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關荷的秘密
美麗的女子令人喜歡,堅強的女子令人敬重,當一個女子既美麗又堅強時,她將無往不勝。
整個寒假,我的生活混亂不堪,唯一做過的正常事情就是春節去給高老師拜年。
高老師已經知道張駿分在差班,也知道我期末考試成績急劇下滑,她很難過。她告訴我,雖然她已經帶過很多學生,可她仍然認爲我和張駿是她所教過的學生中最特別的,作爲老師,最害怕看見的就是明明有天資的學生,卻浪費了自己。
張駿分在差班,她並不擔憂,她說張駿的定力比很多大人都強,表面上好像事事無所謂,很能隨波逐流,實際上內心很有自己的主意,不會受別人干擾。
可她很擔心我,我表面上倔強冷漠,似乎很難被別人影響,實際內心非常敏感,很容易被外界干擾。我成績的大起大落,足以證明她的判斷,她說她並未指望我中考成績多麼優異,但至少應該保證自己能考進重點高中。
從高老師家裡出來時,張駿正在樓下停摩托車,他彎着腰,低着頭,沒有看到我,我加快了步伐,想盡快從他身邊走過。
“哎!”
我腳步未停,只頓了頓,不確定他是在叫我。
“哎!”
又是一聲,我不確定地回頭。
“葛曉菲很機靈,也很堅強,她會熬過去的。”他站在摩托車邊,看着我。
我這才確定他是和我說話,只覺得所有的難過一下全涌到了眼睛裡,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他好似想說很多,可最終只說:“你別太難過了。”
我怕一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只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感覺身後一直有一雙眼睛凝視着,所以,我一步快過一步,想趕緊逃離。
新的學期開始,這是我們初中的最後一學期了。
曉菲的事情雖然鬧得沸沸揚揚,可隨着她的消失,一切都迅速平復。尤其是課間,當陽光穿透嫩綠的新葉灑下來時,操場上奔跑的男生們臉色紅潤、朝氣蓬勃,女生們吃着雪糕哧笑,嘰嘰嘎嘎地交流着八卦。不需要聽,我都知道她們在講什麼。因爲,兩年前,我還是她們中的一個。不一樣的人,卻永遠相似的青春,永遠相似的故事。
我有時候很難相信,一個人就這麼不見了,可這個世界卻依然這麼生機勃勃地運轉,它難道感受不到我們的傷心嗎?
地球不會因爲任何人停止轉動,這是一句最誠實的話,也是一句最殘忍的話。
張駿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叫陳亦男,是我們學校的才女,曾是學校廣播電臺的臺長、校報的主編。
我們也算打過交道,我參加過幾次演講比賽,得過幾次獎後,她曾來邀請我加入學校的校廣播電臺,被我婉言謝絕了。
她現在是高三畢業班文科班的學生,語文成績異常優異,傳聞中是個有點像林妹妹的女生,頗因才華而孤標傲世、目下無塵。
陳亦男和張駿的前兩任女朋友沒有任何共同點,唯一的共同點也許就是都比他大。大家對她和張駿談戀愛都跌破眼鏡,不知道張駿究竟哪點入了才女的眼,難道他和陳亦男在一起探討李白杜甫、李清照朱淑真?
也許因爲曉菲,也許因爲麻木,我沒有絲毫心痛的感覺,只淡淡地想,張駿好似一點都無法忍受孤獨,身邊的女生總是來了又去了,這位又能堅持多久?
我翻出阿加莎·克里斯蒂開始攻讀,在老太太佈置的迷局中,尋找蛛絲馬跡,釘死兇手。因爲小波在刻苦備戰高考,很少在歌廳,所以我也不怎麼去歌廳,每天放學後,不是回家,就是去圖書館。
生活過得很平靜,可我的平靜在關荷眼中是自暴自棄,她很努力地試圖走近我,但我因爲曉菲,已經將自己心房的友誼之門鎖閉,我拒絕接受她的善意。
可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竟然和我槓上了,不管我如何冷淡,她都當作沒感覺到。督促我做作業,督促我聽課,督促我好好學習,主動找我玩,但凡同學聚會,不管大小,只要她參加了,就必定拉上我。她讓我想到基督教中的修女,正在努力地拯救即將投靠魔鬼的我。
我很無奈地被她帶着進入她的朋友圈,這個圈子裡有班長李杉大人,有詩人宋晨同學,有臉色蒼白、身體虛弱的魏偉,因爲行三,我們叫他老三,還有借住在姐姐家求學的英語課代表王豪。
關荷努力地讓我的生活豐富多彩,我努力地冷漠淡然。
宋晨早就看我不慣,對我整天不苟言笑很不爽,問我:“你爲什麼不笑?你看上去像是舊社會苦大仇深的婦女代表,知不知道‘笑一笑,十年少’?”
