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初見

鬼域無窮盡,萬森包羅殿,囊括五百四十一房。

“蘇綰柔,殿下喚你去梳髮”一隻無腳小鬼悠悠然飄來,對着正坐在房裡發呆的某人說道。

那道沙啞粗氣的聲音透過層層厚牆,無孔不入的鑽入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讓她聽得清清楚楚。

蘇綰柔坐在銅鏡前,聽到聲音瞬間回了神,應了下來。

穿過一路轉角房院,她在一處木門前停下來,兩扇大木門合着,木門架上一左一右的刻着兩隻形狀怪異的獨眼動物,怒目圓睜,眼睛瞪得像銅鈴,隱隱透着幾分紅,木門關得並不嚴實,微微透露出些許縫隙。

她輕輕的叩門。“殿下”

房間裡並未有聲響,未過幾時,那木門便“譁”的自動開了。

她依着步往裡走,房間裡很空曠羅大,一覽無餘,裝置簡單,清一色的檀木裝潢,房間裡竟是連裝飾的紗帳也沒有。

她再往裡走,一拐彎,一個背對着她的高大身影就坐在房屋右邊的小室裡,黑色的衣服搖擺及地,脊背挺直,及肩胛的長髮鬆垮的披着。

那應該便是宋帝王了。

她並未多想,擡眼信步而去。

“殿下今日想梳什麼髮式?”

她往梳妝檯上望去,一把檀色木梳,一個暗沉沉的黑木匣子,一條束髮帶和一頂玉製發冠,質地透潤,隱約可見紋理,散發着幽幽清寒,附的旁邊還有一把捆着的紅色細線,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梳那日你給楚瑜梳的那個”宋裴煜望着鏡面,眼神裡有探究,那裡面倒映出一張與此刻身後人似是非是的臉,銅鏡裡的臉微微圓潤,白裡透紅,身形消瘦卻不顯得誇張,眼睛大而有神,轉到眼尾處有些狹長,往裡內收,看上去是雙極爲漂亮溫柔的眼睛,嘴角掛着淺淺的笑容。

青絲披散,柔柔的乖巧落在身後,後尾上的小發髻精緻小巧,倒是一副溫婉賢淑的模樣,看着也並無半分鬼樣,倒像是人間裡身處深閨金嬌玉養的小姐一般。

他定了定眼,眼尾處閃過一抹淡淡的紅色,似是光芒,極爲快速,眨眼的時間便消失不見,再睜眼,鏡中映出的女子便換了一副模樣,臉的輪廓未變,也大致能看出是一張臉,但是精神面貌卻是極爲不同了。

那頭長髮變得枯糙蓬鬆,雖仍是乾淨整潔,但那副柔滑亮麗的樣子已然消失,臉頰削瘦得可怕,臉側甚至有些微陷,下巴往裡微收,有些內窄,眉眼仍舊精緻,只是臉色過分的蒼白,整個人有些枯瘦憔悴。

——這是蘇綰柔魂體本來的模樣,也就是她死時的模樣。

鬼力到達了一定的境界,想要易容換臉並不是難事,更何況蘇綰柔在鬼域呆了十幾年,魂氣雖淡,但在鬼域的浸染之下鬼氣漸深,鬼力自然而然的也會水漲船高,如今她也只是讓自己的臉色看上去更好一些,本就是易如反掌。

不過外貌雖可變,但鬼魂的魂體卻是無論如何都變不了了,死時是何種模樣,魂體便只能是何種模樣。

沒有淒厲醜絕的模樣,也沒有長舌無眼,更沒有缺斤少兩,目測看着很正常,宋裴煜收回眼,這是一副極爲普通的模樣,雖然長相清秀漂亮,但也絕對算不上是驚爲天人,最多就是中上人之姿。

吶,再加上一條,死相也不算難看。

“聽楚瑜說你留在鬼域是爲了尋你凡間尚生的夫君?”宋裴煜望着鏡面,臉上表情平靜如水,彷彿十分不經意的隨口一提般開口。

蘇綰柔纖細白嫩的手指靈活的在他的發間穿梭,動作十分輕柔,眉眼低垂,梳髮梳得極爲認真。

“是”

