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至都城臨安,車水馬龍,衣香鬢影,大街小巷都熱鬧非凡。無論生活氣象或自然景觀,都與幾百裡外的兩淮存在天壤之別。那時纔可理解爲何會有一大幫有志之士竟堅定地站在“主和”立場,誰願見到眼前的和平安寧、歌舞昇平,被對岸的顛沛流離、戰火連天取代?
吟兒有時候甚至會想,會不會後方有些民衆,把他們這些前線的主戰派看作眼中釘肉中刺,明明可以用錢解決的事,非得用拳頭?轉頭看見林阡堅毅的臉,他雖然沒說半句話,卻忽然就令她定了神,所以我們更該來,憑何這般好河山,成了累贅要卑躬屈膝換來周全,不該是後盾驅使着大家熱血澎湃地以攻代守收復中原?
是的,只是區區幾眼民生百態,都能使主和派和主戰派的意念更加堅決,何況各自都已經在不同的道路上跋涉了數十年?所以葉文暻促成的這次談判從一開始就不可能談攏,只不過,雙方帶着各自的目的前赴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求仁得仁。
到城中時正好清晨,林阡聽到吟兒肚子咕咕響,知道她好長時間沒吃東西了,趕緊下馬牽着她去買早飯,那傢伙在香噴噴的熱氣裡看呆了眼,然後把四色饅頭、牡丹餅、芙蓉餅、麩筍絲等等等等點了個遍,每個一到手就咬一口,嘗過之後纔給他。“吟兒……”他蹙眉,趕緊提醒她囊中羞澀,一時倉促竟忘了帶多些銀子。
“紅襖寨的分舵,應該有?”吟兒笑着喂他吃。唉,此番還是不迴歸老本行了吧,對抗金聯盟的名聲不太好。
何況,李君前、葉文昭作爲第二撥,迎接畢再遇、楊宋賢從淮東戰場來,應當也快到了。吟兒不能在總舵主和畢將軍面前表現太差。
林阡在心裡計算過,主戰派的代表,除了他和吟兒之外,必然是江淮義軍最大幫會的幫主李君前、官將如葉適畢再遇等等了,卻不知韓侂冑丞相會否親臨晚宴?還是像葉適這般只派個代表前來?
分舵是個茶坊,設立在斷橋不遠,不遠處有家小學堂書聲琅琅,晴日之下冬雪將融,孩童讀書清脆響亮,整個世界朝氣蓬勃。
“私塾……”林阡忽然想起莫非的志向,他既然答應了要爲莫非平反,便必須囑咐徐轅從襄陽開始見機行事。
“將來,小牛犢他們也要學……”吟兒注意力被那小學堂吸引,忘了本來是要去分舵的,忽然她“啊”了一聲,駐足在窗外面露驚喜。
林阡一驚,急忙回神上前護她,卻聽那學堂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其間同樣喜出望外奔出一個孱弱身影,熟悉之至,美麗清雅,一襲白衣楚楚動人,不是玉澤又是哪個:“你倆,怎會來了?!”
先前在盱眙和楚州重逢楊宋賢,只聽說玉澤生女後身體一直不好,一時間再難回到戰場救護傷病、只能留在臨安休養所以不能陪他。誰料此番經過攀談才知,她非但沒有賦閒,還毀家紓難、收留困苦,不僅自己行善,更帶動了這一帶不少貴族尤其名媛,爭相開設類似的小學堂辦教。
好一個玉澤,當吟兒嘆她越來越不像仙女,越來越融入世俗,只見她語笑嫣然,婉約清揚:“倘若家國不復,何談遺世獨立?”
