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番外—家與囚牢

據李家人說, 宋芷死時,身無長物,只有懷裡抱了一隻浮樑瓷局的瓷杯, 那瓷杯看起來碎過, 又被能人巧匠以金箔修好了。他們看他寶貝得緊, 便將瓷杯一同葬給了他, 讓他死後也帶着, 到陰間能有個念想。

宋芷死前吃了一碗雞蛋麪,碗還放在一旁,就這樣獨自守着炭火, 縮在被窩裡安安靜靜地睡着了,沒有受其他的痛楚。

三月初, 鶯啼燕囀, 蝶舞蜂飛, 浦江的柳樹抽出新葉,細雨滋養着大地, 過了一冬枯黃的地面,重新長出一片茂盛的草。

宋芷葬在城郊他孃親的旁邊,是李家人和私塾的老先生一起置辦的喪事。他們都是社會底層的人,沒幾個錢,卻還是儘量花了八兩銀子, 給宋芷買了個不錯的棺材, 碑也是請人刻的, 上面寫着宋子蘭先生之墓。

因爲是新墳, 土淋了春雨, 還都是新的,沒有長草。而旁邊李含素和秀孃的都已長了深深的春草了。

宋芷租的那間屋子廢置了, 沒有人住,裡頭落了厚厚的塵埃,蛛網遍佈,李家人替宋芷收拾過,發現宋芷的生活清貧得過分,只有幾卷書,幾支筆,幾張紙,傢俱都很老舊,一碰便吱吱呀呀作響。

“這是在夫子屋裡找到的,他的遺物,想來是留給大人您的。”李夫人把一卷畫遞到孟桓手上。

孟桓展開來看,才明白爲何李夫人說是留給自己的,因爲畫上畫了他。

畫裡,遠處是連綿的山,隱在濛濛的雲霧後面,近處是蜿蜒的河,河岸有柳樹,柳樹纖細柔軟的紙條在風裡搖擺,宋芷站在河岸邊作畫,而他則懶懶躺在柳樹下,臉上蓋着一本書,似是睡着了。

雖然沒露臉,但躺着的那人,看身形隱約能辨出是孟桓。

孟桓看了右下角的落款,“宋子蘭,於癸巳年臘月十八。”

也就是去歲臘月十八,孟桓回想着,去年臘月十八他在做什麼呢?那時他還在猶豫,想來找宋芷,卻又怕他不肯見他,若他能早些來,又怎會……

“大人,大人?”李夫人在旁邊叫,“你怎麼了?”

孟桓喉結動了動,啞聲道:“你們出去吧,我想在這兒待一會兒。”

朱大嬸兒是宋芷鄰居,瞧着孟桓的表情,想起去年宋芷同他說過的話,便試探着問:“大人,宋夫子……說的那人是你麼?”

孟桓一點點把畫重新捲起來,抹了一把臉,低聲問:“他說什麼?”

朱大嬸兒說:“我原想給夫子說門親事,他說他心裡頭有人,不肯,”她打量着孟桓的神色,只見孟桓看似平靜,拿着畫的手卻在細微地顫抖,心裡有了底,“夫子說,那人成親了,還有兩個孩子。”

孟桓偏頭看向宋芷躺過的那張牀,沒看朱大嬸兒,眼睛一眨,眼淚就啪地落了下來,他沒讓他們瞧出來,頭也不回地說:“多謝了,你們出去吧,我想獨自在這兒待會兒。”

聽得孟桓尾音在顫抖,朱大嬸兒言盡於此,沒再多說,拉着李夫人匆匆走了。

兩個婦人再說了些什麼,孟桓沒注意,也注意不到了。

他哆嗦着嘴脣,從懷裡摸出那兩隻一模一樣的玉佩,玉佩上彌勒佛與往昔沒什麼兩樣,笑得眯起眼,兩隻大耳朵,大腹便便。孟桓想起當初宋芷將玉佩送給他時,他說:“希望你笑口常開,沒有煩惱。”

眼睛迅速被淚水充滿,連手裡的彌勒佛也看不清了,那是什麼時候?似乎是至元十九年,十二年前,宋芷十八歲。

他擡手擦了一下,卻越擦越多。

“笑口常開……”孟桓喃喃,他摩挲着彌勒佛的笑臉,輕柔得像怕把它捏碎,“……你是不是恨死我了?”