他面前的梳妝檯有半人多高,兩側下邊是大大的木櫃,往上是三個抽屜櫃,再往上就是那一扇孤零零的古式銅鏡,隱隱綽綽的照出它對面的物品。

宋裴煜坐在木凳上,手裡把玩着一顆小小的黑圓珠子,感受着來自頭頂發間的牽拉收縮感。

熟能生巧,更何況是已經十分嫺熟的蘇綰柔了,梳髮的時間只快不慢,鏡子裡的髮式初見端倪,高高的束起來,乾淨利落,一絲不苟。

“你該知道生離死別乃是人生常態,而且一碗孟婆湯下肚,再過了那奈何橋,可就是誰也不記得誰了”

“你又何必糾結於那人世間短暫的情愛”宋裴煜突然頓住,話鋒一轉,換了一副教誨般的口吻。

“……”蘇綰柔手中動作未停,她沉默着一言不發,準備將這個問題掩飾而過,卻不料鏡子裡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頗有一種打破砂鍋問到底,得不到回答就堅決不放棄的感覺。

她敗下陣來,心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他後腦勺處的兩股小辮紮好,在某人注視之下緩緩開口,“我與他多年夫妻,如今也只是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答非所問。

宋裴煜從鏡中挪開視線,嘴角似笑非笑,又彷彿是嘲諷一般。

最後一面?自己的魂體都淡得幾乎快要消散了,能等得到誰呢

他沒有再開口,又恢復了那副陰鷙冷漠的樣子,不苟言笑。

“……”

宋裴煜的心跳突然漏掉了半拍,哦不,他雖然有身體,但是這只是一具屍體,那顆心早就不會跳動了,可是如果他的心會動,那他覺得他的心應該在此刻停住了。

那隻嬌小纖嫩的手不住的撫摸過他的耳廓,將他耳邊的碎髮撩至耳後,一遍,兩遍,三遍……

這分明只是束髮必有的挽發,可他卻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勁,他心裡的感覺不太對勁

倏地,他望向鏡裡的蘇綰柔,眼裡的懷疑和探究意味不言而喻,臉上表情變化莫測,叫人捉摸不透。

可是蘇綰柔梳髮正認真,低着腦袋仔細的替他挽着發,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奇怪反應。

宋裴煜望着鏡子裡自己那張熟悉的臉,突然覺得十分的陌生,高高的束髮,流玉發冠,精緻但複雜的小辮,眉星劍目,削瘦收窄的臉龐,雙目明亮,眼角順滑微垂,長而翹的睫毛,嘴角自然下垂,有些中怒不自知,脣瓣微抿,分明一副冰冷生人勿近的模樣。

他突然覺得很奇怪,望着鏡子裡身後站着的人,他突然覺得這幅場景以前似乎有無數次上演過,就像是,很久以前,也有這麼一個人,站在他的身後,替他束髮挽發。

而他,會目不轉睛的盯着銅鏡,因爲那樣,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身後人的所有動作,包括表情,一清二楚。他還會笑,眉眼裡都盛着溫柔。

宋裴煜一下子癡住了,竟然真的目不轉睛的盯着那扇銅鏡發呆,怔怔的看着鏡子裡另外一個人的臉,他身後的,蘇綰柔的臉。

“宋殿下,可是我梳得不好?”蘇綰柔梳好,擡眼便見宋裴煜眼神怪異的盯着鏡子裡的自己,有些疑惑的開口。

“宋殿下?”

