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離開機場大廳後,小羲回到車裡,靜靜坐在駕駛座上。

不遠的地方,逢明等着登機的時間到來,而他則在狹窄的車廂內,什麼也做不了,連轉開鑰匙駕車離開的力氣也沒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逢明搭的那班飛機起飛了,小羲仍待在原地,握着方向盤,雙眼空洞地直視着儀表板。

好久好久,他無法思考,送走逢明的他腦袋像斷了線似停頓了下來。心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他的一切隨逢明而離開,他的思念緊緊跟在逢明身旁。

直到日色向晚,機場上方的天空黯淡了,他才掙扎着,使勁一讓自己轉開車鑰匙,踏上油門,駛離這個地方。

如果就這麼分別,會不會什麼都沒了?小羲在回程的路上這麼想着。

他恐懼逢明在臺灣那麼遠的地方,某天醒來,就決定將他忘記。

但,他更害怕留逢明在身旁。逢明的存在是一根刺,刺入了他找不着的肌膚底層。因爲疼痛,他下意識地想要挖出那根刺,弄得自己傷痕累累,結果連帶地也扯得逢明通體鱗傷。

所以,逢明不走是不行的。他們需要時間來淡化已經變質的情感,如今的他們太過容易彼此傷害,而沒有自制的能力。

回到家裡時,提着行李的雀如門口等着。她漾着大大的笑容朝小羲跑來,這一趟假期似乎玩得很開心。

“我回來了。”雀如大叫着。

小羲拿着鑰匙開門,兩個人一起進到屋內。他不禁想,好久好久以前,他和逢明也曾擁有這樣的關係,在一起時沒有半點負擔,只消笑着便能瞭解對方心意,兩個人之間沒有絲毫芥蒂。

後來,發生了那些事情,他開始不信任逢明。他怕自己被傷害,所以將逢明遠遠拒於心門之外。即使逢明追來了美國,明確地說出一輩子都要在一起的話,他仍無法相信,而且反過來用謊言與漠視刺傷逢明的心。

雀如將旅行袋裡的禮物拿了出來,那是一株小小的,被鑲進透明壓克力鑰匙扣裡的幸運草。“吶,這個給你。”

小羲拿着鑰匙扣,看着。

“小羲?”雀如發覺小羲的臉色不太好。

小羲將幸運草壓克力別在汽車鑰匙上,說:“我很累,先上去睡了。你也早點睡。”他慢慢爬上了樓,身體好疲憊,心也是。

“我不在的這幾天,誰來過了?”雀如敏感地嗅到空氣中不一樣的氣味。她雙眼巡視屋內一番,而後視線停留在桌子一盒未開封的保險套上。

“逢明來住了幾天,我剛剛送他去搭飛機,他已經在回臺灣的路上。”小羲說。

“媽的!”雀如忍不住朝着臺灣的方向比出中指。但等她再回頭要找小羲說話,小羲已經走掉了。

小羲回到房裡,倒上牀。他閉起雙眼,手裡握着那株幸運草。

只要多努力一點,自己一定可以捱過這段時期的吧!他在沒開燈的房裡,這麼想着。

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的。他將幸運草握得好緊。

逢明離開美國的第五天,一通電話從臺灣撥到喬治亞州來。

剛剛將車停好準備開門的雀如聽見電話鈴聲,急忙忙的就打開鎖衝進客廳裡,連門也沒時間帶上。

“Hello?”雀如拿起話筒。

‘啊,麻雀。’對方頓了頓。‘我要找小羲,叫小羲來聽電話。’

一聽見男人的聲立,雀如就知道是那個宋逢明。她拿起話筒,慢慢地說了兩個字:“豬頭……”然後喀地聲,將電話狠狠掛掉。

幾秒後,電話又奮力響起。雀如再度拿起話筒。

‘死麻雀,你居然敢切我電話!’逢明的吼聲傳來。

“我爲什麼不敢?你這傢伙,光聽你的聲音我都覺得有氣。”

‘我找小羲,又不是找你。’

“還有臉找小羲,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把小羲害成了這樣,居然還敢打電話來找他。聖誕節的時候是我不在,所以才讓你有機可趁。現在不一樣,我回來了就不會讓你騷擾小羲。”

‘什麼騷擾,我只是想打電話問他的近況。我關心他也不成嗎?我跟小羲可是名正言順的情侶!’

