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這個表妹,能聽得到我們說話嗎?”
狐妖話音一落,蘇妙真的‘心聲’頓時安靜了。
“我們去看看。”
尖長的嘴動了動,說話間森白的牙齒一閃一閃的,姚守寧聽到此處,心中的害怕一下堆疊,情緒緊繃,下意識的想起身逃走。
但在關鍵時刻,她看到了坐着未動的柳氏,還有溫婉笑着的姚婉寧等人,一個念頭涌上她心間:這是狐妖在試探她。
數次受妖狐試探的情景在她腦海裡一閃而過,縱然她看到妖狐現出真身,張開了血盆大口,但一種莫名的篤定感支撐着她,讓她死死的錠在了座位上,並沒有走。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也相信自己的外祖父柳並舟。
柳並舟參加過應天書局,已經窺探到了先機,若自己出了意外,他必定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知曉了。
想到這裡,姚守寧強忍恐懼,一動不動。
‘嗷——嗚!’
妖狐越來越近,面現猙獰之色。
它大張的嘴裡,是一排長而密集的牙齒,形同錐鋸。
而在這層牙齒之內,內層竟還有一圈牙齒,使得那張嘴好似一個巨大的牙齒絞盤。
那牙齒尖利可怕,齒縫間纏繞着股股血絲,喉間黑氣吞吐。
姚守寧細細一看,才發現這些‘血絲’並非真的血跡,而是一種腥臭無比的紅霧。
每絲紅霧便如藤蔓,上面隱隱浮現出無數曾葬身於妖邪之口的鬼魂面容。
此時百鬼齊哭,那一張大口之中如同陰曹地府。
這一看之下,姚守寧頭皮發麻,她死死咬緊嘴脣,才壓下了已經飆到喉間的尖叫。
與此同時,一隻毛絨絨的紅爪突然探出,那每根指頭長出尖銳的長甲,直刺她的心口。
她面色慘白,身體的本能反應是想要仰身退後,將那巨爪躲過。
面前的柳並舟、姚婉寧等人盡數消失了,在她的面前,只能聽到陰風陣陣裡,妖邪的獰笑及羣鬼的哭嚎。
但姚守寧也並非未受磨礪的閨閣少女了。
她與世子數次探墓,經歷過種種危機,並受到了陳太微的追殺。
這些發生過的種種,都磨練了她的心志,使她越是面臨危機,越是冷靜。
不能躲!她心裡生出一個念頭:一切只是幻境罷了,妖狐根本沒有看到她。
這個篤定至極的念頭從她心中生起,她強迫自己坐在原處。
姚守寧瞪大了眼睛,她的眼裡受紅霧籠罩,映上了妖狐的原身,無數鬼哭狼嚎聲裡,一支巨掌從她心口憑空穿過!
少女的心跳不爭氣的停滯了一瞬,但預料中的劇痛並沒有來臨。
只有一股寒氣從她胸口穿過,接着無數痛苦、怨毒的冤靈之鬼影從她臉旁一一掠過。
耳畔聽到哭嚎哀叫聲,鼻端聞到腥風,但是危機卻在剎那解除。
幻影從她身上穿過,她的心臟急速的跳動,發出‘呯呯’的急跳聲。
紅霧褪去。
姚家的正堂重新出現在她眼前,燭光搖曳之中,柳氏還在低聲交待逢春:
“替守寧抱個暖手的湯婆子來。”
姚若筠眉梢微皺,嘴脣緊抿,心中卻在說道:這麼晚了,外頭洪水未褪,誰會冒着危險前來自己家呢?
這是大哥的心聲,她聽到了!
狐妖的試探彷彿如一場試煉、考驗,考驗一過之後,她的能力好像又增強了許多。
姚若筠渾然沒有察覺自己心中的念頭已經曝光,仍在吶喊着:外祖父真乃神人也!外祖父明察秋毫!外祖父料事如神!外祖父太棒了!我也要像外祖父一樣威風——總有一天,我也要憑手裡的筆畫只仙鶴,讓守寧騎上去,滿神都的飛,不,還是我自己騎吧……
“……”姚守寧驚魂未定,卻險些被表面一本正經的大哥內心逗笑了。
在她的面前,姐姐姚婉寧捂着肚子而坐,彷彿在保護着什麼。
姚婉寧的身後,‘河神’的影像她看得更加清楚,一個小小的影子坐在‘河神’的肩頭,那黑影越發清晰,可以看到晃盪的雙足。
竟然,竟然像是一個可愛的孩童倒影!
