咒罵。

我愜意地端起杯子要喝橘子汁,忽聽到外面傳來哭聲。那個可撼動天地、驚煞鬼神的哭喊聲太過熟悉,每每讓我老爸、老媽聞聲色變,一而軟,二而退,三而無所不答應。

不是我那嬌氣的妹妹,還能是誰?

我鎮定地放下杯子,當作沒聽見,低下頭,繼續看書。可是,這是外面的世界,妹妹的哭喊聲不能喊來爸爸媽媽,沒有人寵溺地滿足她一切的願望,所以幾分鐘後,她仍在哭泣,而且哭得頗有上氣不接下氣,隨時暈倒的嫌疑。

烏賊實在受不了這個穿腦魔音,掀開門簾,朝外面看去。我的頭雖然還對着書,視線卻沒忍住地瞄向了外面。

兩個穿着初中校服,留着斜劉海的女生把我妹妹堵在路旁。也許在勒索妹妹的零花錢,也許是妹妹得罪了哪個同學,同學請來“大姐大”給她點教訓。妹妹的同學哆哆嗦嗦地縮在一旁,一個屁也不敢放。那兩個女生正在對妹妹凶神惡煞地說話,可妹妹絲毫不理會她們說什麼,只仰頭望天,大張着嘴哭,場面極其怪趣。

根據我妹妹的風格,她們應該還沒有陳述完來意,剛露了點凶神惡煞樣,她就開始仰天大哭了。她們兩個甜頭沒嚐到,卻已經惹得一堆人圍觀。她們一再喝令,命妹妹住嘴、不許哭,可她們太不瞭解我妹妹了,妹妹不但不聽她們的,反倒哭得越發大聲。

其中一個略胖的女生估計覺得連一個小屁孩都搞不定,自己的面子受到嚴重打擊,羞惱下,揚手就給了妹妹一巴掌。

我一直告訴自己“和我沒關係”,可當我看到她的一巴掌,在我警覺前,我已經如同一隻發怒的公牛般衝了出去。用烏賊後來的話,他只感覺到一股殺氣從他身側刮過,等他看清楚時,我已經放倒了一個女生。

我低着腦袋,直接撞向胖女生,恰好撞到她的胸部,那個年紀的女生,胸部正處於發

育期,這一下狠撞,痛得她立即蹲到地上。另一個女生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本來還在估量我是何方神聖,一看我個子比她矮,氣焰立即囂張起來,揚手想扇我,我敏捷地躲開,撲了上去,一邊用腦袋抵她,一邊拿膝蓋頂她。她的個子比我高,揪住了我的頭髮,往上拽,第一次打架的我也立即從實踐中學習,揪住了她的頭髮,用力往下拽。

當時的感覺就是全身上下到處都疼,可我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勁又上來了,想盡了所有辦法打她,她拽我頭髮,那我就更用勁地拽她,她掐我,那我就更用勁地掐她,當我們滾到地上時,她企圖用指甲抓我的臉,我也毫不示弱地用手抓她,甚至動用了口,惡狠狠地咬下去,然後無論她怎麼打、怎麼掙扎,我都再不鬆口,嘴裡的血腥氣越來越重,我還是不鬆口,就是用足力氣地咬。

突然之間,她開始放聲大哭,哭得比我妹妹還大聲。

烏賊和小波一人抓住一個,把我們分了開來,我在被小波拖開時,仍不停地蹬着雙腳,去踢已經被我打得大哭的初中女生。

烏賊和小波都傻傻地看着我,如看一隻小怪物。

我的臉上、脖子上都有血痕,眼鏡已經被打碎,靠近耳朵的頭髮被揪掉一塊,而那個女孩子手腕上的一大塊肉險些被咬掉,血流得止都止不住,她的朋友嚇得臉色慘白,也哭起來,我卻隨意抹了把嘴角的鮮血,看着她們冷笑。

李哥查看了一眼那個女孩的傷勢,神色猛變,立即騎上他的摩托車送女孩去醫院。

我妹妹這會兒反倒不哭了,整個人癡癡傻傻地站在一旁。小波把我弄進遊戲機房,一邊用碘酒替我塗傷口,一邊看着跟過來的妹妹問:“她是你什麼人呀?”

