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偶然·圓滿·不爲人知(2)
楊昭的頭低着,楊錦天看不到她的神情。靜了一會兒,楊錦天覺得,楊昭或許有些傷心了。可他依舊沒有改口。
楊昭擡起頭。
她居然在笑。
楊錦天設想過她很多種反應,唯獨沒有考慮過,她在笑。而且那不是苦笑,不是無奈地笑,那是真正的笑容,有些疲憊、有些蒼白,可卻是真真正正的笑容。
她對他說:“小天,你總算有點像楊家的人了。”
夜晚,楊昭回到醫院。
她偷偷來到陳銘生的病房,陳銘生的母親已經走了。
楊昭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她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進去?
現在太晚了,她在想如果陳銘生休息了,她是不是不應該打擾他。
就在她猶豫的時候,門開了。
文磊看見她,低聲說:“嫂子你來了?”
“嗯。”楊昭說,“今天你在?”
“對。”文磊頓了一下,又說,“嫂子,我聽說了……你跟生哥母親的事情,她可能是誤會了,我們會解釋清楚的,你……”
“我知道。”楊昭打斷了他的話,她知道他要說什麼。
“他睡了嗎?”楊昭問。
“還沒,生哥白天睡來着。”文磊給楊昭讓開路,說,“那我在外面等着了。”
“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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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昭進屋,沒有開燈。她悄悄來到陳銘生的牀邊,他醒着,看着她。
楊昭轉過身,拉開了窗簾。
月光照了進來。
楊昭回到陳銘生身邊,坐了一會兒,屋裡非常非常的安靜。
“這個色調,覺得眼熟嗎?”楊昭說。
陳銘生不懂什麼色調,他有些費力地擡起手,搭在楊昭的手上。
楊昭看着屋外的天空。
月光將屋子掃上一層淡淡的銀青色,灰冷的調子,一張牀、一扇窗、一個月亮、兩個人。
“真的似曾相識……”楊昭喃喃地說。
“楊昭……”陳銘生低聲說,“我媽她,有點兒怪……你別在意。”
楊昭搖頭,拉着他的手,眼睛依舊看着窗外。
他們在夜晚,講了許多話。陳銘生明明說得很吃力,可他就是不停地在說,好像要把一輩子的話都告訴楊昭一樣。
他告訴她他的身世,告訴她他這一生裡,一共有兩個父親。
一個親生卻沒有見過面的父親,還有一個沒有血緣卻教他做人的父親。
這兩個父親,用有聲的或無聲的語言,用有力的或無力的動作,將他從孩提時代起,就推向一個既定的方向。
他告訴她,他媽媽愛了他爸一輩子,愛到最後,幾乎有些瘋狂了。她覺得女人一定得守在男人身邊,照顧一生一世。
“你後悔嗎?”楊昭問他。
陳銘生靜默了許久,最終搖了搖頭。
楊昭笑了一聲:“真的?不是逞能?”
陳銘生好像想了一下,又輕輕地搖頭。
當他的人生越是跌宕,走得越是遠的時候,他就會越來越相信命運。所以他沒有後悔。
他相信一切都是註定的。
而且他也不能後悔。如果他在這個時候低頭了,那就意味着他否定了從前的所有,否定了他的父親,否定了嚴鄭濤,否定了老徐、文磊,甚至否定了楊昭。
“我不後悔。”陳銘生說。
“回想過去,我不後悔。
“我只是有一點點遺憾。
“如果我能再聰明一點,如果我能再努力一點,或許,我會比現在更好一些。”
楊昭撫摸着他的臉,她轉過頭,看着窗外。
“足夠了,陳銘生。”她說,“足夠了。”
“如果可以,”陳銘生說,“如果我能好起來,我就去見你爸媽……”
她的頭髮,擋住了臉。
在陳銘生的視線裡,她的形象有一些恍惚。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在說話期間,抽搐了很多次。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楊昭的身上。
“你在哭嗎?”他忽然問。
楊昭握着他的那隻手在輕輕地顫,他的精神有些迷茫,他把那些顫抖,歸在了楊昭那邊。
等他問出這句話,楊昭的手真的微微地抖了。
陳銘生淡淡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哭了?”