“玉澤,說得好。”林阡對藍玉澤始終欣賞,移開視線看那牆壁上掛着的抗金詩詞,和若干年前的藍府一樣龍飛鳳舞大氣磅礴,卻明顯不是出自她一個人的手筆了。笑,是了,宋賢本也是個白面書生,比他林阡更適合舞文弄墨,雖然舞起劍來的狠勁也不輸給他揮刀。
“對了玉澤,西湖在哪裡?就在這裡嗎?”吟兒忽然想起一件事,趕緊提醒,林阡臉色微變,點頭:“玉澤,你也同去。”
臨近正午,天氣倏然晴轉多雲,殘留着薄雪的西湖之上,水波浩渺,煙霧籠罩,白堤橫亙雪柳霜桃。
林阡將隨身攜帶的沙溪清骨灰灑進那裡,以滿足他的平生夙願:“與其做王孫貴胄,不如仗劍天下,棹臨西湖、倚樓吹笛、煮酒聽雨……”這就是多少風雅之士的嚮往,誰家疏柳低迷,幾點流螢明滅,滿湖煙水蒼茫。
那時玉澤聞知沙溪清的噩耗,亦是一路都眼圈微紅。聽着遠近的高山流水,正回憶着他們深刻的一面之緣,忽然玉澤眼前一亮,指向湖心一片小舟:“那是……”是幻覺嗎,凜冽寒風中,竟好像真能見到一個瀟灑少年,枕劍醉臥船中,側身臥看風雪,脣邊一抹微笑。
“沙少俠嗎?”吟兒悲喜交集,虛空中那船漸漸消失,經行處卻是熠熠生光。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林阡許久才慨嘆,寧可相信,沙溪清的英魂尚在人間,只不過是歸隱山林去了。
西海龍和柳聞因作爲第三撥來到臨安時,剛巧是這日的夜幕降臨,有幸到郡主府裡趕上了這頓晚宴。不同於主位上的人幾乎沒有動筷,西海龍作爲一個閒人倒是不客氣地大快朵頤。
由於招待貴客,晚宴十分豐盛,單是果品就有鵝梨橙子等水果,榛子松子等乾果,青梅荷花兒、雕花橙子等蜜餞,先走的幾道菜也是洗手蟹、炒白腰子這等極品。
主位上的人暴殄天物竟不吃,是因爲戰意早已將他們填飽了。
林阡吟兒環視四周,主和派果然是丘崈、葉文暻爲首,其餘都是些看似庸碌的官將,可是,戰狼很可能身處其中。
主戰派,看來除了義軍之外,就真的只有畢再遇到場了。
李君前幾乎在入席的第一刻就如同遭人點穴,不知是否有人刻意安排?竟把昔年人安排在他正對面,而他,竟始終不曾去想過,主和派主戰派的代表人物全了,那麼金方的使節團都有誰?
有誰?!
“我就喜歡這樣的日子,每天和小動物們在一起,或者遊山玩水,真不希望金宋交戰。”“等以後,小秦淮上了位,等以後,我們的國家變好了,我跟你一起,過這種安寧的日子,因爲,那也是我的心願……”
“湘兒,我沒用……我就是捨不得和你分開,自私地把你帶進來,置你於危難之中……早知如此,我寧願生離……”“不,不,君前,我不是……寧死別,不生離……”
“君前,月底我可能要走。”“那麼我們下一次在哪裡在何時再見?”“你還不懂麼?我就是你兩次都要去攔截的那個人,我複姓完顏,是金國衛王完顏永濟的女兒!”
昔年他兩次要去攔截的金國公主,正是爲了維護金宋的和平出使,誰料因爲一場“瀟湘道上遇瀟湘”的偶遇,意外地讓他三十年來的戎馬生涯裡多了一件爭奪之外的事,事實上,何嘗不是意外地讓她愛上了一個主戰派……那溫柔善良的女子從來都像現在這般,凝視他的時候嘴角微微翹起,溫柔地微笑笑得他心裡柔和。
抑制激動,回報一笑,雖然未說隻言片語,兩人眼中卻全然繾綣情意。
吟兒也發現了瀟湘姑娘的存在,笑嘆二大爺一定臨陣喪失戰力了,情有可原。然而不及欣喜和感慨這對戀人的重逢,她更在意的是雲煙姐姐爲何一直沒有出現。
再無可以走神的機會,金國使團之首、僕散揆立即開口:“丘大人,和談條件,我早已列出。”
吟兒記了起來,當日僕散揆在帥帳中說,“稱臣割地,獻出首先挑起事端之臣”。
“挑起事端之臣,是邊將,可獻出……”丘崈唯唯諾諾。
林阡冷笑,打贏了和州給你看,你竟然還這樣氣短:“丘大人,林阡你獻得出?”