我倒抽着冷氣,不情願地說:“我妹妹。”

“你有妹妹?”

“你有姐姐?”

小波的驚歎和妹妹同學的驚歎同時出口,我撇過了頭,妹妹低下了頭。因爲我學習成績不好,外號又是“三隻手”,我這個嬌氣又愛面子的妹妹雖然和我同校,卻從不肯對別人說她有個姐姐,偶爾在校園裡撞見我,也總是趕緊轉頭看別處,裝着沒有看見我,我也樂得不認這個妹妹,反正本來就不喜歡她。

我趕了妹妹先回家,自己窩在遊戲機房發呆,這個禍闖得不小,我還沒想好如何面對父母。

烏賊突然拿出把摺疊刀來,手腕一抖就打開了刀:“你打架的方法不對。”

他舞着刀向我做了幾個姿勢,正要細講,小波一把掐住他手腕,輕輕一翻,就從他手中把刀奪了過去。手指輕彈,刀就被合攏。顯然,如果這是打架,烏賊即使有刀,也打不過小波。

小波把刀丟回給烏賊,沒好氣地問:“你犯什麼神經?”

烏賊嘿嘿地笑:“總比她用嘴強。”又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認小波做哥哥,讓他教你打架,以後肯定沒人敢動你。”

我翻了個白眼,沒理會他,我現在的憂慮是如何面對父母,而不是如何打架。

等拖到不能再拖時,我纔回了家。家裡燈火通明,那個女孩的父母正怒氣衝衝地坐在我家客廳,她媽媽像一隻被開水燙到的青蛙,一面上躥下跳着,一面呱呱叫嚷着斥罵我爸媽。爸爸和媽媽頻頻向他們道歉。

看到我進來,她媽媽的叫罵聲更加嘹亮,似乎我爸媽不當場把我殺頭正法,不足以泄民憤。我沒理會她,對着爸爸,大聲地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我充分地發揚了虎頭蛇尾、避重就輕的策略,重點強調她女兒的同伴如何欺負妹妹,如何扇打妹妹,妹妹在一旁含淚點頭,再加上臉上還有一個五指印,可謂證據確鑿。

她的叫嚷聲變小了,梗着脖子說:“我女兒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我沒有反駁她的觀點,而是順着她的語氣,開始陳述本來她女兒一直都站在一旁,可是礙於同伴的教唆,最後也不小心打了我,而我完全是出於自衛的誤傷,反正我沒錯,她女兒也沒什麼大錯,最可惡的都是她女兒的朋友。

那個女人氣焰小了很多,坐在我家沙發上,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她女兒傷到動脈,流了很多血,醫生說再晚一點送到醫院,性命都會危險。

爸爸和媽媽又開始道歉,爸爸說公家報銷以外的一切費用都由我們家承擔,媽媽拿了不少營養品出來,送給他們,說給他們的女兒補補身子,氣氛漸漸緩和,最後終於送走了他們。

這次差點鬧出人命,爸爸媽媽都被嚇得夠嗆,他們一致認爲雖然我勇於保護妹妹是對的,可打架仍是錯的,所以讓我去跪了半晚上的搓衣板。

大人之間的問題在爸爸媽媽的委曲求全下順利解決,可孩子之間的問題還沒解決。那個胖女孩既本着金蘭義氣想替朋友復仇,又要挽回面子,於是去外面找了兩個真正的太妹,要把我好好教訓一頓。

那一天,我剛放學,就發覺有兩個打扮得妖妖嬈嬈的女生在跟蹤我。沒吃過豬肉,也聽過豬叫喚,我立即明白是來打我的人,撒腿就跑,不敢回家,衝向遊戲機房。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回家的路,越走人越少,而遊戲機房人多,她們即使要打我,也不敢下重手。

