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晚風寒涼,但沒有多少鬼氣,蕭可倒還撐得住。來到海邊,望不到海面遠處。近處海水因微微月色折射粼光,映進余光中。
蕭可走了一段路才停下來,蹲身往地上的腳印看去,一直到沙灘上面。再往前看,腳印還有。她思索片刻,疾步往前跑去。
這裡離海邊這麼近,白天的腳印早就被海潮衝平了。而且剛纔沒有在這裡碰見其他人走動,那就說明這腳印是新添的。大半夜的,誰沒事來這地方。所以很有可能是黎波。
從海邊一路往前跑,腳印忽然不見了。她往岸邊看去,倒發現了回去的腳印。就這麼走了?
她擰眉往上走,突然有沙子摩擦的聲音傳入耳邊,凝神看去,竟看見黎波拖船往下面移動,而那在背後推的人,就是豔鬼。
這是打算出海?
黎波的臉色在這暗黑的地方看不太清,但身形非常瘦,拖一條小船也費勁。不過有豔鬼在後面助力,也不用太辛苦。
豔鬼顯然已經看見她了,只是剎那,一直平平淡淡的神色猛地一變:“不要插手。”
蕭可頓了頓,這船一出海,估計一人一鬼都回不來了。她擰眉繼續往前,豔鬼面露無奈,已經是快要哭的模樣:“對不起,求你,求你不要插手。”
她這一走近,黎波也看見了她,似乎是嚇了一跳,開口說話時,也有些遲疑。很少和人說話的他聲音有些抖:“你是誰?”
一瞬蕭可竟然有些於心不忍:“我……路過……”
黎波也不知要說什麼,知道不是來抓自己的就繼續默默拖船。這再擡腳,一個踩滑,整個人摔進沙堆裡。蕭可忙跑了過去扶他,豔鬼只能乾着急在旁邊看着。
“你要出海?連船都拖不動,等會怎麼划船?想被困死在海里嗎?快點回去吧。”
“不行。”黎波聲音一大,偏頭咳嗽起來,這一動,臉色終於見紅,“沒有機會了,我聽見了,我都聽見了……咳,醫生說我免疫系統全面崩潰,遲早會支撐不住。到時候我要被隔離起來,連普通病房也住不了,什麼人也見不到。我不想……與其那樣安然度過,不如出來……咳,痛快一場。”
他踉蹌走了兩步,蕭可都有把握一拳把他擊倒。她這才察覺,原來黎波是不知道阿豔的存在的,否則不會連她在身邊都沒有看一眼。
恍惚片刻,黎波已經把船拖到不遠的海邊。
冷冷海水撲到他鞋面上,黎波微微睜大了眼,眼裡全是驚訝和歡喜,高興的嗓音也在顫抖:“是海……這裡真是海。”
蕭可擰眉看他顫顫上了小船,要真讓他這麼出海,跟眼睜睜看着個活人死在自己面前一樣。她一個箭步邁了過去,見他詫異,說道:“你一個人劃不動,我可以幫你。”
她說的是實話,黎波沒有趕她下去,而且這船還是她推出去的,剛離開海灘,就見她動作輕鬆的跳上了船。那種輕靈,看的他羨慕,還有絲絲嫉妒。
“如果我像你一樣健康,多好。”黎波默默拿起船槳,又開始咳嗽。
蕭可伸手拿了過來,說道:“就溜達一會,你要是死在這裡,我就成殺人犯了。所以我不會劃遠,等一會就回去。”
黎波沒有作答,船身一動,還有些驚異的抓住船身,生怕掉下去。
船頭船尾坐着兩人,中間坐着豔鬼。
蕭可看着她幾乎透明的身體,她竟然真的把命給他了:“值得嗎?”
黎波以爲是問他,點了點頭。豔鬼輕輕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值得……白老大知道我去找鬼王了?”
“嗯。”
“他生氣了?”
“沒有生氣,也沒有原諒。”
豔鬼愣了愣,略有些失落:“比起記恨來,把對方忘的一乾二淨纔是最大的懲罰,白老大果然是個狠心人。”她笑了笑,“也不愧是他的作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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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可沒有繼續和她深究這個問題,根本毫無意義。見黎波詫異看着自己,她開口說道:“船的中間,坐着一隻女鬼。”
黎波瞪大了眼,驚慌的神色流露面上,人已僵住了。
“不用怕,她不會害你的。而且……她已經跟在你身邊十年,她……”
“不要說。”豔鬼不等她把話說完,就出聲制止,“沒有必要讓他知道這些。”
蕭可愣神:“你想等到什麼時候告訴他?”
“永遠不告訴他。”豔鬼擰眉制止,“我做這些不是爲了讓他知道,只是爲了讓我自己知道。這是我欠他的,他沒必要知道。”
黎波見蕭可一直往那空蕩蕩的地方看,開口叫她:“小姐?”