我告訴他:“知道爲什麼‘笑一笑,十年少’嗎?因爲笑
多了,容易長皺紋,容易老相,等人家問你真實年齡時,會驚覺,哇,原來你是這麼年輕。”
宋晨無語,他雖然有才華,可論思維邏輯狡辯,他駕着八匹馬都不見得能追上我。
他雖然看不慣我,可關荷罩着我,他只能讓我三分。
關荷不會熱情到逼迫我和她翻臉,卻也絕對不放棄我,反正她就水磨工夫。我有石門保護,千年不打算開,關荷卻打算做水滴,直至水滴石穿。
某日,我已經忘記是什麼原因了,反正關荷需要回家去拿什麼東西,非要拽着我,讓我陪她一塊兒回家。到她家後,看到她的二胡,我要求她爲我拉奏一曲,她爲我拉奏了《草原之夜》。
“我記得你剛轉學到我們班時就拉的這首曲子。”
她很驚訝:“你居然記得?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
關於她的一切事情我都記得。古龍說過什麼來着?最瞭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可惜關荷是好學生,不看古龍。否則,她真應該提防我。
我問她:“你的二胡和誰學的?”二胡老師並不容易找,至少我從沒見到過二胡班。
“我爸爸教我的,他最喜歡這首曲子,拉得特別好。”
“哦!”我淡淡點頭,看她家客廳裡掛着的全家福,她爸爸又老又胖,臉上很多贅肉,實在看不出來是個才子。
她沉默地坐了會兒,突然從抽屜深處抽出一個相冊,翻開給我看:“這是我爸爸的相片。”
我掃了一眼,愣了一瞬,不禁細看。照片中的男子眉清目秀,斯文儒雅,因是黑白照片,越發透出他的書卷氣。
這人的變化未免也太大了吧?怎麼能從這樣長成了客廳裡的那樣?
隨着相冊往後翻,我發現全都是年輕的照片,連一張中年的都沒有,而且全家福照片只有爸爸、媽媽和關荷,沒有關荷的哥哥姐姐,我正在暗暗納悶,關荷說:“我現在的父親是我的繼父。”
“你爸爸得病去世的嗎?”
關荷搖搖頭,淡淡說:“有一年他去外地出差,在一段很窄的道路上,兩輛大車迎面相遇,需要過車,他不小心把腦袋探出車窗外,兩輛車的司機都沒看到,腦袋被蹭掉了。”
我毛骨悚然,這是我聽說過的最恐怖的死法。如果不是親耳聽聞,我真想捏造一個更符合常規的死亡,不管是肝癌還是肺癌。
我只聽過一次,就很多年坐車都不敢把腦袋探出車窗,甚至把手伸出車窗前都會前後看看,關荷究竟有多大的心理陰影,我無法想象。
關荷似乎很多年沒有傾吐過心事,一旦打開,就不能停止:“我爸爸姓夏,因爲他喜歡荷花,所以給我起名夏荷,希望女兒出落得如同荷花般動人,品格也能如荷花般高潔。他去世後,媽媽因爲沒有工作,爲了養活我,給我一個良好的教育環境,就嫁給了我現在的爸爸,我的姓從夏改爲關。”
“你現在的爸爸對你好嗎?”
關荷淡淡說:“沒有虐待過我。他比我媽媽大很多,前妻去世了,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只要我聽話點、勤快點,他不至於爲難我,就是哥哥姐姐不太好相處,不過這些年也習慣了。”
我開始明白關荷的成熟穩重從何而來,隱忍內斂從何而來,風度完美的爲人處世從何而來,只因爲她根本沒有家,她一直寄人籬下,她的媽媽靠伺候另一家人來負擔她的生活費和教育費,所以,她在別的孩子還天真爛漫地向爸爸撒嬌時,已經學會討好繼父、哥哥、姐姐。
關荷微笑:“同學們看我的樣子,都以爲我家庭條件很優越,其實,他們不知道,我很小就會做很多事情,我會包餃子、洗衣服、打掃衛生,我的很多衣服都是姐姐不要的,媽媽的手很巧,她用縫紉機給我稍微改一改,就變得很漂亮,我其實沒幾件衣服是自己的。”
因爲微笑,關荷的嘴角上彎着,有一種異樣的堅強。我說:“你人長得漂亮,氣質又好,那些衣服是因爲你在穿,同學纔會關注。”
關荷笑着,卻看不出是面具,還是真心。她看着我的眼睛說:“因爲從小就要察言觀色,我是個很敏感的人。我們坐同桌後,我就覺得其實我們有點像,只不過我還要照顧媽媽,所以,我必須乖巧地討好所有人,讓所有人都喜歡我,而你可以偏激地對抗,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笑了笑,牽着我的手向外走,半開玩笑地說:“不要告訴別人,我家在哪裡哦,我不需要別人知道我是灰姑娘,我喜歡做小公主。”
我點了點頭,鄭重地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雖然我表面上反應很淡,甚至對關荷連安慰的話都沒有說,可我的冷漠在關荷面前徹底粉碎,連吳老師都能感覺出來
,整個班級,我唯一無法對之說“不”的人就是關荷。我如果是個孫猴子,關荷就是我的緊箍咒,不管我多鬧騰,她總有辦法讓我聽話。
