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浴桶裡,享受着來之不易的一次沐浴。
待奚楠離去,百里君遷將門鎖好,一件一件脫掉衣裳,露出一具幾近完美的身體。他的肌膚如同十七八歲的少年一樣光滑細膩、吹彈可破,他的右後肩上刺着一個“陌”字,大抵是年幼時刺上,現下看起來有些淡。
小二姐提着最後一桶水進來時,奚楠又出現了。她的手裡拿着一套衣裳,走進屋子,放在牀上。“別想再從窗子逃跑,我會遣人在外面看着。”
若奚楠的養母真的是母親,那他如此失禮,她一定會不喜歡的。不能初次見面,就給她留下如此不好的印象。
看着氤氳的水汽,百里君遷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梳洗。這些日子,奚楠帶着他連日趕路,住到客棧之時,亦只是將他關在房裡,他哪裡有機會沐浴?他雖然不怕熱,但不代表不流汗,擡手嗅了嗅自己的手臂,一股濃重的汗臭味撲鼻而來。這種氣味,他自己都生厭,更何況別人聞了?
奚楠走了出去,隨後小二姐端了飯菜進來,又陸陸續續地提着熱水倒入浴桶。
“看什麼看!母親有要事來江都,不過也好,只要母親確認了你的身份,我也不必帶着你這麼個累贅!”若是母親的兒子,解了毒,交給母親就好。若不是,直接殺了,一了百了。
聞言,百里君遷錯愕地看着奚楠。奚楠的養母,她要來江都了嗎?
放開他的下巴,拍了拍他的臉,那張憔悴蒼白的臉蛋多了幾條不自然的紅痕。“你一介男子,渾身上下皆是汗臭味,成何體統!我去叫小二準備熱水,你好好洗漱一下,免得被母親知道,說我虐待你!”
“百里君遷,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太好了?”奚楠擡起他的下巴,惡狠狠地恐嚇道:“你若還想着逃,我不僅讓你變啞巴,還會讓你變成瘸子!”
百里君遷頹廢地坐在牀上,不言不語。失敗了,逃跑失敗了,他該怎麼辦,繼續逃,還是等着見奚楠的養母?
房間內,窗子敞着,布繩掛着,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下一刻,布繩便被奚楠扯了,窗子也關得緊緊的。
“哐”的一聲,奚楠狠狠地將房門關上。
見捕快回到府內,奚楠這才舒了口氣。狠狠地瞪了百里君遷一眼,拽着他便回客棧去。
“不必了。”捕快擺了擺手,往廷尉府內走去。
奚楠眼裡閃過一抹不耐煩,隨後調整了下,轉回身,眼含笑意地回道:“我年少時被大火燒壞了臉,這才用面具遮擋。您是要看看嗎?”
忽然,那捕快問道:“青天白日的,你帶着面具做什麼?”
“謝過官差,謝過官差!”奚楠狗腿般地點頭哈腰,收起銀針,拽着百里君遷就要離去。
“胡鬧!”捕快甩了甩衣袖,喝道。“這裡是廷尉府,不是你胡鬧的地方!看你是一介男子,身子又虛弱,暫且饒了你,下不爲例!”
閉上眼,百里君遷再一次艱難地點了點頭。
“真的是姐弟?”那捕快再一次問道。一下子搖頭,一下子點頭,她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最後問一次,真的是姐弟?”
百里君遷氣得身子微微抖了一抖,他也不敢再掙扎,生怕那根針扎進他的皮肉。他垂下腦袋,用盡力氣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百里君遷,你以爲你可以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嗎?只要你跟她走,我立刻了結你的性命!”奚楠不知何時取出一根短針抵在百里君遷手腕處,在他耳邊威嚇道。
百里君遷狠狠地搖了搖頭。若是她不信他,那他就會被奚楠抓回去。說不定奚楠會馬上啓程,帶他離開,到時再想逃走就更加困難。可奈何,現下他講不出話來,無法將自己的遭遇告訴捕快。
捕快眉頭一皺,看了看百里君遷的藥箱,半信半疑。“你們當真是姐弟?”她說這話時,看着百里君遷,試圖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奚楠裝出傷心的模樣,眼裡盡是哀慟。
“是,他是我弟弟。”奚楠抓緊了百里君遷,面具底下和顏悅色地說道:“前些日子,我爲他尋了門親事,他不願嫁,天天鬧着離家出走。官差大人,您可知道,我弟弟模樣雖長得好,卻不能說話,這才遲遲未嫁。現下難得尋了一門好親事,怎能由着他的性子,說不嫁就不嫁?不想,我將他關了起來,他就鬧絕食,瞧他現在憔悴的,我這做姐姐的也心疼得緊,這才陪他出來透透氣。誰知一眨眼功夫,他就不見了,嚇得我心驚膽顫。他又不能說話,若是丟了怎麼辦,如何對得起死去的母父啊?”
