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暴風雨交加的夜晚,雷電霅霅。自進入十月份以來,就幾乎沒有光風霽月的日子。如此氣候,淫雨霏霏,在上海已有五秩未見了。
沈先生在醫院空寂的走廊上焦躁地踱着步,手術室裡傳來他女人痛苦的尖叫聲。他的眉頭悒悒地擰在一起,額上沁出了汗液,一顆心也揪緊了。此時,一分鐘對他來說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
他忐忑地想,公司纔剛步入正軌,卻碰上這種反常的天氣,孩子又偏在這個時候出生,難道是什麼不好的兆頭?一抹不安像蝙蝠似的掠過他的心頭。冷風襲來,他索索地抖。腦海裡是夫人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影。
終於,一聲嘹亮的啼哭劃破了夜那使人發憷的喧囂。他早已急不可耐,一個箭步衝進了手術室。主刀醫師正用消毒毛巾擦拭手掌。手術牀上的女人大汗淋漉,虛弱疲憊地笑了一下。俏麗的面龐像不勝陰雨而幾欲凋折的梨花。
護士將嬰兒抱到他跟前,笑容莞然,說,恭喜沈先生,是位公子。
他點頭示意,微笑着看了襁褓裡的孩子一眼,走到牀前,半跪着握住夫人的手,心疼地說,初旭,你沒事吧?
女人無力地笑着搖了搖頭,說,你把孩子抱過來給我看看。
護士聞言,登即將孩子抱了過去,女人抽出雙手接過孩子,說,你瞧,這是我們的兒子。他多可愛啊!他的小臉蛋小胳膊小腿胖嘟嘟的,多可愛啊!我們要好好疼他,給他最好的呵護......
女人將蒼白的汗溼的臉龐輕柔地貼向孩子的面頰,溫慈地笑着,有如犯寒怒放的蓓蕾。她的身上閃爍着聖潔的母性光輝,彷彿沐浴在嘩啦地傾瀉而下的璀璨銀河中。那種從靈魂深處漫溢出來的滿足與幸福是如此的純淨,分明源自幽山密林的石澗。的確,縱然她現在疲弱乏力,可是神奇高尚的母愛讓她容光煥發,精神奕奕,重現春天的顏色與氣息。她就像那溫柔善良的厄俄斯,爲世界帶來了一片明媚的曙光。
沈先生賭誓發願般無限深情地說,你放心,初旭。我三十而立,才得了這麼個兒子,當然會去好好的疼愛。我也會好好的去疼愛你,初旭,你辛苦了。你才十九歲,卻甘願爲了我放棄學業,放棄錦繡前程,早早地結婚生子。我一定一定不會辜負你的情意,我一定一定會好好的疼你和孩子,讓你們幸福快樂。
女人倚在枕頭上,定定地望着眼前這個年輕英偉的男子,說,我沒有其他新時代女性那麼強的獨立意識,我只想嫁個好男人,做相夫教子、持家有道的好妻子。所以我不會後悔嫁給你。她美麗的眸子宛若星辰般炳爍,眼角有透明的淚滴劃過腮邊去,像是頦頤上落了一層碎瓊亂玉。那麼婉娩動人。
沈先生溫存地愛撫着她的面頰,說,明天我請個保姆來照顧你和咱們的兒子。你在家好好的休養,等過幾天公司的事忙完,我就回家好好的陪你,一刻也離開。
窗外又響起一陣殷殷的雷聲,閃電像鋒利的長戟,夜那耀眼的傷口暴露得分外明顯。女人不禁抱緊了懷裡的孩子,生怕他受驚啼哭。
沈先生坐到牀前擁住女人,說,不要怕,初旭,有我在。
女人說,你說過,如果這一胎生的是兒子,就爲他起名巨司。生的是女兒,就爲她起名詩瑩。現在我給你生的是兒子,他就叫巨司,是嗎?
沈先生篤定地點頭,說,是的。沈巨司。這是我們沈家的兒子,我們愛情的結晶。
次日,沈先生便將女人接回家中,併爲她僱了個年過大衍的保姆。出院時,他詳細地諮詢了婦產科醫師有關產後女子如何進補調理身子的問題,將其中提到的注意事項和補品列了一個單子。當天上午,他去超市買回了單子中所列的所有補品,把它們交給保姆,一通千叮萬囑之後,才疾亟地去了公司。也難怪,家有嬌妻幼子,重情如他,又如何放心?
