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病與惡

曲南希醒來的第二天,一堆曲父請來的專家們就涌入了這個安靜的病房。各種檢查儀器通通上來一圈之後,精神科和心理治療的醫生們緊接着就輪番上陣。一番折騰下來,縱使是被砸了一花瓶後就甚少表露脆弱一面的曲少爺,也難免有些吃不消,維持在臉上的那個若無其事的表情都有些崩裂。

特別是那個當年綁架案之後至今、一直負責跟蹤治療曲少爺精神問題的那位醫生大叔的出現,讓曲南希的臉部表情直接出現了不算短暫的空白。

“喏,這是幾?”

醫生伸出右手,豎起三隻手指,頂着對方射出來的壓迫力十足的眼神,舉到了青年面前。

曲南希面帶微笑,看醫生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位誤入歧途的失足少女。

然而醫生並不理會病人這種居高臨下不合作的態度,自顧自地放下手在病歷上寫寫畫畫:“唔……連基本常識都忘記了,精神創傷級別要重新評估……”

話說到一半,一個高大的陰影兜頭罩下。醫生未來得及擡頭,就眼睜睜看着自己手裡的病歷本被抽走,轉身,就見一個表情平靜刻板、渾身氣質頗爲沉穩的男人認真地看着從他手中拿去的病歷本,不一會兒擡起頭來,鐵塔似的站在那裡盯着他不動了。

――爲、爲什麼有殺氣?

“好了好了,我不開玩笑了。”醫生被韓冬看得那叫一個不自在,也不管什麼病歷不病歷的了,瞄了眼木樁似的佇在牀邊的大個子,一副嫌棄的模樣朝曲南希道,“這位是……”你的保鏢?

後半句話醫生沒有從嘴裡說出來,但從他賤賤的表情中可以看出,這位的眼力不算太夠。

因爲他立刻就被自己的病人打臉了。

是真的打臉,用韓冬遞過來的病歷本拍的。

“這位是我的伴侶……你有意見。”

――臥槽!

醫生默默拿下拍到自己臉上的病歷本,決定端正態度:“沒有意見……那關於你的情況……”

“你可以直接在這裡講。”

醫生又瞄了眼韓冬,想到曲少爺居然願意將某些連家人都不知道的情況透露給這位……嗯……透露給這位壯士知道,他對兩人的關係的評判立刻就不一樣了起來。

“那好,”醫生整理一下表情,總算露出了一個專業人士應該有的姿態來了,“你的精神狀態已經惡化了,你自己清楚這件事嗎?”

韓冬聞言,目光立刻移向青年的方向,垂在身側的手掌握成拳頭。

“我知道。”曲南希微笑不變,“但情況不會比當年更糟糕了不是嗎?”

“不,事實是,情況比當年更糟糕了。”

醫生的反駁引起的卻是青年毫不在意的嗤笑,曲少爺好整以暇地遞給韓冬一個淡定的眼神,語氣漫不經心:“所以醫生你準備怎麼辦?”

“當然是準備治療……”

“像當年那樣治療?”

曲南希笑得無害,但醫生分明從這位少爺那雙越來越擅於捕殺獵物的眼眸裡看到了很多——相當多——的負面情緒。

——看來他對當年的一切,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不在意。

這個判斷讓醫生一直頗爲放鬆的神經緊繃了起來,男人想起了當初曲南希到他辦公室去拿體檢報告時,青年戳斷了他桌面上那隻圓潤可愛的瓷娃娃的頭顱後給他留下的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誠然,誰都不願意被愚弄。

而他當年對這個青年做的所謂“治療”,又何嘗不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愚弄?

是的,自己確實是錯了。醫生想。

當年的自己成名不久,在精神科和心理學科領域都自喻天才,被國內的人捧慣了,最不能忍受許多所謂的前輩們趨利避害的風氣。在真正接手曲家小少爺的病例之前,他對自己的要求,一向就是絕不在任何困難面前屈服,特別是以“風險太大了放棄吧”這樣的藉口來敷衍病人,是醫生最爲無法容忍的。

然後,那時候的醫生遇到了那時候的曲南希。

應激反應、創傷後遺症、精神受創、嚴重心理障礙、感知行爲錯亂、幻覺幻聽、抑鬱、自我封閉、自殘傾向……一個極其棘手的病人。

一個讓他不斷地經歷失敗和挫折的病人。

作爲醫生的自尊……不……純粹是他本人的卑劣的傲慢,不容許他在這個病例面前退讓。無論是少年絕不合作的態度、抑或是對方那雙空無一物的、明晃晃地揭示着他的無能的眼神,都只會激怒他那點可笑的尊嚴,將一位本來應該行走在光明燦爛的大道的醫界新星引向陰暗的岔路。

——“深度催眠?別傻了。那不是能用在這樣的病人身上的。”

——“你太自信的,會吃虧的。”

醫生沒有聽從好友和恩師的勸阻。

他甚至沒有將準備要做的事情告訴病人的親人。

深藏在他性格里的自負終於破土而出,攀沿着心脈,汲取着他才華洋溢的腦袋裡滿溢出來的養分成長了起來。

毫無進展的治療逐漸有了起息。

不厭其煩地疊加的催眠和心理暗示,像一劑抗生素遇到了毫無反抗之力的細菌,阻礙在醫生眼前的、同時也豎在少年心房前方的高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崩裂倒塌,露出了病人岩石一般堅固的外殼下毫無防備的內心世界。