“他真是你弟弟?”捕快疑惑地看着不斷掙扎一臉驚恐的百里君遷,問道。
“君遷,你來廷尉府做什麼?”奚楠緊緊地跟了上去。她的臉上破天荒地露出關切,但眼裡卻閃着濃濃的警告。她將虛弱的百里君遷拽到自己的身邊,對捕快說道:“這位官差,我弟弟不懂事給您添了麻煩,我這就帶他回去。”
百里君遷撐着身子站起,汗水自額上流下,滑過臉龐,滑到脖頸。他的裡衣溼透,緊巴巴地貼在身上。難受得扯了扯身上的衣裳,他跟着捕快便往廷尉府內走。然而,才走了幾步,他的手便被人抓住,他緊張地看向抓住他的人,驚恐之下,用力甩開她的手快步走到捕快身邊。
“跟我來吧!”
那捕快見他張着嘴發不出聲音,又指着自己,大約也明白了這男子是啞巴。
百里君遷擡首看向捕快,指了指自己。
很快便有捕快出來查看情況,見到癱軟在地氣喘吁吁的百里君遷,問道:“何人擊鼓鳴冤?”
百里君遷走到大鼓前,用盡力氣敲響了廷尉府前的鳴冤鼓,隨後癱倒在地。
南少瑜曾說要來江都廷尉府拜訪她母親的好友劉陵,只要在此處留下,一定能等到他們。而且,五年前,劉陵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他也略知一二。劉陵是個好官,一定會幫助他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找到了廷尉府。
他的身子很虛,沒跑多遠便覺得疲憊不堪,就近買了兩個饅頭狼吞虎嚥之後慢慢恢復了些氣力,於是又接着跑。
訥訥地看了半晌,想起自己還處在危險之地,百里君遷最後看了眼敞開的窗子,以及懸掛着的布繩,緊了緊身上的藥箱,撥開層層的圍觀百姓拔腿便跑。
百里君遷驚訝地看向她,她卻已轉身撥開了人羣離去。
女子的眼神飄忽,想起了很久之前她拋棄的那個孩子,他身子有病,想必也是自小受盡了白眼。
“不要太在意別人。”忽然的,那救了他的中年女子輕聲安慰道。她這語氣與之前不同,柔柔的,帶着濃濃的情感,安慰他,安撫他受傷的心靈。
從二樓爬下來,無人問他爲何不走大門,卻對他是個啞巴指指點點。
“這公子長得還算俊俏,怎是個啞巴?”那些圍觀指指點點之人毫不避諱地說他是啞巴,令他頓感受挫,抓了抓自己的衣裳,他將腦袋垂得很低,不敢看向衆人或輕蔑或同情的目光。
百里君遷尷尬地笑了一笑,連忙躬身以示感謝。他一起身,原本還想問她的姓名說些日後再答謝之話,一張口才記起自己被人毒啞了。
“我救了你,你卻把我當成壞人?”女子開口了,話裡雖然沒有責備,卻也不帶一絲感情。
她大約四十出頭,布衣打扮,卻隱隱約約透着庶民不曾擁有的上位者威嚴。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最後看着他皺起了眉頭。她看起來有些冰冷,讓人不敢靠近。儘管如此,他還是感覺到了一絲親切的氣息。
知覺失去只是一瞬間,再被女子抱住之時,百里君遷已然幽幽醒來。他被人抱着,待清楚地看到抱着他之人乃是女子,仍是驚得離開了她的懷抱。他貼着牆壁,心有餘悸地看了她幾眼。
人羣之中有一中年女子始終靜靜地看着百里君遷從窗上爬了下來,直到看到他失去知覺掉了下來,才一個箭步跨到他的身後,接住了他掉落下來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