“情你媽個頭!”雀如吼了回去。“我出去渡假之前小羲還好好的,回來之後他一天說不到三句話,整天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問他怎麼了他也不說。我不知道你究竟對他做了什麼,但你可不可以別再這麼自以爲是地騷擾他。他如果再出什麼意外,我第一個殺回臺灣把你給剁了。”

‘他到底怎麼了,你說清楚!’

“小羲曾經自殺過好幾次,你不知道對不對?”雀如說起以前的事,就恨得牙癢癢的。“因爲林央,小羲吃安眠藥自殺。你如果再逼他,只會讓他走上以前那條路。我拜託你別刺激他了,你們兩個在一起,對雙方根本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又不是林央。’

“你現在做的事,跟林央沒有兩樣。”雀如激動地把話筒摔到地上,跪倒在地,掩着臉差點哭出聲來。

‘喂、喂、你把話說清楚!那現在呢?小羲現在怎麼了?你別不說話啊!’地上的話筒不斷傳出逢明的聲音,他得不到雀如的迴應,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雀如背後,有個身影靜佇許久。他緩緩地繞過雀如,拾起被扔在地上不理會的話筒。

‘小羲現在有沒有事,你說啊!’對方着急着。

“我沒事。”小羲迴應了逢明。

‘小羲!’逢明大叫了出來。‘你不要想不開,千萬別自殺。我如果知道這些事,決不會跑到美國去煩你。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是真心的,我不是在欺騙你。你別做傻事,千萬不要。’

逢明着急的聲音聽在小羲耳裡,讓他覺得這個人好象真的好愛他。

‘千萬不要,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我不會再去打擾你,不會讓你覺得不愉快……求求你……’對方哽咽了。‘我求求你……別離開我……不要……’

“我沒事。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小羲說。

情人之間可悲的,或許在這裡。爲了證明誰愛得多,就得用這種傷害對方的方式。誰爲誰落淚,代表着,誰最爲深陷。

當這個人爲他而哭,因他笑而笑,小羲才能肯定這個人對自己的感情是忠貞的。以這樣殘忍的形式。

‘對不起……對不起……’對方拼了命地道歉着。

“我真的沒事。”小羲說。

和逢明講了大概半個小時的話,安撫了逢明,小羲掛上電話後,看着偏着頭癟着嘴的雀如。

“你不應該告訴他那些的,那時候我還不會想,纔會鬧出事來。更何況都已經過去很久,那些事我都快不記得了。”小羲回頭去關上門,天氣雖然回暖了點,但夜裡還是有些冷的。

他打開屋內的空調,讓暖氣散出。

“我知道我太過火了,對不起。”雀如擦了擦眼淚。

“也不是你的錯。其實一直以來,做錯事的都是我。”小羲伸手把地上的雀如拉起來,他們兩個並肩坐在沙發上。

“纔不是你。”雀如不以爲。

“不,是我。”小羲淡淡地笑着。“我希望我喜歡的人可以愛我,卻又害怕得不到對方的回報。我沒有膽量忘記過去,我的冷漠與尖銳不斷傷害那個想要待在我身邊的人。”

“那顆豬頭死了都不會有人覺得可惜。”雀如明白小羲指的是逢明。

“他離開美國之後,我想了很多。我知道,如果他希望我留在他身邊,那麼無論我如何裝做不在意,終究還是會回到他那裡去。因爲我本來就很愛他,這點一直都沒變過。”

“他不會給你幸福的!你這個傻瓜究竟要被傷多少次,才學得乖!”雀如朝小羲大吼了出來,眼淚也隨之奪眶而出。

“這是沒辦法的事。”小羲緩緩說着。

“笨蛋!笨蛋!笨蛋!”

“我想和他在一起,只要他肯要我,就好了。”小羲緊握着手。

“笨蛋!”

“那有什麼辦法呢!”他笑着。晦暗的眼眸裡,有着扭曲的痛楚與苦澀。

“如果他又背叛你怎麼辦?”

小羲搖了搖頭。“我不想去想那些。”未來的事情太遙遠,也太沉重了。有些時候,人的心,無法負擔那麼多……

掛上電話,恐懼仍然盤踞在逢明胸口不肯離去。

他坐在房裡,雙手緊緊抓着頭髮,低垂着眸,顫抖着。

他知道那個人受的傷害有多深,卻不曉得那個人因被這樣對待,而曾以自殺來試圖了結自己的xing命。

他是絕對不能失去小羲的,在經歷過這些事情後,心已經完全放在小羲身上,倘若離開,他無法想象自己一個人該如何生活下去。

敲門聲響起,宋辛祈探頭進來,關心地問着:“剛剛你在喊幹什麼?好大聲?”