我氣喘吁吁地跑進遊戲機房,小波和烏賊都詫異地看着我。他們還沒有問我怎麼回事,兩個太妹就走了進來,一個堵我前面,一個堵我後面,顯然,這次不打算再讓我跑掉。我像被獵狗圍住的小狼,雖然害怕,卻不肯示弱,手緊緊地握成拳頭,眼睛直直瞪着她們。

她們正打算向我上一堂最基礎的江湖恩怨課時,烏賊敲着櫃檯,對着其中的一位姑娘,笑得很賊也很賤:“師姐,看在同校的分上,友情提醒一聲,鬧事也要先打聽一下這是誰的店。”

其中一個容貌身材都很出挑的女生睨着烏賊,表情有點困惑,顯然並不認識烏賊,烏賊立即響亮地報上自己的名字,和就讀的技校專業。

堵在我後面的太妹說:“真是你師弟呢!”

妖嬈女一笑,問:“這是誰的店?”

烏賊報上了李哥的大名,妖嬈女頗有吃了一驚的表情,好一會兒後纔回過神來,指了指我,笑着說:“不過她和你沒關係吧?”

女子的聲音很嬌媚,最後一個“吧”字更是迴腸蕩氣,烏賊差點酥到櫃檯底下,立即義正詞嚴地撇清關係:“這四眼熊貓和我完全沒關係。”妖嬈女剛笑着瞟向我,烏賊卻又加了句,“和他有關係。”

女子的視線順着烏賊的手指飄向櫃檯正面,一個學生剛買了十塊錢的遊戲幣,小波正低着頭,專注地給他一個個地數遊戲幣,妖嬈女看了一會兒,轉過頭對我抱歉地笑:“小妹妹,不好意思,認錯人了。”說完,就拖着另一個女子離開。

烏賊大聲叫:“師姐,下次出來一起吃飯,地方隨你挑。”

女子回頭,斜斜看了他一眼,笑着走了,烏賊笑得屁顛屁顛的,一整天都神思不定。

我知道他們替我擋了一劫,心中雖然明白,但是說不出“謝謝”,只能採取另一種報恩方式——那天下午,我忍着心痛一口氣買了五杯橘子汁,去了無數次廁所。

烏賊不解地問我:“你吃的菜放多鹽了嗎?喝這麼多水?”

我瞪他:“要你管?”

小波卻是微笑地看着我,我明白他已看透我的小心思,只覺得不好意思,紅着臉,裝得若無其事地繼續看書。

經過此次一人放倒兩個初中女生的“戰役”,並且一個被打成重傷送進醫院,我在學校名聲大噪。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很古怪,比如,你欠別人五千元錢,你是別人的孫子,你得求着他,可如果你欠了別人五十萬元錢時,那別人就是你的孫子,他得求着你。做壞學生似乎也是這個道理,如果你是一般的差生,同學們都瞧不起你,喜歡時不時在你面前居高臨下一番,可如果你差得超出了一般境界,那麼事情會突然改變。

我現在就是這種狀況,以前有女生敢在我面前用我聽得見的聲音叫我“三隻手”,可現在就算在背後說起我,她們都要壓低了聲音說。她們心裡仍然瞧不起我,可她們再也不敢流露出來,反而對我很有禮貌、很客氣。有幾個學習成績也不好的女生還和我刻意套近乎,似乎要拜我做大姐,我覺得很好笑,也開始明白爲什麼張駿不缺少同伴,他很早就壞得超出了一般壞學生的境界。

4 情竇初開

初戀,是,一朵叫情竇的花綻放的剎那,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他恰恰在那裡。

情竇,是,人世間最潔白純淨的花,

一生一世只開一次,開時芬芳,謝時苦澀,從不結果。

新學期開學後,我們進入了五年級,班裡調整了座位,我和天才少年陳勁坐了同桌。

隨着身體的發育成熟,我們對異性的感覺也在悄悄改變,班裡的男生和女生之間突然多了幾分神秘感。

上大學後,和同宿舍姐妹交流,才知道雖然我們身在祖國的大江南北,可我們小學時候的情竇初開驚人的相似。就是基本上一個班級,全班的男生都會喜歡那麼兩三個長得好看、能歌善舞,被老師喜歡的女生,而班裡的女生則毫無例外地全都喜歡兩三個學習優異,被老師捧在掌心的男生。小學時代的喜歡和暗戀具有驚人的一致性。