蕭可收回視線:“我是茅山道士,她不會害你,如果害你,我會幫你收了她。”
黎波面色漸趨坦然:“沒想到這十年,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在病房……”
這話太過孤單,聽的蕭可心裡動容。當一個人連鬼都不怕,甚至因爲有鬼陪伴而開心時,那得是孤單到什麼地步。
她划槳前行,非常慢。黎波看了一會海面,就俯身咳嗽,咳的肺都好像要壞掉了。
阿豔可以一時保住他的命,但病痛卻會慢慢侵襲他的身體,直到豔鬼也護不住他。到那時,黎波也會死。
“我看見魚了。”
蕭可回過神,順着黎波指的方向看去,真有幾條黑影飛速遊了過去。
“海里的生物那麼多,每天在這裡撒一張網,發不了財,但也不會餓死吧。”黎波自言自語着,似乎也沒指望蕭可會接話。
阿豔仍坐在中間,時而往海面遠處看去,再過四個小時,那裡就會升起朝陽:“我生前很怕水,因爲差點被水奪了命,所以每次他出去打漁時,我就在家裡等他回來,做點小活,做好飯。”
聲調平緩,沒有過多起伏。
“如果不是我病了,他不會離開小茅屋去小鎮找大夫,大夫也不會見到我,更不會因爲看過小鎮上找人的畫像而認出我,還告訴了我昔日舊主……他真傻,不肯讓我跟舊主走。就這麼活生生被打死了……”她嘆了一口氣,“我欠他的,比欠白老大的多。但我不後悔,即使再來一次,我還是會背叛白老大。”
“我明白。”蕭可說道,“但不能原諒。”
黎波見她又跟空氣說話,努力看去,卻什麼都看不見。他突然很好奇,這隻鬼是男是女,跟着自己的目的又是什麼。
“我不奢望他能原諒。”豔鬼終於將目光從黎波身上離開,看着蕭可,“追求我的鬼很多,王宮裡也不少。這次我去求鬼王,也碰見幾個大臣。他們爲了向我示好,提了一些事。我並不清楚是什麼,只是……你要小心,白老大也要小心。”
已經困的打哈欠的蕭可立刻打起精神:“什麼事?”
豔鬼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們不多說。不過如果你想活命,還是離開白老大吧,鬼王從來都不是好惹的。”
蕭可微微屏氣,果然阿白這次被關不簡單。
黎波神色平靜,一心一意看着輕輕盪漾波光的海面,沒有再在意蕭可和誰在說話,又說了什麼。神色專注,格外珍惜,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海,他捨不得眨眼,只想一直待在這廣闊天地,自由自在。
夜色沉落……月色沉落……朝陽將升。
遠遠海與天銜接的地方,隱隱露出半寸橙紅。蕭可瞳孔急縮,陽光照來,阿豔必死無疑:“阿豔……”
黎波聽見她突然出聲,偏頭看去,隱隱的好像在這黎明曙光下,看到一抹溫和紅色。這抹紅色驀地讓人心有暖意,下意識伸手去撈,卻只有一掌寒氣。
豔鬼依然那樣坐着,沒有要躲閃的意思。她回身看着黎波,物是人非,臉不是前世的,聲音記憶都不是,可她恍惚瞧見了那個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漁夫從細雨走來。手裡拎着剛網來的魚,魚還活着,嘴巴一張一合。漁夫拿着魚對她笑“熬了魚湯給你補身子”。
“好啊。”她一直沒有告訴他,自己小的時候被魚卡過喉嚨,所以她很討厭也很怕吃魚。
可他死後,看着那惡人派人送來的晚飯,有大塊大塊的肉,卻沒有清甜的魚。她驀地……淚涌面頰。
朝陽升的很快,強光片刻籠罩整個海域,暖陽初升,萬物復甦。
她卻要死了。
蕭可怔怔看着她的背影,看不見她看黎波的眼神,但那淚滾落時,透明的身體已遮擋不住,眼睜睜看那淚滴落船板。和那身體,一同灰飛煙滅。
黎波又探手往前,掌心卻沒撈到一分寒氣,愣了愣:“走了?”
蕭可點了點頭,緩聲:“你還能健健康康活三天,所以這三天你要做什麼,就去吧。”後半句她沒有泄露,這是豔鬼給他換來的三天自由,是他們兩生的了斷。見黎波面露欣喜,她終於明白阿豔的決定。
他知不知道沒關係,她知道就好。
蕭可暗歎一氣,忽然很掛念阿白,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四天後,天氣依舊陰沉,該下的雨還是沒下。
阿白也沒有回來。
蕭可打了傘準備再去探探風聲,還沒出門,就有人先敲門了。
敲門的是個身穿黑衣的婦人,蕭可看的面熟,一會纔想起來,這人是誰,他們在醫院見過。對方卻已經不認得她了:“聽宋管理說,這兒有道士,可以超度亡魂。”
蕭可心頭咯噔:“我就是。”
婦人平靜的面色下微露笑意:“那就麻煩道長幫我兒子超度了。”
蕭可點了點頭,她的神情已經不帶蒼老,也沒有任何重負。這個當初瀕臨崩潰,照顧病兒十年的母親,現在已經重新活過來了。
一如當初她所見,她已經厭倦,所以放棄了自己的兒子。甚至因爲他的死,卸下了全部包袱。
她不認得自己了,蕭可也假裝不知,緩聲:“您的兒子叫什麼?”
婦人淡笑,滄桑的皺紋隨之折起,答道:“黎波。”
——豔鬼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銅錢保證下一個小故事是全程歡樂逗比向的,握拳。
小故事男主叫王小二,一聽名字就很有誠意對不對0v0 君子聚義堂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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