逢明深吸了一口氣,試圖緩和自己的情緒。“沒什麼,我打電話到美國去。”

“又和小羲吵架了嗎?”宋辛祈擔憂地看着二兒子。逢明這模樣,讓他好心疼。“沒有。”

“你也知道你的脾氣很衝,有些時候啊,要爲小羲忍一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過些日子就會忘掉的,別太心急了,知道嗎?”宋辛祈對兒子說着。

“嗯!”逢明應了聲,眼眶泛紅。

“沒事的、沒事的,過陣子再打電話給他。”宋辛祈說着:“出來看電視吃水果吧,我買了很多柿子回來!”

宋辛祈拉着兒子,離開房間,到正播着整點新聞的客廳去。

因爲雀如當日那番話,逢明猶若遭受雷擊,幾乎不敢妄想再度前往美國,突兀地打擾那個想要療傷止痛的人。

相隔兩地,縱使如何思念,逢明連通電話也不敢打。那個他愛着的人看起來堅強,但心裡滿是傷痕,所以他一直強忍着想見面的衝動,在遙遠的臺灣,默默過着自己的生活。

逢明不知道要多久,小羲才能釋懷,他只曉得自己必須忍耐,在小羲對他放開心懷之前,不能打擾他。他告訴自己絕不能成爲第二個林央,他和小羲在一起是想給小羲快樂,而不是傷害小羲。

休息了一陣子之後,爲了轉移對那個人的注意,逢明開始找工作。

他利用自己擅長的技能,接拍一些普通的平面案件,努力忙碌到腦海裡完全沒有空間可以思索海洋那頭,那個自己深深喜歡的人。

也許是之前得獎的運氣還在,幾張照片在送到國外比賽後都獲得不錯評價,他的工作總是排滿檔,接不完的案子佔去他所有時間,他的腦袋被塞得滿滿。

生活穩定已經是離開美國半年後的事情,從離開美國後第一通電話起,逢明一直沒有去打擾小羲。但是遙遙無期的等待在工作漸漸上軌道後,讓疲憊渴望有人慰藉的心靈,強烈疼痛起來。

好想好想觸摸那個人,好想好想再聽聽那個人的聲音。有時工作到一半,這樣的想法會突然闖入他心裡,讓他突然停頓下來,什麼事也無法做。但他卻只能剋制着,因爲他怕傷害到那個人。

如此起伏不定的情緒,一直持續,直到與小羲分離快滿一年的聖誕節前夕。

這天他完成今年最後的案子,模特兒拍完了照正在旁邊卸妝,他收拾着自己的相機。工作人員幾乎都走光了,因爲這個特殊節日的關係,沒人有心思像以前一樣留下來哈啦東哈啦西。

逢明弄妥後也打算關燈走人,但卻發現那個已經換好衣服的模特兒仍對着鏡子看,動也不動。

“工作室要關門了。”他說。

長得像少年的模特兒由鏡中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表情有些酷。她對逢明說:“今天怎麼是你留下來關燈?聖誕夜大家都歸心似箭,只有你好象不是?”

“因爲沒人等我。”逢明回答。

“工作室所有的人都在傳你是囧囧囧,化妝師說你拒絕她的方式有夠狠,三更半夜把她扔在街頭喝西北風。小劉卻說你曾經交過女朋友。”她說。

“那又怎樣?”逢明挑了挑眉。

“這關係大夥的賭局。”

“你賭哪個?是或不是?”逢明問。

“我沒有賭,我只是負責問。他們叫我一定要問出來,不過我覺得很無聊。”

“沒必要告訴他們。”逢明切了電源,室內頓時陷入黑暗。“走吧,我關門了。”

這個長得十分中xing的少女點了點頭,隨他走出室外。

“可是我覺得,你現在一定有情人。”少女突然這麼說,在街燈昏黃的路邊。

她踢着行道樹掉落的枯葉,說:“你拍的照片有種特殊的感覺,那種感覺我說不上來。你的感情融入照片裡面,是因爲他不在你身邊的緣故嗎?”

逢明頓了頓。“他在美國。”

“那還說沒人等?說不定她正在等你。”少女晃了晃頭,轉身揹着逢明離去。

逢明突然覺得泛黃的路燈下,剪短髮穿着白襯衫與牛仔褲的少女,纖細身影有些像遠在美國的那個人。他們背對着他的時候,看起來一樣的寂寞,同樣孤單。

少女的話觸及了逢明內心深處的渴望。他在等他嗎?小羲在等他嗎?逢明一點也不確定小羲心裡有沒有這樣的想法。但他思念小羲,卻是無庸置疑地。

離上個在美國渡過的聖誕節已經一年了,將近三百六十五天的時間,足不足以讓小羲自傷痛中恢復,平靜而坦然地面對他的情感?