在我們班裡,男生可選擇的喜歡對象還有兩三個,而女生幾乎全體喜歡陳勁。沒辦法,此人風頭太勁。好家世,父親是教育局的高官,母親是我們市電視臺的副臺長;人聰明,老師在上面講上句,他在下面講下句;多才藝,會拉小提琴,每年文藝會演的時候,他的小提琴肯定能爲我們班贏一隻獎盃;偏偏性格還很拽,趙老師幾乎恨不得把他當兒子疼,可他對趙老師很冷淡,這在崇拜老師的小學生中實在太罕見了。

那時,我雖然看了一堆雜書,甚至《紅樓夢》都翻完了,可是非常詭異地,我仍然對男女之情沒開竅,每次看到女生藉故來問問題,佔着我的座位不肯走時,我一點都沒看出其中蹊蹺,只覺得我們班的女生都挺認真用功的。

陳勁很聰明,也很早熟,對那些女生的小心思、小伎倆一清二楚,他享受着全班女生的愛慕,心裡卻對她們不耐煩。有一次,他又被一個女生纏了半天,他一直風度翩翩地解答她的問題,直到上課鈴打響,女生不得不離開。

等我回到座位,他很生氣地對我說:“你的座位不要亂給別人坐,要不然我花心思把你安排到我旁邊的工夫就全白費了,你就是看在每天間接抄我作業的分上,下次也要幫我擋開她們。”

我花費了小半節課思考這句話,終於恍然大悟。我說呢!我當時就奇怪,這麼塊黃金地段怎麼能被我佔據呢?原來如此!他是全班第一名,又是班長,一直都是三好學生、優秀班幹部,如果不給同學答疑解惑,肯定不符合他的光輝形象,可如果答疑解惑了,卻又不符合他的自私內心。

我們學校的傳統都是男女同桌。我是女生,符合坐他同桌的條件;我的學習成績最差,壓根兒不學習的人,肯定不會問他問題。一個既不會打擾他,又不會損害他形象的最佳同桌就此誕生。

認清了這個老師、家長、同學眼中的優異生的本來面目,我沒覺得他比以前更討厭,也沒覺得他比以前更好。他就是一個叫陳勁的人,學習很好的神童,一個我的世界之外的人,當時的我,做夢都沒想到,他不僅是我的小學同學,後來還是我的清華師兄。

那一天,和以往的無數個平常日子一模一樣,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運行。不同之處就是我起得晚了,又趕上來月經。我還沒習慣這個要每月拜訪我的“大姨媽”,等手忙腳亂地折騰完,去上學時,已經遲到。

出門後,一直陰沉沉的天氣變得更加陰沉,天上堆疊着一層層厚厚的黑雲,似乎就要砸下來,完全看不到太陽的蹤影,雖然是大白天,可讓人覺得像傍晚。我的心情本就不算好,看到這樣的天色,想着我的遲到會讓班級丟分,影響班級拿流動紅旗,趙老師肯定不會給我好果子吃,心情更是低落。

因爲已經不是上學、上班時間,我上學的路又不是主幹道,所以整條大街上空無一人,只有道路兩旁的柳樹隨着風狂亂地舞動着。我揹着書包,迎着風艱難地走着。

正舉步維艱,連一點電閃雷鳴都沒有,毫無預兆地就開始下冰雹,砸得人生疼,但我已經遲到了,不敢躲避逗留,仍然冒着冰雹向前跑。

隨着冰雹、風越變越大,我人小力弱,感覺每邁出去一步,就被風吹回來大半步,走了半天,似乎都還在原地,正在着急,突然,一個人從後面趕上了我,抓起我的手,拖着我向前跑。