丘崈頓時語塞,誰敢說你。
“棄車保帥誰不會?我要的是韓侂冑。”僕散揆哼了一聲,“今日他不肯來,亦是罪加一等。”
“肱股之臣,豈是你想見就見。想殺就殺?可問過林某的刀了?”林阡當即否決,雖然他知道韓侂冑主戰有私心,畢竟是一門心思抗金的。再者,誰家的權臣可以給敵人操控生死,那對國家來說是再大不過的羞辱。
丘崈尷尬地被林阡搶了說話權,主位上夾縫生存形同虛設。畢再遇只是捋須笑着,意料之中。
“那就休怪我軍不客氣了,必會在三線九路繼續用兵,多深入幾個州府,打得你們不得不答應求和。”僕散揆笑。
“怎麼,僕散大人的凌雲壯志,竟從一開始的一統天下,變成了現在的多打幾個州府了?”林阡反駁,當仁不讓。
僕散揆忽而語塞,是的,他的潛意識裡,竟然接受了劃江而治,什麼時候開始的?就因爲這場和州之敗?!
“深入?金國沒有像樣的水師,渡淮便花了一個多月,長江那般的天塹你要怎樣飛渡。”吟兒聽着“多幾個州府”實在不是滋味。
“哈哈哈,我軍現已攻克的城池,哪個不曾是咽喉、藩籬、要塞、天塹。”僕散揆看她說話,臉色登時一狠。
“那又如何。”吟兒語氣之所以不好,一則雲煙不在,二則僕散揆間接害林阡入魔,於是說起軍師先前教給她的話,“金軍雖在不少地方都深入我境,卻始終不能建立穩固據點,攻易守難,遲早要退,此其一也;縱使金軍越圍越多,畢大人在淮東沿海、趙大人在中線襄陽、葉大人在淮西和州,衆志成城頑強應戰,使金軍大半陷入膠着,兵力不足,供給不力,此其二也;金軍在西線始終不能攻佔川北,並且後方靜寧環慶河東等地有我盟軍牽制,瞻前顧後,進退維谷,此其三也。有此三點,即使一時陷入你手,也終會變回我之天塹。”
“你是何人,有何資格說你、我!”龍鏡湖見宋方振奮,越聽越不是滋味,瞪着吟兒出槍恐嚇。
“林阡夫人,何人敢用槍指。”林阡隔空出刀,一下擊偏了他,宴席頓然劍拔弩張。
“……大家息怒。”丘崈趕緊站起,反襯出葉文暻處變不驚,最後還是靠他家的江中子和京口五疊等高手維持秩序:“衆位,給丘大人和葉某一個面子。”
“言和可以,宋向金稱臣,增加歲幣,嚴懲啓釁之人,其間必然包括韓侂冑,至於有無他人,你們自己商量去吧。”僕散揆作出過分要求。
丘崈見識過僕散揆寸土不讓,回過頭來對林阡謀求希望:“盟王,金軍深入我境已幾十萬人……”
“丘大人,莫憂。那是金軍誇大其詞。老夫所見,圍攻楚州的胡沙虎實際不過三萬人,加上壯丁和百姓方纔有十萬假象。其餘地方,想必也是一樣。”畢再遇話雖不多,卻句句深達人心。
“丘大人,縱觀南宋朝堂,有幾個畢再遇,葉適,趙淳。”僕散揆依舊擲下狠話,“江湖之遠,一個慣常瘋癲的混世魔王,一個身份不正的金國公主,匡扶你這南宋的破架子,不覺得虛妄?”
“僕散大人啊,宋人只是愛好和平才希望沒有戰爭,不是你口中的破架子……”難以置信,這樣一句本可以慷慨激昂的話,在丘崈嘴裡說得那麼唯唯諾諾。也罷,他畢竟是本次談判的負責人。
“大金廟堂,又有幾個曹王爺,僕散駙馬?江湖之遠,更被林阡一掃而光,金朝的架子委實更破。”吟兒繼續數典忘祖。
“僕散揆,河東你不到半日就背盟,如今我方怎可能輕信。”林阡按住她手製止她再說遭金人忌恨的話。
金方持續表達強勢,宋方則堅決拒絕各項條件,丘崈的努力未能奏效,雙方只得中斷了今夜的談判。
不歡散場之後,天邊飄起細雨。冬夜燈火朦朧,往昔惘然若夢。
是的,是故意安排的,所以他李君前完全說不了話,好在她完顏瀟湘也是一模一樣,只是默默相視直到四境無人。
“湘兒,還和昔年一樣,去哪兒都會引起下雨。”李君前微笑說。