逢明停不了這樣的想法,他不停想着。

夜裡,回到家。老爸早睡了,屋子裡靜悄悄。

他回到房間把攝影器材隨意放在地上,拿起桌上的話筒,連燈也沒開,在月光透進的房內,盯着電話按鍵沉默不語。

應該可以了吧!時間已經足夠了吧!說不定就像那女孩講的一樣,小羲一直在等他,等他打電話過去。

壞掉的肺,讓他在寒冷的夜裡咳了幾聲。他不停地思考着如此的舉動合不合宜,思考着會不會太過倉促。

但,真的已經無法忍耐下去了。見不着小羲的面,聽不到小羲的聲音,無法確定小羲過得好不好,這讓他每一天都覺得慌張異常。

最後,他還是深呼吸幾口氣,按下早已經熟記在心裡的電話號碼,撥往美國去。

心情的緊張耳朵聽得見,胸口心臟的鼓動撲通撲通地像小鹿亂撞,完全無法冷靜下來。逢明感覺自己握着電話的手好象在發抖,等會說話的時候,不知道聲音會不會也像這樣無法控制地顫抖。

喀地聲,電話接通了。

‘喂?’那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是我……”逢明想了想,光說這兩個字小羲可能無法瞭解他是誰,他腦袋一團亂,但還沒想到該如何補上後頭

的自我介紹,便聽見話筒那頭傳來的聲響。

‘啊……是你啊……’

“咦?你知道?”逢明都還沒報上自己的名字。

‘當然啊。’

對方回答這句話的同時,逢明幾乎可以想象那個人淺淺微笑的樣子。只消幾句話,這樣的開頭,從美國回來那時凝結了三百六十五天的惡劣氣氛像是被太陽照着的雪,瞬間融了。

而隨着那些融化的雪,逢明的心裡頭似乎也有什麼漸漸地浮現出來。

“我……”逢明的聲音如同預期地,細微發抖。“我好想你……”他覺得自己真是不爭氣。

‘嗯……我也是……’電話那頭的人輕聲說着。

那個人的回答,讓逢明心頭懸宕着的石頭整個落了地,逢明真正鬆了口氣,知道自己先前的決定是對的,從美國離開,自己一個人回到臺灣來,忍耐不安與寂寞,壓抑住打擾對方的決定,全都是正確的。

眼眶跟着紅透,霧氣朦朧雙眼,這通電話讓逢明明白,一年的等待,值得了。

夜裡,他們隔着話筒慢慢地聊着,由闊別太久而生疏的語氣,慢慢地回到以往熟悉的語調,聊着分開的這段時間彼此的生活。漸漸地,兩個人都會笑了。

小羲告訴逢明,因爲逢明臨走前把湖邊的鴨蛋全撿光了,鴨子回來看見蛋全沒有,嚇得以爲有人偷走它們的蛋,之後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再生蛋。雀如還因此生了好大一陣脾氣。

‘拿鴨蛋的時候,一定要留一到兩顆在巢裡。’小羲說。

“爲什麼?”逢明問。

‘因爲鴨子不會算自己一天下多少顆蛋,只會看巢裡面有沒有蛋,蛋全沒了的話,它們就會被嚇到。’

“真是有夠笨的鴨子。那隻麻雀養出來的嗎?”

‘野生的。’

兩個人緊緊靠在話筒旁,無話不談。就好象很久很久以前依偎着彼此一般,隔着這樣的距離,心底興起溫暖。

逢明發覺小羲變健談了,和他說話也不再有一層隔膜,這樣的轉變讓逢明有種,現在死了都值得的感覺。他在心裡想着。

“你在那邊書讀得怎樣了,什麼時候會畢業?”逢明問。小羲去美國快一年半了,算起來已經是好長的時間。

‘要畢業還早,我想大概還得一陣子。’

“那我……有空的時候可不可以過去找你?”逢明有些膽顫心驚地問着。

‘不可以。’

“咦?爲什麼?”逢明叫了起來。

‘只是你有空當然不可以,也得我有空才行啊!’

“呿!”逢明的心臟差點被小羲嚇停,他還以爲小羲又要拒絕他了。

‘我要有空,才能陪你。’小羲這樣說。

“那明年的聖誕節我去找你。”逢明說。“聖誕節你絕對有空對吧!”