沈先生抵達公司時已是十一點半,公司的十數位領導層都在會議室等他。在向他們表達過歉意之後,他鄭重其事地說,經過一番詳慮,我決定將對深圳的市場調查延期一個月。我們此行的籌備資金可以暫時挪爲他處急用。此言一出,喁喁私語之聲四起,有人趕即舉手面陳利害,說得頭頭是道,其餘諸人半數也都與之齟齬地應聲稱是。主席臺上的他卻依舊正容亢色,眉宇之間的堅定剛毅直如刀刻。
傍晚下班回家,女人正靠在枕上看電視,她的臉色已經好了許多,身邊的孩子在襁褓裡安穩的酣睡,呼吸均勻。
女人看到他,說,以後你要早點去公司,不要再爲了我耽擱這麼長時間。你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再說你僱的那個保姆做事也挺好。
沈先生笑着颳了刮她的鼻樑,說,自八年前深圳被國家批爲經濟特區以來,這個城市一直在飛速發展,吸引了無數外國佬的投資。所以我打算近期去深圳做一番市場調查,如果可以的話,我將在兩年之內在深圳成立一家子公司。不過,今天開會我更改了時間。初旭,你和孩子纔是我的生命,事業不足與媲。我打算在家好好陪你一段時間。
女人正待相勸,一陣急切的電話鈴聲霍然響起,打斷了她的念頭。沈先生走過去接起電話,對方讓他把電話遞給女人。聽到對方的第一句話,她便如中晴天霹靂般面色慘白。放下聽筒,她的腦海裡一直迴響着這個無情的噩耗:初旭,你媽今早起牀胸口突然劇痛,去醫院檢查被查出來已經是乳腺癌晚期了。你快點回來吧,初旭。父親聲淚俱下的囁嚅讓她心如刀絞,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像斷了線的珠子。
沈先生說不出一句慰藉的話,只望着牀上她弓着薄背,抖動着纖弱的肩胛骨抽噎得梨花帶雨的樣子,分外的心疼。彷彿悲慟化成了一場泱泱的洪澇,將蘭柔柳弱的她從頭到腳淹沒。
他斬釘截鐵地說,初旭,不要擔心,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去。我們坐最早的一班飛機趕回合肥。
女人擡起婆娑的淚眼,哽咽地說,不。當初我不顧家裡反對,執意輟學與你結爲伉儷,已經讓我父母寒透了心。他們一直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現在我媽媽患上絕症,我不能再雪上加霜,再讓他們傷心生氣了。對不起,你讓我一個人回去吧。
沈先生沉吟良久,即使辛酸,也只有頷首,說,你的身子還沒恢復,我不能陪你一起回去,你要答應我一定照顧好自己,別讓我爲你擔驚受怕,寢食不安。
夜裡,女人輾轉反側,惴惴不安,一直睜着眼睛,悽惻哀恫逼侵入骨。東方遲遲不肯泛出魚肚白,闃寂的三更,她倚窗而立,淚雨潺潺地追憶着自懂事以來母親與自己的點點滴滴,伶仃的身影像一道傷口,血肉模糊地撕扯在黑夜裡。
在虹橋國際機場,沈先生與她忍淚相擁。一夕之間,她業已因錐心刺骨的憯痛憔悴許多,彷彿時間攫奪了她花樣年華的亮麗色彩。
道別時,女人說,你不要爲我擔心,照顧好巨司,不要讓他冷着餓着。你也要好好注意身體,公司的事不要太累了,注意休息。
沈先生縵立眺望着飛機像大鵬般衝向天末,頃刻消失在雲端,喟然長嘆。他原本準備了幾萬塊錢盼着能盡點做女婿的孝道,可到頭來還是徒勞。醫師說以現在的醫療技術想治癒乳腺癌晚期病人無異天方夜譚。換言之,女人的母親只能等着一命嗚呼。若情況不容樂觀的話,死亡只在旦夕之間。看來,人暨草木無殊,零茂由天。
回到家中,保姆說公司的副總來過電話,讓他回家就儘快回過去。聞言,他當即撥去副總的電話。對方興高采烈地告訴他,晚上有個法國人想和公司簽訂一筆大生意,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大酒店安排了飯局。如此喜訊,長了一對金色的翅膀像喜鵲般飛到他身前,他殊無歡欣,徑自走到嬰兒牀前抱起了孩子。
臨去公司時,他吩咐保姆,我今晚可能會很晚回來,你照顧好巨司。
那個法國人翩翩君子般溫文爾雅,全無一般商賈唯利是圖的刁滑奸詐。這場生意洽談非常成功,老外慷慨地一錘定音。九點,礙於公司顏面不好推拒,他按約和法國人來到了事先安排的宴席。席間,賓主酬酢,觥籌交錯,副總同對方抵掌而談,談笑風生。喝得酩酊大醉時,雙方更是海闊天空地誇誇其談起來。沈先生因心中的大片陰霾並未被陽光驅散,只象徵性地喝了點酒。
那時他絕對預料不到這一場酒宴會讓他永遠的失去嗷嗷待哺的兒子,讓他一生都沉溺在無垠的慚愧悔恨當中,泅渡不了。當他打開臥室,看到空空如也的嬰兒牀時,臉色陡變,目瞪口呆,如遭五雷轟頂。一種不可名狀的悸慄感像蟲豸般蠢蠢地爬上他的背脊。保姆被他聲色俱厲的嗔喝聲從睡夢中驚醒,一臉的惘然。當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刷的一下臉色煞白。
兒子!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沒了!我的兒子被人偷走了!
他焦脣乾肺、撕心裂肺地吶喊,癲狂症患者似的跑到寒風肆虐的大街上。可旋即,夜的魔鬼就吞噬了一切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