“君前,這九年來,過得可好?”瀟湘依然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編貝。她身邊婢女仍然是紫鶯,爲了安全起見主僕倆都是南宋貴族的打扮,真的和九年前一模一樣,使得他一瞬彷彿回到過去。
“這九年,竟好像沒發生過一樣。”他不禁幽嘆一聲。
“是的,沒改變過,湘兒依然只愛君前。”她聽出他到現在都沒有娶妻生子,和她原是一樣孑然一身,忽然走出紫鶯的傘下,挽住他的臂彎仰臉微笑。
“我也說過,終有一天,我會來臨安找你的。”他那時誤以爲她是南宋的公主,所以對她做過這樣的承諾,實在沒想到居然還能兌現。
“早些回來啊。”紫鶯在後面看着他們笑。
人已陸續散離,只是吟兒還不死心,一直賴在原地不走,別人在收拾桌子她還在吃。
“走吧。”林阡嘆了一聲,見她不起,對她述說,“聽說太妃病重,她入宮去侍疾。”
“那是假的!刻意躲着我們罷了!”吟兒瞬間噙淚,未想在郡主府裡不見郡主,遠望着以主人自居的葉文暻恨之入骨。
“幾位何故一直不走?”葉文暻明知故問,眼角竟似噙着笑意。
吟兒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找死!”八年前她就想殺了他。
“盟主是在痛惜,這許多高手,不保家衛國,反而收拾宴席呢。”葉文昭一邊來拉着要拔劍的吟兒,一邊如是對着葉文暻諷刺。
“幾位料事如神,竟似預見到還將赴下一場宴席。”葉文暻還是那般高深城府,神態言語都教人捉摸不透。
實則葉文暻也未管鳳簫吟和葉文昭是什麼言行舉止,一直都在對林阡察言觀色,看到他雖小了自己幾歲卻毫不遜色從容不迫,也是一樣覺得他高深莫測。
“還有下一場嗎?”吟兒神色倏然變得溫和。
“不錯,正是家父請的同窗、老友們了。”葉文暻說。
好吧,明明是主和派代表,還請得動主戰派名流,不得不說葉家人真是圓滑得黑白兩道都吃得開!
葉文暻帶他們到另一處宴席上時,還遠遠聽見葉連說,就算增加歲幣,我葉家擔負得起。一副富可敵國的架勢。
卻聽一個老者渾厚的聲音:“那歸罪啓釁之人呢?老葉是要將韓某的首級獻去?”應該就是韓侂冑了。
“豈敢豈敢?”葉連笑了起來,與他碰杯,“僕散揆獅子大開口,異想天開得很了。”
觥籌交錯,既有政敵的虛與委蛇,又像同窗好友在交流感情。
“僕散揆煞是歹毒,竟在河南找到丞相族人,還將之爲使、屢次派遣到丘崈大營,說宋金交戰、韓氏先祖的墓地恐難保全,以此私人理由請求兩國罷兵言和。”響起一個半生半熟的聲音,“縱然如此,丞相也是狠心不見那族人。”
“丞相大義。”奇了,又是個半生半熟的聲音!這句話應該是發自肺腑,而並非刻意逢迎。
怎麼他們認得這麼多的老者?
阡吟加快速度去到那宴席上,林阡當下分辨出最後說話的人,是八年前與他在江西瓢泉冰釋私仇的辛稼軒。如今重逢,仍舊是淡然一笑。
另一個?一邊與各位長者見禮,吟兒一邊打量,韓侂冑的幕僚裡,依稀有賀思遠父親、尉遲雪父親……當年秦向朝身邊圍的一羣人,貪污的貪污,連坐的連坐,倒是這些不溫不火的,後來因爲在積極抗金的政治立場上搖旗吶喊或濫竽充數而受到拔擢,一躍而爲丞相面前的紅人。如果秦向朝沒死,那他可能也會升到如今這個位置吧。
辛棄疾年過花甲,早已百病纏身,雖介懷戰備不足,卻抵制棄械投降:“齊襄公復九世之仇,況我與金不共戴天!”
那邊還有個看上去將近八旬的老人點頭:“老夫也是那句話,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林阡吟兒皆是一愣,立刻意識到他是何人,又驚又喜又是遺憾,李君前離席太早,竟錯過了和自己偶像陸放翁的會面!