之後,他們又聊了很久很久。一年沒見了,思念滿滿地溢了出來。相隔了那麼遠,但他們都明白彼此對對方的努力,心結打開了,知道愛情需要被滋養的是當下,擁有了當下,才能到達遙遠彼方那頭無法預測的將來。

天就快亮,在小羲向逢明道過再見,掛斷電話之前,逢明頓了頓。

‘怎麼了?’小羲問着。

逢明突然想起他決定跟小羲在一起時的情景,他記得浴室裡,小羲低着頭說什麼壓死了螃蟹,螃蟹詛咒他將得不到幸福。

“我會給你幸福的。”逢明突然這麼說。

電話那頭的小羲呆住了。

“我不會從你身上拿走什麼,你不要怕;我會給,我一定會給你幸福。所以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你這樣……好象在求婚。’小羲笑了出來。

“改天等你回來,我們去祭拜那隻螃蟹吧!”逢明語氣認真。

掛上電話後,失去小羲溫和的聲音,睡不着的逢明在客廳呆坐到中午。

求婚這個字眼讓逢明的腦袋像被敲了一下,臺灣的法律沒同志結婚這回事,他也沒辦法向小羲承諾婚姻伴侶這種忠貞關係,但這一刻裡,他突然就是覺得他和小羲之間應該有個證明什麼的。

接着,他開車衝下山去市區買了對戒指。小羲手指應該跟他差不多粗吧,他張開自己的手看了下,然後買了兩個相同尺寸的。趁着郵局還沒關門,趕緊將其中一隻包裝好的白金戒交給郵局人員,寄到美國去。

一段日子後,小羲打電話回來。

這是小羲第一次打電話回這個家。

‘我收到……很奇怪的東西……’小羲這麼說。‘你寄這個給我幹嘛?’

“什麼奇怪的東西!戴上去,從此以後都不準脫掉。”他說。

‘這代表什麼?’小羲問。

“相同的戒指你一個我一個,你說代表什麼?”逢明這樣回答小羲,強硬語氣中,帶着他所有的溫柔。

就這麼,用電話聊了大半年。冬天走了,春天過去,夏天才至,秋天轉眼又將來了。

假日悠閒的時光裡,小羲在自家的草坪上爲樹木澆水,他戴着斗笠穿着T恤短褲,笠下yin影覆蓋的臉顯得平靜。

“我出門了!”雀如三步做兩步由屋裡跑了出來,鑽進車裡開了就走。

“路上小心。”小羲回答時,雀如的車已經駛離車道。

雀如最近在談戀愛,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變少了。他看着車子遠去,突然有了種寬心的感覺。雀如能放心談戀愛,就代表自己已經不再讓她操心了吧!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希望她所喜歡上的人,也能以相對的愛珍惜她。

對街,母鴨帶着小鴨散步歸來,搖搖晃晃地穿越馬路,從小羲前面走過,回到湖邊築的巢裡。太陽高高掛着,溫暖卻不灼熱的光線灑落在他的皮膚上,熱呼呼地,驅走所有寒冷。

房子裡頭電話響了,他關上水喉進去接起電話。

“喂?”

‘是我。’對方說。

“逢明啊……”小羲的聲音軟了下來。

“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在這之前,你先深呼吸幾下。’電話那頭的語調沒有平日的氣焰,語氣十分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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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麼事?”小羲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逢明很少這麼正經。

‘你照做就是了。’

小羲拗不過逢明,只好連作了幾個深呼吸。“好了,你說吧!”

逢明頓了頓。‘是有關你媽和那個人的。’

“怎麼了,不是我媽跟小畢出事了吧?”小羲第一個念頭就是父親又打了母親跟弟弟小畢。父親總是如此,不順遂便會拿身邊的人出氣。“小畢受傷了嗎?是不是很嚴重?我媽有沒有事?”

小羲着急了。因爲前陣子才寫信回去告訴小畢需要幫忙時可以去找逢明,他相信逢明絕對會照顧小畢,但如今逢明因家裡的事打電話過來,事態便肯定很嚴重。

‘不是小畢。是你的爸和你媽……’逢明又頓了頓,這真的很難開口。

“他們怎麼了?”小羲疑惑地問。

‘船翻了。’逢明說。

“什麼翻了?”小羲會意不過來。

‘船。’逢明深吸了口氣。‘你爸和你媽出海去,結果遇上大浪,船被打翻,沉了。’

“那他們……”小羲掩住了嘴,開口的時候,有絲悲鳴不慎溢了出來。

‘我剛剛帶小畢去認屍回來。他就在旁邊,你要不要跟他講講話?’逢明將話筒遞了出去,聲音停歇幾秒,然後有人拿了起來。

‘哥哥……’那是強忍着哭泣的哽咽語調。

“小畢……”

‘哥哥你快回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畢你乖,要堅強。哥哥馬上就回去。”

‘爸爸跟媽媽死掉了……’電話那頭的小畢忍不住,哇地聲哭了出來。

小畢哭了一會兒,逢明又拿回了話筒。‘你沒事吧?’