“無事”宋裴煜回過神來,鎮定自若,“你先下去吧,有事再喚你”

蘇綰柔點了點頭,行了一禮便走了。

……

“綰柔姑娘!”忘川河邊,一個紅色身影施施然而來,喊住了正欲乘船而行的蘇綰柔。

紅色身影由遠及近,身姿曼妙,搖曳生姿,一副稱之爲傾國傾城都不爲過的容貌逐漸清晰起來。

——是清音仙子。

“見過清音仙子”蘇綰柔朝着來人施禮。

“呵——”清音站定,四下環顧,頗爲好笑的輕呵一聲,“你們鬼域何時也講究起那些繁文縟節了”

的確,鬼域之內並無行禮施教一說,鬼域之內皆爲魂體,除了鬼王殿之內,並無誰尊誰卑,說話做事只要不逾矩,不違反幾條僅有的規矩就行。

“無事,只是綰柔習慣瞭如此”她柔柔的笑着,帶着幾分禮貌。

唔……倒是有幾分可愛。清音走至岸邊,信手一揮,一艘幾人大的船隻就出現了。

那船隻內平坦無比,與人間常見的船隻大相庭徑,甚至連船槳也無。

“走吧”清音信步而上,在船內站穩後轉過身扶住身後跟來的蘇綰柔。

船內中央有一個小木桌,上面有一小碟花生米和一瓶黑瓷壺,旁邊放着兩盞酒杯。

二人依次在彼此對面坐下,清音向來自由自在慣了,坐得十分隨性灑脫,施施然而靠,雙腿自然交疊在一起,擡眸看着對面。

“宋裴煜那傢伙,相處起來感覺如何?”

與她對比起來,蘇綰柔可就是恪守職本了,坐姿端正,脊背挺直,一絲不苟。

“……”她擡眼看去,她與宋帝王相處不多,今日不過第一次相見,妄自揣測實爲不該。

“罷了,你們這種還有記憶的鬼魂啊,始終謹記着在人間的那一套,無趣得緊”

清音深深地嘆了口氣,看上去似乎頗爲遺憾,手裡有一下沒一下的拋着花生粒玩兒。

忘川之上不知哪裡有風,悠悠然的吹着,掀起了二人外衣上的裙襬,在風中搖曳。

“你會喝酒嗎?”清音手裡忽然動作一停,擡眼饒有興趣的看着她,一幅趣味盎然的模樣。

蘇綰柔一愣,看她的眼神都變了意味,猶疑道:“不會”

周船在浩瀚無垠的忘川河之上緩緩前進,朝着一個固定方向驅使,忘川河之下波濤洶涌,暗潮澎湃,表面卻是風平浪靜。

清音腿壓得痠痛,伸了伸腳,又縮回來換一個姿勢繼續半躺着。

“喏,給你倒一杯”她把前面小桌上的黑瓷瓶打開,往一個小瓷杯裡倒了滿滿當當一整杯。

“試試?”

蘇綰柔全程都靜靜地看着她,她自然是知清音無惡意的,再者,她魂體一具,身上又有什麼是值得貪圖的。

她端起酒杯,淺淺的抿了一口。

“……嗯?”酒水穿腸過,半滴不留味。

清音被她皺眉迷惑的反應逗得大笑,爲了不顯得自己過分,她彎着腰低下頭吃吃的笑着,肩膀一抖一抖的。

“清音仙子這是?”蘇綰柔有些奇怪,這杯酒分明無味,與水無異,若真的只是水,清音仙子何必爲一杯水來挑逗她。

人笑夠了,清音好不容易纔停下來,在對面的注視之下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這酒啊,是凡間的東西,對我們這些鬼啊神的,沒什麼作用”清音莞爾,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蘇綰柔恍然大悟,輕輕的點了點頭。

“你這隻鬼倒是有趣,以後你喚我清音便好,我會常來找你玩兒的”

清音自顧自的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至於答不答應,她纔不管,她想做什麼,想找誰玩兒,沒人管得了她,反正下次來直接去宋裴煜那兒找她便成,不用怕找不着。

她臉上仍掛着笑,笑夠了,這下子人是徹底倒在船上了,雙手枕在腦袋底下,仰望着鬼域內泛着橙光的不知道能不能稱之爲天空的星際,嫺熟的翹起了腿。

神不老不死,不傷不滅,這麼浩瀚久遠的時間,若非不做自己想做之事,行自己歡樂之事,豈不是枯燥無味。

“人生就該及時行樂,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別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