楊昭慢慢轉過眼,她沒有哭,但是那股壓抑的悲傷,比哭更痛苦。
可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如果我哭,你願意好起來嗎?”
陳銘生茫然了,他迷茫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花板,最後說:“對不起……楊昭,對不起。”
楊昭低下頭,她的嘴脣輕輕貼在陳銘生乾裂的脣上,她吻他,一下又一下。
陳銘生的氣息吞吐在她的臉上,他的味道與從前一樣。
你不曾見過這樣的吻,它這麼重,壓得人喘不過氣,它又這麼的輕,輕得好像不復存在。
你同樣,也不曾見過這樣絕望的吻。
好像吻的不是情人,而是一個殘破的夢。
她與他鼻息相貼,她與他親密無間。
陳銘生擡起手,輕輕撫摸楊昭的頭髮。“是不是想抽菸了?”
楊昭無聲地搖頭。
“抽吧……”
楊昭低聲說:“陳銘生,這裡是醫院。”
“抽吧……”陳銘生的聲音有些輕鬆,“我也想抽,好像好久都沒有碰到煙了。”
“你身體還沒好。”
“給我一根吧……”陳銘生好像完全不在意,他笑着對楊昭說話,就像一個大孩子,“或者我們抽一根。”
楊昭真的,從包裡拿出一根菸。
她把煙拿在手裡,看了好一會兒。
她忽然問:“陳銘生,你知道打一瓶吊瓶,要多久嗎?”
陳銘生說:“不知道。”
楊昭說:“兩根菸的時間。”
她點燃了那根菸,菸頭在打火機的火光中,明亮了一瞬,又漸漸消隱,最後融成橘色的火星,在夜裡,那煙似乎離得很近很近,感覺就像綻放的煙花。
她到底,沒有讓陳銘生碰這根菸,她只讓它燃起了片刻,就熄滅了。
她說:“陳銘生,我走了,你休息吧。”
陳銘生說好。
她站起身,來到門邊,在開門之前,她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夜太深了,她看不清楚陳銘生的眼睛,她只覺得,他似乎正在望着她。
他好像在笑。
“楊昭……”他輕聲說,“謝謝你。”
楊昭不知道說什麼,點點頭,拉開了門。
文磊在門口等着,見她出來,他迎上來。
“嫂子,要走了?”
“嗯。”
“你辛苦了,也……”文磊熬夜熬到現在,眼睛也有些赤紅,他對楊昭說,“也委屈了……生哥的母親早上五點就會來的,晚上十點多走,她昨天還跟我們說要把我們換走,她晚上在這邊看着就行。要是那樣,你就更不好見生哥了。”
楊昭低聲說:“沒事。”
“我再想想辦法吧。”文磊說。
楊昭點頭,說了句謝謝,轉身離開。
她走出醫院的大門,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把一包煙抽完。然後她給薛淼打了個電話——
“小昭?”薛淼接電話的時候分外驚奇,“你那現在是幾點?是我精神錯亂了還是你精神錯亂了?”
“老闆,你幫我個忙行嗎?”楊昭這一次,甚至連回應他調侃的力氣都沒有了。
薛淼靜了一下,然後語氣也認真了起來。“說吧,什麼事?”
楊昭說:“我想帶一個人,去那邊治病。”
“什麼病?”
楊昭說:“毒品中毒。”
薛淼安靜了。
片刻後,他開口,“是他?”
“嗯。”
她聽到薛淼深深呼吸,“小昭,他吸毒?”