“我……”要開口的話被哽在喉際,聲音突然發不出來。“我……”

‘把嘴巴張大,深呼吸。’逢明瞭解小羲的情況。

小羲照着逢明的話,努力做着。

‘對了,是這樣,深深的呼吸。慢慢來,我就在你旁邊。’逢明說:‘小畢我會幫你照顧他,你只管回來,什麼也別擔心。’

掛上電話後,小羲拉出儲藏室裡的行李箱,隨便塞了幾件衣服進去,找出護照證件和一些重要的東西,便開着車往機場去。

他將車寄放在停車場後,跑進櫃檯買機票,但是飛機全客滿了,他只能排候補機位。

坐在機場大廳內,空白了的腦袋只有焦急的情緒縈繞在裡面,他坐在椅子上雙手交握低着頭,仍是有些無法相信逢明和小畢所講的話。

船翻了,父親和母親死了。

這怎麼可能呢?那兩個人不是比誰都還要強韌的嗎?

原本平息了的激動,在失去逢明的引導後,又凝聚了起來。小羲交握的手指拼了命地發抖,怎麼也無法止住,強烈的震顫連他身旁的旅客都被嚇着了。

“先生,你需要醫生嗎?”陌生人擔憂地問着。

小羲搖頭,也只能搖頭。目光瞥及無名指上閃着白光的戒指,他用右手緊緊抓住那隻戒指,不斷地深深吸氣,深深吸氣。

深呼吸。

小羲想起逢明溫柔而堅定的聲音。

對了,是這樣,深深的呼吸。慢慢來,我就在你旁邊。

緊握戒指的掌心發熱着,他努力使自己的顫抖紓緩下來。

我就在你旁邊。

飛機降落臺灣,已經是一天半後的事情。

小羲拖着行李箱,才走出去便看見那抹熟悉身影。

穿着黑色衣服的逢明仍然有着凹陷的雙頰,和離開美國的時候差不多,一樣消瘦,只是頭髮有些長,蓋住了前額和頸子。逢明身旁站着個頭戴鴨舌帽的小孩,當那孩子擡起頭來,小羲才發現是弟弟小畢。

闊別兩年的時間,正發育的小畢長高了,輪廓也深了。如果不是那對眼睛直直地勾着他瞧,沒半點怯生,小羲可能還認不太出來這個十一歲男孩,是他那個臉蛋圓滾滾的可愛弟弟。

“小羲!”逢明朝着他招手。

小羲走向了他們,他張開手,將小畢抱入懷裡面。眼睛還有些紅的小畢又哭了出來,頭埋入小羲懷抱中。

“哥哥。”小畢嗚咽着。

“我已經聯絡了葬儀社。”逢明帶着他們往外走去,至停車場取車。

回程途中,逢明邊開車邊對小羲說這一天半里所發生的事。“靈堂布置好了,能做的我也都讓葬儀社先做。納骨塔的價位也談妥,六天之後會火化安葬。我有請幾個和尚誦經,聽說海難死的要去海上招魂,昨天帶小畢去過了。”

小羲坐在後座,小畢哭久,累得在他懷裡睡着。他對逢明說了句謝謝,心裡頭想的是該怎麼安置小畢。

逢明似乎知道小羲的想法,他接着又說:“我和爸爸談過,反正家裡也夠大,小畢就搬來跟我們住,你回美國讀書的時候我們來照顧他。有空的話我還可以帶他去美國找你,反正爸爸也挺喜歡小畢。”

“這樣太麻煩你們了。”小羲說。

突然一個煞車,逢明將車子停了下來。他從前座回過頭來,看着小羲。“我是不知道老爸怎麼想,他會接受小畢,也許是基於內疚。但我替你照顧他,只因爲他是你弟弟。我不喜歡在你嘴裡面聽見麻煩這兩個字,我們可不是外人。”