治療的時間並沒有很久。

進展的速度也喜人。

少年的康復是顯然易見的。

醫生越來越爲自己的成就而欣喜,然後很快,他發現了治療過程中漸漸暴露出來的、可怕的失誤。

病人的心根本不是“痊癒”了,病人的心只是在頻繁的強制催眠下“沉睡”了。

那個少年變得如此的溫和乖巧,像個人工製作的瓷娃娃一樣微笑着。

像是嘲笑他的失敗。

沒錯,是失敗了。醫生承認,他必須承認自己失敗了。

他丟棄了作爲醫者最基本的一切道德,陷入了功利的漩渦,最終被自己的執念擊倒在了他所不恥的卑鄙行徑上。

看看他對病人做了什麼?

然而他還能如何補救呢?看看那張臉,那雙看似平和、實質空蕩蕩一片的虛假眼眸……他還能做什麼?

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直到今天,終於還是要承認,他錯了。

……

“當初是我太過自負了,我承認。”醫生輕輕嘆一口氣,手指痙攣般抽動了一下,表情難得地因爲過於複雜的情緒反而變得平靜,“那次之後,我就只將精力放在了藥物治療方面,再也沒有接手過需要心理治療的患者……你是最後一個,你的情況我不能不管。”

“內疚?”曲南希笑容擴大,吐出來的字眼沒有任何掩飾。青年似乎也不在乎醫生的感受,他看了眼站在牀邊、一直沉默着爲他們對話中的內容起伏不定的韓冬,主動地朝對方伸出手去,在大個子緊張地靠過來時,閒閒地抓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握了握。

明顯又簡單的安撫。

韓冬一直懸起來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他也算是想通了,曲少爺對自己的問題未必是不在意的,既然愛人心裡有數,韓冬覺得他乾着急用處也不大。

——可是就是急呀!怎麼可能不急?!

——這可不是小問題,這位囂張的大少爺現在有病呀!病得不輕呀!要怎樣淡定下來啊?!(qaq)

韓小冬內心不停地抓頭,臉上一派沉穩淡定。

天知道曲南希感受着大個子掌心裡冒出來的汗水,都快要被對方這表裡不一的糾結勁兒給逗笑了。

然而好笑的感覺只出現了一瞬間,很快就轉變成了溫暖燙貼的溫情。

“可以了,不用再增加什麼特殊的治療。”曲南希從牀邊的慰問品裡掏了只橘子,遞到韓冬手裡,眼神示意了一下。大個子顧不及理解他跟醫生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順手接過就剝了起來,在一旁閒閒地等吃的曲南希現在看來,果真活生生一個四體不勤的少爺狀。

醫生見對方這幅模樣,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見,雖然有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的衝動,但在直面對方連屁股都懶得伸過來的嫌棄後,醫生也無可奈何了。

就在醫生覺得自己快要在眼前這對狗男男的無視下化作房間的佈景板時,出場總是過於喧囂(直接點說就是聒噪)的曲大少轟轟烈烈地闖了進來。

“咩哈哈哈!南希你聽我說!那個劉忠他倒大黴啦!”

男人一身古怪的斑馬紋長襯衣,腳踩一雙敲得“咚咚”響的亮銅色機車靴,不羈得像被龍捲風吻過的髮型倔強地向古怪的方向延伸,伴隨着他風風火火的氣勢,完美地演出了一個從t臺上滾下來的摩登模特形象。

曲東黎這一進門,病房裡別說什麼寂靜了,就連雪白的牆壁都好像被映照得五彩斑斕了起來。曲南希一邊嚼着韓冬遞過來的橘子瓣,一邊擡眼瞄他大哥,對他話裡的信息表現得並不是十分感興趣。

“劉忠的案子已經判下來了,涉嫌謀殺傅恆呀綁架呀什麼的,這一串子罪名夠他坐穿牢底的……了……”曲東黎歡快地說完,才隱約地察覺到自己來得貌似不是時候。

“嗯……你們在幹什麼……”曲東黎環視一圈,待他看見自己弟弟和韓冬握在一起的手後,雖然知道弟弟和這個傻大個的關係,但實質上心裡還沒有十分接受的曲大哥立馬炸了,“你在幹什麼?!”是不是在佔我弟弟的便宜!

韓冬條件反射地立正——手倒是沒有放開——木楞地道:“剝……橘子?”

曲東黎:“……”(=_=#)

韓冬:“……”(=_=?)

曲南希:“……”(→_→)

“嗯,你說劉忠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還是曲南希將話題扯回正道。

曲東黎立刻將方纔的尷尬全部忘記了,興奮地道:“咱老媽夠厲害的,不知道哪裡找來的律師團隊,劉忠那傢伙本來還想找藉口保釋,結果開庭後毫無反抗之力呢,判決已經下來了。”

“這樣啊……”

好半響,曲南希才應了一句。

這句話之後,彷彿劉忠這個人的面容,都很快、飛快地從他腦海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