“陸老先生!”那人正是主戰派的代表人物陸游了。
“江湖中人,不是該稱呼前輩?”陸游笑得隨和。
辛棄疾對他們說,陸游年事已高去不了前線,就把自己的兒子送上戰場。
“當真是男女老少都在出力呢。”吟兒被這股熾熱而強烈的抗戰情緒包圍着,先前難得產生的一絲懷疑也一掃而光。
雖然年紀上要小一輩,但辛棄疾的病明顯比陸游重得多,看得出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否則像他這樣的豪傑之士,不可能從抗金的前線退下。
可今日,爲了支持韓侂冑繼續抗金,他還是撐着病體來了。不知他有否想到,會和林阡重逢於臨安。
“勝南,我還記得,八年前你與我慷慨地論功名。”離席之後,辛棄疾由林阡推着輪椅,兩個人默默地在廊上行了一段。
那年林阡回答辛棄疾,功名之小,名利權勢,榮華富貴;功名之大,恢復失地,一統河山。我與飲恨刀,不信太平策,只願整乾坤,功從少年立,名向身後拋。
“後來,辛前輩連夜填了一首詞贈予在下。”八年後,他仍是那清雋的黑衣少年,眉間的亦正亦邪卻少了,“壯歲旌旗擁萬夫,錦檐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革錄),漢箭朝飛金僕姑。”
“還是老樣子,永遠不背下半闕。”辛棄疾笑起來。
“不背。”林阡固執地說,他心裡,辛詞沒有下半闕。
“勝南,謝謝你。”辛棄疾隔了半晌,說,“我聽說了你這八年的經歷,雖不能親臨前線,卻重溫了自己的少年時。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點秋兵。”
辛棄疾也不背下半闕了。
“不,該說謝謝的是在下。”林阡與他停在走廊的末端,“八年前,若不是您觸動在下認清定位,勾銷私仇,也不會有今時今日的林阡。林阡真正站在抗金的第一線,是從夔州之戰開始的。”看着庭前安靜的雨落臨安,忽憶山東的晦夜殘恨,“家母在山東之戰,爲了保護在下,自盡於金軍圍攻中,她對前輩,雖未原諒,卻也釋然。”
“不愧是昔年義軍中人。”辛棄疾感慨着這段仇恨的流逝。與此同時湮滅的還有舊時光。
“辛前輩,您對丘崈丘大人,有何看法?”他知道,尋找戰狼不是葉適一個人的責任,作爲主和派的領袖之一,丘崈纔剛上任兩淮宣撫使就放棄泗州等地退守盱眙,雖然言行中也有愛國之心,但是也不排除是裝的,丘崈是最接近戰狼的人選了。
“那是老夫的知己好友,《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便是與丘大人唱和。今年逝世的楊萬里先生也說過,丘大人‘詩中哀怨訴阿誰,河水鳴咽山風悲中原萬象聽驅使,總隨詩句皈行李’。”辛棄疾的回答令林阡詫異至極,“家國之恨,身世之感,併入筆端。”
“‘戰狼’不是他。”林阡意識到不是丘崈自己,“那就是有人按住了丘崈的脈搏。”戰狼之於丘崈,一定就像曹玄之於吳曦。
吟兒遠遠在他們後面走着,左顧右盼心不在焉,滿心都是昔年那個熟悉的身影,彷彿這裡是八年前江西的茂林修竹曲水流觴,好像還有個女子在她身後喚——
“吟兒吟兒,真的要去見辛稼軒了嗎?他也是我崇拜的大詞人啊!”
撫着劍穗,追憶往昔,望着細雨中盛放的瑞香、水仙、臘梅等等,都忘記去問辛棄疾是何時離去的。
一回神,林阡已回到自己身邊:“走吧。”
“再等會。”她搖頭。
“唉,吟兒可知道,辛前輩認爲丘崈是個愛國人士。”他知道吟兒在等什麼,雖然並未做好準備,卻也其實期待重逢。
“衆人只是政見不合,都是爲了國家好。”吟兒點頭,理解。
“戰狼應該就在今天丘崈身邊的那一羣官將裡,都一樣平平無奇,委實很難找了。”林阡說,“當然,還有那些丘崈平日裡很信賴卻刻意未到場的,也是我們需要重點觀察的對象。”
“好在縮小範圍了,不是嗎。”吟兒笑着寬慰。
“其實,像戰狼那種高過嶽離的戰力,會不會參加過掀天匿地陣?我覺得可以從這個方面着手,看他們四月份有否離開過任上。”林阡突發奇想。
“嗯。他戰力那般高強,如果江上決戰的是他,應該也和我們一樣逃生了。”吟兒說,“但身上必定留有刀傷。”
兩個人在郡主府兜兜轉轉了快半夜都沒走,惹得不少經行的奴僕側目,其中就有江中子、京口五疊這種知道內情的,敢怒而不敢言。
雨停時,偏僻處,餘光掃及一把鋥亮的刀,以及一條瘦長黑影一竄而過,吟兒眼疾手快當先躍出亭子去假山上一把將那人抓下,那人卻反手就是一掌力道在她之上,林阡瞬然趕上、拉退吟兒的同時一掌對上,激起庭院雪流如潮。那人從容不迫,持刀狠劈,雖喬裝打扮過連眼神都掩飾了,刀法和內力卻流露出,此人正是那個三番四次欲取他性命的絕頂高手!