小羲對逢明忽然停車的舉動有些訝異,更對逢明話裡頭的意思驚訝。自己在逢明心裡頭已經成爲這麼重要的存在了嗎?他想起幸子的愛屋及烏,因爲幸子喜歡雀如,所以自己連帶地也受到幸子的關愛。

“明白了嗎?”逢明問。

停頓了幾秒,小羲才緩緩說:“明白了。”

車子又上了馬路,途中,全是逢明一個人在講話。

不知怎麼,如今聽見逢明的聲音,竟有種穩定他心神的力量。坐在駕駛座上,將車筆直而駛的這個人,雖然只能看見他的側臉和因說話而開開合合雙脣,小羲卻隱約地感受到這個人變堅定,也更溫柔了。

從告訴自己父母的死訊起,逢明就讓自己明白無論失去了誰,還有他在身邊。

摸着小畢的頭髮,他開始明白這個男人的付出,已經超越自己很多很多。

“我在飯店訂了房間,現在先送你過去,然後我把小畢帶回家裡讓老爸照顧,接着就過去找你。”逢明說。

“這樣沒關係嗎?”

“沒關係。老爸也知道你這次回來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小畢還太小,那種事情對老人家跟小孩子都很不好。我告訴他我們會全弄妥了再回去,他也明白。”逢明的車在街道上轉了個彎,慢慢地停在飯店前的馬路上。

小羲離開逢明的車,一個人提着行李走到飯店裡,辦理住房手續。

接下來的幾天,逢明寸步不離地跟着他,他們共同處理喪葬事宜,直到他的父母火葬之後撿骨封甕,安放入納骨塔爲止。

有一個人陪着,悲傷的感覺似乎被分擔了。哀傷變得沒有想象中的濃,常常顫抖不已的手指也被安撫了下來。

直到塵埃落定,他們相偕着並肩走出高塔的那刻,小羲才真正意識到他與逢明間的關係已經不一樣了。

早些年互相傷害所留下的的傷痕完全褪去,他們如今是可以平靜相互扶持、泰然看待自己情感的兩人。

逢明的左手,握住了小羲的右手。天很藍,他們沿着開滿花的樹蔭道路往下走去。逢明左手上的戒指在緊緊交握間,輕柔地陷入小羲的肌膚裡,戒指上的紋理在小羲手上印下了淺淺紅印。

“如果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就好了。”小羲緩緩說着。

“無論走到哪裡,我都陪你。”逢明承諾。

下午,小羲回舊家收拾東西。逢明請了房屋中介公司的人前來看屋,評估後訂出房子的可能價碼,逢明送走了中介公司的人,回到小羲身邊來。

“聽說房價還沒回過來,現在賣房子可能會賠一點。我想幹脆先用出租的方式,一個月兩萬多塊的話,小畢的學費生活費什麼的應該夠用,剩下的我幫他開個戶頭存起來,等過幾年房價回升再找機會賣掉,以後可以拿來當他的老婆本。”逢明盤算着。他明白雖然小羲身分上仍是方家的長子,但小羲不會想要方家這棟房子。

“嗯,你來處理吧!”小羲走上樓,在雙親房裡收拾剩下的一些東西。他打算將母親遺下的金飾等等拿到銀行保險箱存放,小畢現在才國小五年級,上了高中後花費會增加,他必須爲小畢先做打算。

父母親的房間裡,有一塊小小的角落擺放父親書桌,書桌上堆滿了有關登山健行的書籍。那是父親除了捕魚外,唯一的娛樂。摸着那些書,小羲心裡頭有着酸楚。

“這些就載去舊書商賣。”逢明在一旁幫忙整理。

小羲點了點頭。他打開抽屜將裡面的雜物清出來,在弄得差不多時,卻發現抽屜深處有一張發黃的照片。小羲拿在手裡,默默地看着。

逢明發覺小羲的異樣,在見到那張照片後,對小羲說:“如果想要,就留下吧!”