我驚了一下,看清楚是張駿,想張口說話,可一張嘴,冷風捲得冰雹立即入嘴,話沒說出來,反倒吃了一口冰。他一面跑,一面抿着嘴樂,顯然這就是他不說話的原因。

他高過我一頭多,力氣又大我許多,我只覺得身上的壓力一鬆,天地間的風似乎都小了。他拖着我迎着狂風,在冰雹中跑着,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心情突然就明亮了,似乎每一步都充滿了力量,冰雹砸在臉上也一點都不疼了。

等到校門口時,他自然而然地放開了我,笑着向我指指教學樓,示意我先去教室。

按照懲罰規律,老師的注意力會更多地放在更過分的那個學生身上,他讓我先行,等於將遲到的懲罰全攬到自己身上。突然間,沒有任何原因,我就覺得心怦怦直跳,臉滾燙,忙低着頭,拼命地跑向教室。很幸運,因爲冰雹,值勤的學生都已經回各自的教室,我們的遲到並沒有被學校抓住,導致扣分,只是被上早自習的老師抓住了而已。

語文老師正在批評我,張駿又在教室門口懶洋洋地喊“報告”。果然,語文老師匆匆說了我兩句,就讓我坐下,走到教室門口去訓斥行爲更惡劣的張駿。

我匆匆打開課本,低着頭好似專心地看起來。聽到他和語文老師解釋遲到的原因,我的頭埋得更低,鼻尖幾乎要貼到課本上,一顆心慌亂得好似要跳出來,卻又甜蜜得好似要陷下去,就像小時候,吃酒心巧克力吃醉了,一時覺得快樂得要飛起來,一時又覺得難過得要死掉。

陳勁問:“你怎麼了?”

我沉默地搖頭。

陳勁不屑地哼一聲:“書拿反了。”

我大窘,忙把書掉轉過來,等掉轉完,陳勁卻在一旁壓着聲音笑,我定睛一看,發現此時才真正反了,又趕緊把書掉轉回去,陳勁在一旁嘲笑:“就你這樣還撒謊,不過一句話就露了馬腳。”

我低着頭,不吭聲。

冰雹突然停了,就如它來時一樣毫無徵兆,似乎,只是爲了成全我們在冰雹下的牽手。

天仍然陰沉着,風卻漸漸小了,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

下午快要放學的時候,我察覺出不對勁,感覺褲子有些溼,偷偷把手墊到屁股下抹了一把,手指上有淡淡的血跡,我又緊張又窘迫,不知道該怎麼辦。

班級裡發育早的女生,一年前就來了,發育晚的女生,還不知道女生每個月都要流血,這件事情在女生中都保持着神秘性。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這代人的成長,常常伴隨着尷尬。資訊不發達,獲取信息的渠道有限,父母又都很羞於和兒女直接交流發育問題,老師更是談性色變,大部分女生第一次來月經的經驗都是很不愉快的。驚慌、羞窘、困惑、害怕,甚至有人以爲自己得了重病,要死掉了。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她小時候看到自己出血,以爲自己得了重症,暗地裡痛苦得咬着被子哭,表面上卻非常勇敢,像電視劇上的女主角一樣,在親人面前隱瞞住“病情”,不告訴爸爸媽媽,只是自己開始悄悄處理“後事”,把省吃儉用、辛苦積攢的貼畫和磁帶都送給堂妹,囑咐她以後多來看看自己的父母。等真相暴露後,堂妹拒絕歸還貼畫和磁帶,她動用了武力搶奪,堂妹被她打哭,她被媽媽打哭。

長大後,我們交流這些的時候,笑得肚子疼,當時的迷茫與苦澀卻是沉重的。

我的“大姨媽”已經來訪過一次,可我仍然沒有明白這是什麼東西,只是從媽媽刻意壓低的聲音,拽着我到衛生間說話的態度,感覺出這個東西很見不得光,一定要悄悄處理。

現在這個見不得光的東西竟然染紅了我的褲子,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我有要好的朋友,也許可以和她說悄悄話,可是我沒有,所以我只能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

漸漸地,班裡的同學都走了,只有張駿和兩三個男生還在教室後面鬧騰,也不知道他們在鬧騰什麼。

終於,他們也提着書包要走了,張駿走到我的桌子旁:“你不回家嗎?”