我開始真正地進入關荷的朋友圈子,和李杉下國際象棋,和宋晨玩文字遊戲鬥嘴,和王豪下中國象棋,夥同魏老三的女朋友一塊兒欺負老三,逼迫他吃烤焦的茄子,每吃一口,還要說一聲“真好吃”,週五開完班會,大家一起去唱卡拉OK……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不再是遊離在班級之外的人,而是慢慢地變成了(4)班的一員,我也有了一羣可以打打鬧鬧、耍貧鬥嘴的同學,每天、每週都有活動,壓根兒沒有寂寞的時間。
差學生肯定不喜歡上課,好學生也許喜歡上課,可即使喜歡上課的好學生,只怕也不是每門課都喜歡。但是,有一門課,卻是不管好學生、差學生,男生、女生,都暗暗期盼了很久。即使表面上絕口不提,心裡也肯定期待着老師的講解。
這門萬衆期待的課,就是——生理衛生課。
當年資訊太不發達,沒有書籍,更沒有網絡,家長又絕口不提男女性別後面的問題,似乎一提就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可隱約暗示的電視畫面,模糊不清的言語,以及我們自己身體的變化都讓我們有太多好奇和困惑,一方面我們受大人們態度的影響,自己也覺得關注這些是不道德、不健康、不積極、不向上的;可另一方面,我們又渴望着加入成年人的行列,弄明白所有這些被父母老師,乃至整個社會都回避着的話題。
生理衛生課的課本剛發下來時,大概每個同學都悄悄地翻到最後,查閱了關於男女的一切問題,可那模糊不清的黑白印刷圖,乾巴巴的科學名詞拼湊到一起的段落並不能回答我們的疑惑。
好不容易等到大家最盼望的一章內容,我們以爲生理衛生課老師會像語文老師一樣摳着一個一個的字眼,來給我們解析段落意思;像幾何老師一樣,恨不得把圖刻到我們腦海裡一樣,每個線條的來龍去脈都解釋清楚。可能說會道、美麗漂亮的女生理衛生課老師竟然告訴我們這堂課大家自學。
我們面面相覷,我們早自學完了!可就是因爲自學沒學懂,才期盼着聽您的課呀!老師卻不管那麼多,吩咐了班長負責紀律後,就回了辦公室,竟然連一個自學後提問的機會都不給。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學生立即拿出了數學、物理、英語課本,開始認真溫習,爲中考備戰。幾個男生嘻嘻笑着,把生理衛生課本扔進了垃圾桶,這是一門中考不會考的課,這節課既然不講解,那麼這本書也就實在沒什麼意義了。
我盯着生理衛生課本默默發呆,也許我心裡比誰的疑惑都多,比誰都想知道男女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其實,迄今爲止,我都沒真正明白曉菲爲什麼會懷孕,爲什麼他們都說是睡覺睡出來的?若說完全不明白,倒也不對,因爲根據我看過的港臺片,那些接吻、脫衣服的親密畫面,我其實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覺,可是,電影總是演到他們脫衣服,互相摸來摸去,畫面就切換了,脫完衣服之後呢?課本上講精子和卵子結合導致受孕,難道是脫光衣服後彼此抱在一起睡一覺,精子就和卵子結合了?就懷孕了嗎?
我覺得我渴望知道這些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因爲曉菲,她從不肯說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敢問,可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另一個是因爲恐懼,我恐懼於我所不知道的,恐懼於不知道究竟怎麼樣才能真正保護自己。但是,當我心懷期待,以爲老師能清楚解答我所有的困惑,安撫我所有的焦慮不安時,老師一句“自學”就打發了我們。我對大人的期待又一次落空了。
關荷已經在安靜地複習數學了,她看我盯着生理衛生課本發呆,側頭看了我好幾眼。
“你在想什麼?看上去很不開心?”
“沒什麼。”我沉默了一會兒,又突然問,“你知道懷孕究竟是怎麼回事嗎?男生怎麼讓女生懷孕的?”
內斂的關荷一下子臉紅了,她視線飛快地掃了一下前後左右,看沒有人留意,才壓着聲音說:“不知道。”
我一想也是,我還能看到不少港臺片,關荷只怕連這些都看不到,她到哪裡去知道?世界名著可是不講這些的。當然,我可以去請教妖嬈,可那就意味着烏賊會知道我關注這些事情,然後小波也會知道。天哪!不如讓我去死!
關荷似看透我的心思,沉默了一會兒,又小聲地說:“反正牽牽手、抱一下、親一下都不會有事情,別脫衣服就行了。”說完,她就立即埋頭看書,顯然,討論這個話題,讓她很不安,她已經不想再談了。
我站起來,學着幾個男生的樣子,將生理衛生課的課本丟進了垃圾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