不管他是不是疑似戰狼,今日都要將他抓在手裡,雪中、江上沒打完的,這裡繼續!
當下,林阡毫不猶豫、心無旁騖地與他激戰。
飛沙走石,只聞刀聲,不見人影。雨雪交加,不是天下,而是人爲。用不着光,林阡的刀就是月光。
兩人平素就是不相上下,如今雖有個吟兒在側,卻苦於假山之限無法掠陣,眼睜睜望着林阡與那人左纏右繞上盤下旋不可開交,至於這幽暗之境,多少次都是這邊從石穴裡推出一刀那邊從頭頂上刺下萬道殺氣。
那人很明顯傷勢未愈,久之被林阡打得皮開肉綻、再難逃竄、倚着前方山壁氣喘吁吁,林阡卻也付出了舊傷復發、氣息難繼、鮮血直流的代價,畢竟他這些日子也沒怎麼休息和恢復。
縱然打得疲累,林阡仍壓制着自己的入魔可能,吟兒也體驗到了幾分飲恨刀中的慈悲之意,“天地之氣,暖則生,寒則殺”……
不過,壓不住的氣凌霄漢。轟然震響,湖山驚碎,早已擾得主人家的侍衛們紛紛持火把近前察看。
“別殺他!”林阡看吟兒一劍向他鎖喉,急忙制止,那人卻直接橫刀自刎。
“是戰狼嗎!”緩得一緩,吟兒想去看他氣息,林阡趕緊搶先她一步去看,免得發生不測她沒法應變。
他雖被此人折耗到了三成,卻不妨礙心底半刻流過三千念頭:
冬至那天,僕散揆雖敗得悽慘,卻先因徒禪月清而保命,後又用戰狼解了圍……
當晚林阡之所以沒讓僕散揆死,是因爲除了徒禪月清外,還有好幾個高手救他命,僕散揆很難死,不死反而能保住月清,繼續當轉魄;
卻沒想到歪打正着,就此給了戰狼暴露的契機。
是的,戰狼爲了救僕散揆,倉促調厲仲方救滁州!
厲仲方救滁州,表面看,和畢再遇救楚州一樣,是個自然而然的策略,
但是林阡何許人也,哪有這麼多影響大局的巧合。
不管戰狼在不在場,他對滁州和楚州的干涉,都是超乎五成的,只需要一個驗證罷了。
掀開那人面紗,藉着昏暗的天色看,那人果然是適才丘崈的麾下之一,坐得不遠,關係親近。
但是,會否和青鸞的左撇子一樣,只是個替死鬼、給戰狼金蟬脫殼用的?
便在這時,他陡然看到,大約一步之遙,竟還臥着另一個青衫人,那人身上鮮血汩汩,也毫無氣息,竟似慘死當場,那人,看身形、衣着、傷口,都是那般眼熟……
林阡不知是心裡一塞還是傷口迸裂,突然沒有站穩,吟兒都扶不住:“勝南?!”
同時一大羣人衝上前來火光將此地照亮,待吟兒醒悟過來回頭去看,江中子已經對着這黑衣人和青衫人慘呼:“王將軍?葉大人!”
一切來得是這樣的猝不及防,現在再反應過來已經晚了,沒錯對於阡吟來說黑衣人是疑似戰狼,但對於別人來說,他和葉文暻一樣是主和派的代表。適才隔着假山,不用想也知道葉文暻身上的傷都是飲恨刀砍。何況林阡想殺葉文暻,比殺什麼王大人有動機得多了,適才吟兒拍案而起拔劍親口說過一句“找死”。沒錯,宴席早已散場,你夫婦爲何不肯離去!
京口五疊等人的刀槍劍戟,猛然全都往阡吟頭頂砸,“林阡他瘋魔了!”不白之冤泰山壓頂,吟兒大怒先行招架。那好啊,那就“先殺了這唯恐天下不亂的金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