屋裡的陳設與宋芷死前無異,孟桓在宋芷坐着吃麪的木椅上坐着,看着空空的、涼涼的炭盆,又擡起頭,側頭看看窗外的海棠樹,海棠折斷的枝椏處重新發了芽,嫩綠的枝葉在柔和的春風裡搖頭晃腦,枝頭上,黃鶯上下地飛。

春天來了,春光從窗戶灑進來。

孟桓設想着隆冬時這屋子的模樣,四面漏風,一定冷極了,子蘭那麼怕冷,難怪要蓋那麼多被子。

他平時是不是就坐在這裡看雪呢?他看雪時在想什麼?……會不會想起他?

孟桓踱到宋芷牀邊,而後像黑娃子描述的那樣躺下去,睡在宋芷曾睡過的地方,牀上因爲長期沒有人睡,落了灰。

被褥也被李夫人收起來曬了,鎖到了櫃子裡。

孟桓身材遠比宋芷高大,他蜷縮起來,躺在硬硬的木板牀上,懷裡揣着那兩隻玉佩。

他死前在想什麼?

孟桓低下頭,輕輕吻在刻有宋芷名字的那隻玉佩上,而後把它貼在自己胸口。

孟桓多希望自己能像宋芷一樣,躺在這裡睡着,再也不醒來。

可他沒有,他甚至睡不着,即使他已經連續好幾個夜晚沒睡了,即使他舟車勞頓一個多月,身心俱疲,可他一點睡意也沒有。

只是呆呆地捏着那兩隻玉佩出神。

浦江的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孟桓從那破房子裡出去以後,便跌跌撞撞地往他墳前去了。

下雨了,子蘭會冷吧?

孟桓蜷縮着躺在宋芷墳塋邊,手掌一寸寸撫過墓碑上宋芷的名字,雨水沿着碑身嘩啦啦地往下流,孟桓渾身溼透,淚水混合在雨裡不見了,手底下的觸感粗糙冰冷,他的子蘭皮膚那麼柔軟,抱在懷裡暖暖的。

怎麼會像現在這樣呢?

孟桓不明白。

“你明明說過讓我來找你的……”

孟桓的聲音掩在越來越大的春雨裡,低啞含混,除了他自己,誰也聽不見。

“我來了,你怎麼不等我呢?”

孟桓拖着沾滿泥濘的身體靠過去,臉貼在墓碑上,彷彿那便是宋芷。

可是這人再也不會回答他。

不會對他笑,對他發怒,連冷嘲熱諷也不會再有。

……

巴雅爾趕到浦江時,已經是這一年的秋天,孟桓告的半年假到了,新君下了好幾道旨,讓他回京去,孟桓卻理也沒有理。原本西征回來,以孟桓的功勞,很可能從二品升爲一品,成爲真正的朝廷棟樑。但此刻他才明白,再多的功勳也比不上宋芷一個笑。

他以前怎麼不明白呢。

浦江縣令接待了巴雅爾,並將這位夫人送到了宋芷那間破屋裡。孟桓在這裡住了下來,成日都待在裡面,就好像宋芷還活在他身邊,與他一同在此。

孟桓大多數時候都是不清醒的,要麼在醉酒,要麼在怔怔地出神,他時哭時笑,鄰里都不太愛跟這位宋夫子的朋友來往。

巴雅爾推門時,孟桓還醉着,抱着酒壺躺在木牀上,單薄的被褥潮溼又沾滿酒氣,孟桓瘦了一大圈,眼裡都是血絲,下巴上胡茬兒不知多久沒有修理了。

巴雅爾看到這樣的孟桓,一時怒極,痛極,悲極,高高擡起手,一巴掌便落了下去,重重地打在孟桓的臉上。

孟桓頭一偏,髮絲凌亂,從臉側垂下來鋪到牀上,臉上有一道清晰的掌印。他好半晌沒有動彈,肩膀卻慢慢地顫抖起來,一聳一聳的,眼淚一大滴一大滴地從臉上落下去,在老舊的毯子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圓圓的水痕。