小羲將那張舊照片收進了襯衫口袋裡。

等房子的私人物品全數清光,已經是晚上接近凌晨的時候。逢明先開車將小畢的東西拿回家放,然後回頭跟小羲一起回飯店。

兩人相繼洗了澡,將一身穢氣去掉。逢明圍着浴巾從浴室出來時,發覺小羲正在看先前從舊家拿回來的那張照片。

小羲垂首坐在牀邊,剛洗好的頭髮沒有吹乾,溼淋淋的仍滴着水。他身上穿着印有米奇老鼠圖案的睡衣,那是在美國迪士尼樂園買的。

“小羲。”逢明叫了聲。

小羲擡起頭來,視線有些無法聚焦,他看着逢明,卻又似透過逢明看着遠方。和身上那件顏色鮮豔的睡衣不同,他的臉色是哀傷而慘白的。

“去把頭髮吹乾,該睡了。”逢明說。小羲的情感總是壓抑的,雙親過世到現在,他沒見小羲掉過一滴眼淚,或許如今時候到了,那張照片勾起了小羲所有負面情緒。

“好。”小羲恍惚地點了點頭,將照片留在牀上,走進了浴室。隨後,吹風機的聲響傳來。

逢明拾起牀上的照片看着。這是很久很久以前拍的,照片裡的小羲纔剛上小學,他記得那一天,小羲跑船的爸爸回來了,小羲拉着他一起到碼頭去。天才剛亮,碼頭熱鬧哄哄的,船員慶祝大豐收,在碼頭邊開了竈,大家吃吃喝

喝,圍着一條超級大的黑鮪魚拍照留念。

照片上,小羲頭頂着只蠕動的章魚,父子兩個笑得開心,酒一罐一罐地開,兩人喝得臉上全是啤酒泡泡。

小羲純真的笑容讓他好懷念,那個純粹發自內心的笑,現在已經找不到了。

浴室裡吹風機的聲音響了很久,沒有停止的跡象。逢明將照片放到牀頭櫃上,發覺小羲一直沒出來。他走到了浴室裡,探頭一看,發覺小羲就窩在角落,緊縮成一團,搗着嘴,眼淚無聲無息地掉着。

看了,逢明的眼眶也紅了。不是不知道這個人的心思,就是太愛那個不愛自己的父親,所以一直沒有勇氣接受自己不是那個人所生的事實。

逢明握住小羲的手腕,將小羲拉了起來。“躲在這裡幹嘛呢,我在啊!”

失去了手的遮掩,嗚咽由失控的嘴裡輕輕發出。

逢明將小羲抱入懷裡,關了嘈雜的吹風機,帶着他離開浴室,回到外頭的牀上。

小羲的淚水不停掉落,就算緊閉起眼睛,仍無法阻止傷痛的蔓延。

“我就在你身邊啊,不要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哭,知不知道。”逢明輕柔撫摸着小羲的頭髮,在小羲耳邊說着。

“你……也會離開我嗎……”小羲聲音顫抖地問着。

“我就在這裡,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逢明如此回答。

“我覺得好難過……真的覺得好難過……爲什麼他們要走……爸爸他還沒有原諒我……”

“你沒有錯,孩子又不能選擇父母,這不是你的錯。”逢明輕輕說着。

“逢明……”小羲哽咽着,不停地掉淚。

“好了好了,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好了。”逢明拍着小羲的背。“人都會死,他們死了,不用繼續惦記這裡的人,但活着的人還有生活要過,他們的世界跟我們的不同了,你得繼續走下去。以後,都有我陪着你。我會陪着你,你還有我。”

悲傷倘若能發泄出來,就沒事了。逢明輕拍小羲顫抖的背,默默地想着。

他想要跟這個人渡過一輩子,他想照顧他直到自己老了,走不動了。他想讓這個人永遠脫離悲傷,回到以前那個笑容單純的模樣。

而後他們之間會有幸福,他會一點一點地幫這個人累積。

他會深愛這個人,很久很久。

哭了好一陣,小羲的眼淚稍微停止,才離開逢明的懷裡。

逢明抽了幾張面紙擦着小羲的臉,笑着說:“真是的,哭成這樣,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糊成一片,糟糕透了。”

小羲在逢明的面紙底下,擤了擤鼻涕。他鼻音濃厚地說:“我去洗把臉。”

“等一等。”逢明拉着小羲。

“嗯?”小羲有些疑惑。

“先親一個吧!從你回來到現在,我都沒吻過你。”逢明說。

“可是鼻涕眼淚……”小羲困惑着。

“那沒關係。”逢明靠了過去,親吻住小羲淚溼的雙脣。順着帶鹹味的淚水,他的舌遊移入這個人的嘴裡,緩緩地愛撫這個人口腔的每一個部份。

身體裡頭有種很重很重的情感壓住了心臟,心臟因爲承受不住,疼痛地跳動着。他明白那叫囧囧情,他好愛這個人。

“逢明……沒辦法呼吸了……”小羲哭得鼻塞,逢明的吻讓他缺氧。

逢明的脣離開半晌。

小羲深呼吸了幾口氣。

逢明的脣接着又貼了上去,深情地親吻這個自己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