“不是。”楊昭說,“我一時解釋不清楚,你幫我聯繫好一點的醫院。”她說,“求你了……”
瞭解她如薛淼,此時,已經知道不需再問什麼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休息,等你醒了,我差不多就會有消息了。”
“謝謝你。”
“不用,這沒什麼。”薛淼回答,語氣有些低。
楊昭一夜未眠,她在思考,如何說服他的母親。
她想了很多很多的說辭,甚至在深夜裡,坐在桌前打稿,一直到凌晨,她才恍恍惚惚地捋清了思路。
楊昭洗了個澡,她熬了一夜,臉色奇差,可她不敢用妝容彌補,就簡單把頭髮紮了起來,穿了一身半袖T恤,和一條長褲。
她來到醫院,在樓下的花店,買了一束百合。她在交錢的時候,還在腦海中重複地演練等下要說的話。
她抱着花,走進醫院的大門,她沒有坐電梯,而是走着樓梯,一層一層地向上。
她緊張,從所未有的緊張。
楊昭走到樓梯的轉角,她聽到了一聲淒厲的嘶喊。
那聲嘶喊是一把匕首,從楊昭的頭頂扎進去,慢慢地,一直穿到下頜。
那是陳銘生母親的聲音。
楊昭忽然看見樓梯旁塗刷整潔的牆壁,角落裡爬着一隻小蟲,小蟲是黑色的,趴在白色牆上,就像迷失了一樣。
在漫無天際的冷光裡,楊昭看到了濃黑的夜;在刺鼻的藥水味道里,楊昭嗅到了一絲佛香。
陳銘生死於突發性的心臟衰竭。
沒人料到這樣的情況。
沒人知道,陳銘生的身體已經很糟糕了,尤其是精力,當年大腿截肢的時候,他的處理就不妥當,導致體質看起來很好,實則元氣大傷。
這次,他再也沒有撐住。
或者說,他沒有再想往下撐。
陳銘生的母親在走廊裡瘋狂地喊着。她在叫一個名字——陳國贏。
她一直一直,在叫這個名字,叫到整個人垮掉。
走廊裡亂成一片,楊昭抱着花,慢慢走了過去。文磊看見她,撲通一下跪在楊昭面前,他說嫂子,對不起,對不起。
他們的聲音很遙遠,但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傳進楊昭的耳朵。
有個年輕的護士拿着一疊紙,過來,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楊昭的臉色,然後說:“家屬請節哀,我們這還有幾項要籤——”
另外一個護士給她拉到一邊,瞪了她一眼。“看看時候啊你。”
那個護士也覺得不該,悶頭說對不起。
楊昭衝她擡起手,說:“給我吧。”
兩個護士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把紙遞給她。楊昭在紙上寫了自己的名字。
護士問:“請問,您是……是他的妻子嗎?”
楊昭怔住了。
不是。
她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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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筆還給了護士。“對不起,我記錯了……”
這個時候,那個年輕的護士看着紙上的名字:“你叫楊昭?”
楊昭看了她一眼。
那個護士張了張嘴,輕聲說:“患者在最後,唸了你的名字。”
楊昭靜了一會兒,淡淡地說:“是嗎?”她問護士,“我能看看他嗎?”
護士點點頭,她們把她領到一個房間。
楊昭走進去,在房間貼着牆壁的地方,放着一張單人牀,上面躺着一個人,身上蒙着一張白白的布。
他右腿的地方,深深地凹陷下去。
楊昭走過去,把陳銘生的臉露了出來。
她不能像那些電視劇和小說裡說的那樣,把他形容成就像是睡着了。
他死了。
與睡着分毫不相干,他已經完完全全,沒有生命的跡象了。
楊昭靠近他,那種讓她熟悉的溫度不在了。
她在他耳邊說:“你想說什麼?”
你想說什麼?
你最後叫我的名字,是想跟我說什麼?
“你不能這樣,陳銘生。”楊昭輕聲說,“你得把話說完。”
陳銘生安安靜靜。
他似乎永遠都這樣安靜。
楊昭看着他,看到幾乎不認識他。
她俯下身,親吻他的嘴脣。
那一段缺失的肢體,那一段殘破的記憶,那一把開啓故事大門的鑰匙。
楊昭終於哭了。
在吻到他的腿時,她終於哭了。
你後悔嗎?
我不後悔。
回想過去,我不後悔。
我只是有一點點遺憾。
如果當時我再聰明一點,如果我再努力一點,或許現在我能更好一些。
陳銘生的戶籍,最後落在了她的家鄉。
他想要葬在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