“阿可……”孟桓忽地開了口,聲音嘶啞。

“他沒了。”

孟桓仰起臉,半睜着眼睛看着巴雅爾,喃喃地重複:“他沒了……”

“他爲什麼不等我?”

巴雅爾去年沒了丈夫,自然能理解孟桓現在的心情,可她更痛心的卻是自己的兒子。

巴雅爾揪着孟桓的衣領把他拽起來:“哈濟爾,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可還有半分大元第一勇士的氣度?”

孟桓的眼睛無神地看着巴雅爾,這是他的阿可,漢人的說法叫孃親,孟桓想起宋芷,才十三歲便沒了爹孃。

“阿可……”孟桓低下頭,一伸手,抱住了巴雅爾,把臉埋在她懷裡,低聲問,“沒了他……我怎麼辦?”

巴雅爾的眼眶早已紅了,將孟桓摟在懷裡,撫着他的頭髮,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即使是忽都虎離世時,也從沒在人前流過幾滴眼淚,此刻竟落下淚來。

“孟陶……還需要你撫養,哈濟爾,那是你兒子,你要把他養大,你不能像現在這樣,聖上已經動怒了,你無緣無故消失這麼久,連一句交待都沒有,你難道連家業也不要了麼?”

“孟陶……”孟桓閉了閉眼,他連他母親的模樣都記不清了,這大半年來他昏昏沉沉,腦子混混沌沌,“您不是想要孫子麼,孟陶給您,您養吧,我養不好他。”

“哈濟爾!”巴雅爾惱極了,一把將孟桓推出去,指着他的鼻子罵,“爲了一個男人,你便把自己作賤成這樣,你對得起誰?”

然而孟桓躺在牀上無動於衷,巴雅爾狠狠一甩袖子,一轉頭離開了,到門口時,她牽住孟陶小小的手:“我們走,你的愛赤哥不要你了,就讓他爛在這兒吧!”

孟陶琥珀色的眼睛與他爹爹如出一轍,但他自出生以來便沒享受到多少父愛,怯生生地向屋裡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頹喪的人影,他連忙收回眼,跟着巴雅爾走了。

他的愛赤哥是個能征善戰的大英雄,怎麼會是屋裡那個酒鬼呢?

但這一年冬天,孟桓仍舊回京了,回京後,他便上了乞骸骨的摺子,在摺子裡說自己多年征戰,身子骨不行了,請聖上放他回家養老。

孟桓三十出頭,正值壯年,聽說摺子到聖上手裡時,年輕的皇帝當即氣得摔了桌子,沒批。

不批孟桓就再上書,如此來來回回幾次之後,小皇帝年紀比孟桓還小,沒了耐心,準了,讓他滾回家種田。

孟桓早已收拾妥當,立即捲起鋪蓋,把宋芷生前用的都打包,僱了幾輛馬車,便從大都出發,往浦江來了。

孟桓自以爲無力撫養孟陶,便將孟陶交給了巴雅爾,說偶爾可以去看他。

孟桓把宋芷原本住的房子翻修了一遍,將宋芷平日用的一應事物都像他生前一樣放在屋裡,自此便在此住下,就好像宋芷還在。

宋芷生前,孟桓將孟府當做他們二人的家,宋芷卻將那兒視爲囚牢。宋芷死後,那裡便真的成了孟桓的囚牢,裡面的一點一滴都佈滿宋芷的影子。

而這間小屋,將會是接下來數十年裡孟桓與宋芷的家,同時也是他餘生的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