只見那孩童像是籠罩在霧氣中,僅能看到黑影,影子裡,‘他/她’手指塞入嘴中,腦袋左右晃盪。
‘嘻嘻——’孩子的輕笑聲又響起來了,姚守寧恍然大悟。
她數次聽到過孩子的聲音,一直在想這孩子來自何處,卻沒料到就是在‘河神’肩頭坐着。
姚守寧心中疑惑重重,但蘇妙真的‘心聲’再度響起。
與先前相較,此時的她要緊張了許多,聲音中帶着‘呯呯’的心跳干擾,使得她的聲音帶着一種顫噎的感覺:
“怎麼樣?她聽到了嗎?”
“不像是發現我了。”
妖狐再度開口,它的話中帶着幾絲迷惑:
“我總覺得不對。”
它是天妖一族的狐王,擁有強大的洞悉力與感知力,“從你這個表妹的身上,我能感應到她的不同,我總覺得她是我們一族的巨大威脅,很像,很像辯機一族的傳人,都帶着相同的味道——太令我厭惡了。”
姚守寧聽它說到這裡,不由有些害怕。
但就在這個時候,蘇妙真略有些酸溜溜的聲音響起:
“不可能的。”
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辯機一族’,但能令她身上的‘神喻’都如此緊張,顯然‘辯機一族’非同一般人物。
蘇妙真的心中生出嫉妒。
她自恃美貌無雙,‘前世’命途多舛,遇人不淑,能夠重生,並且獲得‘神喻’之助,顯然是她獨一無二的福份,‘前世記憶’中愚蠢不堪的姚守寧又如何能與她相比呢?
蘇妙真說道:
“恐怕是你看錯了。”她不願承認,矢口否認道:
“你也說了,她性情愚蠢粗魯,又虛僞且不學無術,撒謊成性,怎麼可能是你說的那種人呢?”
一葉障目!姚守寧的心中浮現出這樣一個念頭。
辯機族人在未曾成長之前,只能大隱隱於世。
無論覺醒之後,這一族的人神通有多麼廣大,但在未成長前,卻仍有折損的可能。
因此在辯機一族的血脈傳人中,還未得到傳承的人,會在遇到危險之時,激活‘一葉障目’的能力。
所謂的‘一葉障目’,姚守寧暫時說不清楚,但隱隱知道蘇妙真與妖狐已經無法窺探到真正的自己。
他們彷彿受到了某種力量的矇蔽,對自己有錯誤的認知。
經過這一輪歷煉之後,她的感知力大幅上升,已經預感到自己距離尋找到傳承的師父相見之日並不遙遠。
想到這裡,姚守寧心中一陣激動。
那狐妖的眼中還帶着猶豫,但蘇妙真的話也極有道理。
——當日它親自試探過,也從陳太微的卦象之中得知:辯機一族的傳承確實出生於姚家,但姚家只有一個女兒,當日妖族認爲這個辯機一族的血脈會在姚婉寧身上覺醒。
現如今姚婉寧身纏妖氣,並懷有‘鬼胎’,病弱多年,她幾乎生機將要斷絕,再無覺醒力量的可能。
之所以姚家的情況會發生改變,興許是姚家命中註定必有一女,天道法則欲彌補這個妖族所特意製造出來的缺口而已。
想到此處,狐妖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
它話音一落,姚守寧便見它眼中似是蒙上了一層迷障。
‘一葉障目’對它的影響更深,彷彿在它眼中,再無看破自己情況的可能。
姚守寧心中鬆了口氣,就聽狐妖問:
“你願意協助柳並舟獻丹,獲得‘不情之請’的獎勵嗎?”
它的注意力從姚守寧身上轉移,又回到了先前的話題。
‘呯呯呯——’姚守寧的心臟急速跳個不停,她有些後怕的抓緊了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那枚所謂的‘紫丸’之上,想起柳並舟入宮那夜,確實得到了一粒神啓帝所賜的丹藥。
只是那丹藥當時一現身,紫丸便化爲妖氣,鑽出了姚家的正屋。
而就在當時,蘇妙真清醒,這一枚紫丸便似是特地爲她所煉製的。
妖氣離開以後,柳並舟的丹盒便空了下去,哪裡還有所謂的‘紫丸’呢?