“過一會兒就走。”我緊張地盯着他,生怕他發現我屁股下的秘密。如果說今天之前,他和別人都一樣,那麼從今天開始,我很害怕在他面前出醜。

他看着窗外的雨說:“我等你一塊兒走,我下午剛去學校的小賣部買了把傘。”

我急得都快哭出來了:“不用,你先走。”

“沒事,反正我也沒事。”他說着,竟然坐了下來。

我盯着他,他看着我。

我實在想不出來我能做什麼事,拿出作業本來做作業?別說張駿不信,就是我自己都不信。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我不停地用手拽衣服,恨不得連整個凳子都包住。

很久之後,他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你沒什麼事要做,那就走了。”

他一面說,一面拉我的胳膊,我驚慌下,用力甩開他的手,繃着聲音說:“我不想和你一塊兒走。”

他一下子被傷到了,立即拎着書包出了教室,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樓道里,想到他以後肯定都不會再和我說話了,再加上這個可惡的“大姨媽”,忽然就覺得無比傷心,眼淚一下就掉了出來。

正嗚嗚地哭着,一個人影出現在我面前。我擡頭,看見是張駿。

他抓着腦袋,語氣是小心翼翼的溫柔:“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你不想回家?”

我用力搖頭,從沒有一刻,我像現在這樣渴盼能在家裡。

“有人威脅你,在校門口等着打你?”

真是很張駿的問題!我傻了一下,繼續搖頭。

“你別害怕啊,如果真有人威脅你,我來保護你,我打架很厲害的。”他說着話,掀開書包,給我看了一下里面藏着的一截鐵鏈子。

我很犯愁,卻還是忍不住地想笑,他居然走到哪裡都帶着武器。

他看我笑了,也笑起來,幫我拿起書包:“那我們走吧,不管誰想打你,我都一定保證你的安全。”

我立即拼命搖頭。他皺着眉頭凝視着我,完全不明白我到底怎麼了。

我想了一下,說:“我怕冷,你能不能把你的運動服借給我穿一下?”

“嘿,你早說啊!”他立即把外套脫下來遞給我。

我穿上,慢慢地站起來,手偷偷去拽了拽,剛好把屁股遮住。

他沉默地走在我旁邊,舉着一把大黑傘,幫我遮着雨。兩人共在一把傘下,中間卻至少隔着兩三個拳頭的距離,爲了不淋着我,他只能儘量把傘往我這邊傾斜。

到了我家樓下,我背朝着牆,把衣服脫給他,像蚊子哼哼一樣,哼了聲:“謝謝。”

他的頭髮有些長了,又被淋溼,軟軟地搭在額頭上,髮梢上的雨珠有亮晶晶的光芒。他接過衣服,輕聲說“不客氣”,好似不好意思承受我的“謝謝”,一轉身,傘都沒打,就直接跑進了雨中。

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我才快速衝回家。晚上,肚子有些疼,媽媽給我熬了紅糖姜水,我喝過後,躺在牀上,只是發呆,眼前都是張駿。想着他說“我來保護你”的傻樣,我就忍不住地笑,心裡都透着甜滋滋的味道,只覺得比所有吃過的糖都甜。

第二天早晨去上學時,在校門口碰到張駿,他大聲地和我打招呼,我卻是心撲通亂跳,迅速低下了頭,似乎頭擡高點,人家就會看出我的小秘密。

別的女生喜歡一個男生,也許會想着法子接近他,吸引他的注意,多和他在一起,我卻是相反的。因爲喜歡張駿,我一見他就緊張,連話都不敢多說,可在暗中,又時時刻刻留意着他的一舉一動。

我常常眺望他在足球場上奔跑,偷看他和同學們打鬧。我一面渴望着他的注意,一面卻又害怕着他的注意,他不看我時,我的目光總追隨着他,希望他能看我一眼,可如果他看我時,我卻總是趕在他發現前,匆匆躲避開他的視線。

那時候的喜歡特單純,不要求任何回報,只要看着他就會很開心,如果他偶爾和我多說句話,那簡直會偷笑一整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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