“我,我的外祖父,如果獻了丹,會發生什麼事?”
出乎姚守寧意料之外的,是蘇妙真並沒有像以往受狐妖誘惑一樣,一口答應。
她那張已經半妖化的臉上露出一絲遲疑,這證明她的良心未泯。
姚守寧心中一動,就聽狐妖‘嘿嘿’的笑:
“你擔憂什麼呢?”它的話音裡帶着不懷好意,慫恿道:
“他們以前是怎麼對你的,你是不是已經忘了?”
“‘前世’之時,姚若筠好色如命,強娶你爲妾,你姨母對你不聞不問,使你與陸執最終有緣無份,你幽居深山,抑鬱而死。”
“……”狐妖與蘇妙真說着話,姚守寧卻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秘聞’。
她彷彿一下明白了爲何表姐自入神都以來,會對姚家如此抗拒、敵視。
胡說!胡說!胡說!
她恨不能站起身,大聲的反駁!
可憐的大哥——
姚守寧的目光落到了姚若筠身上,他完全聽不到坐在離他不遠處的地方,有一隻狐妖在編排着他,仍兀自心中幻想着:以吾手中筆,畫出雲中氣。鶴自氣中來,送你入青雲!
從他的‘心聲’之中,姚守寧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以術法召出仙鶴,爬上鶴背翱翔天空的情景……
而姚若筠的面容上一片嚴肅,半點兒看不出他已經走了神。
“你母親嫁人之後,柳並舟身爲大儒,卻沒有替你母親出頭,爲你父親謀職,反倒在你母親逝世後,拿出全部身家,送給柳氏,你是親眼目睹的。”
妖狐的話大半都是真的,但事情的過程卻與這些截然相反。
姚守寧此時終於知道這狐妖是如何蠱惑表姐,使她深陷入妖邪陷阱。
它在說胡話!
她太過吃驚了,沒料到表姐竟會有‘前世’,這與她之前聽妖狐口中提到自己‘前世’的所作所爲一樣的荒謬,在姚守寧看來,全部都不是真的。
自己的父親性情豪爽坦蕩,有情有義!她的大哥雖說外表嚴格古板,但內心善良,對溫獻容一心一意,絕不是貪花好色之人。
而柳氏嘴硬心軟,對妹妹心懷歉疚,自蘇妙真入神都後,她更是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忽略了自己的小女兒。
蘇妙真受妖邪矇蔽,對姚家誤會太深,姚守甯越想越覺得這所謂的‘前世’並不是真的,極有可能只是妖邪施展了妖法,用以蠱惑表姐。
她想要揭穿妖邪,但她正欲開口的時候,看到了柳並舟。
他仍望着屋外的鄭士,好像對此時他眼皮底下的事一概不知。
外祖父到底知不知道表姐身上發生的事呢?姚守寧陷入糾結,他老人家是不是也是受了妖邪矇蔽,不知道他的一個外孫女已經落入妖邪的圈套裡。
——或者是,他已經知曉一切,卻有可能這一切是註定會發生的事,而此時並非揭穿妖邪陰謀之時?
她陷入糾結。
而就在這個時候,蘇妙真卻有些痛苦的啜泣: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重視姚守寧,而忽視你——”妖狐再度出聲。
“可他也是我的外祖父!”蘇妙真輕喊出聲,帶着糾結:
“我,我不想讓他死。”
她話音一落,狐王沉寂了片刻,接着冷漠道:
“我不知道。”
它咧了咧嘴,眼中帶着諷刺、涼薄之意:“紫丸可生、可死。神啓帝的紫丸之中,借了妖族之氣,也沾了‘他’的魂息,同時包含了皇族的真龍之氣養護,一面可救人性命,另一面也是世間的劇毒之物,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
狐妖的眼珠中帶着看好戲的神情:
“如果顧後活了,你外祖父自然有恩於顧家,如果她死了,興許會連累你的外祖父。”畢竟丹藥經過了柳並舟的手,到時他逃脫不了干係。
“你要怎麼選擇呢?”
雖說它是在詢問蘇妙真,但從它的眼神中,姚守寧卻發現了妖族對人類的惡意——它好像異常看不起人類的天性,可能仗着無人能發現它的存在,它毫不掩飾對蘇妙真的鄙夷。
“我——”蘇妙真還在猶豫,不知該如何取捨。
姚守寧心裡格外着急,恨不能替表姐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