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譽——!”左千戶禿魯率領一百多名騎兵,終於迂迴到了紅巾軍側後方,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馬劍。
身背後,原本該傳過來的吶喊卻悄然無息,他愕然扭過頭去,看見所有騎兵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了山坡下。原本豎立着阿速左軍帥旗的位置,此刻已經變得空空蕩蕩。更遠的地方,身穿鎏金鎧甲的達魯花赤赫廝,爲了捍衛阿速軍榮譽將副千戶巴爾博斬首示衆的赫廝大人,此刻居然被一羣布衣草鞋的農夫趕着,像喪家的野狗一般落荒而逃。
“嗚!”剎那間,禿魯嘴巴一張,大口的血噴到了馬脖子上。“榮譽,爲了阿速人的榮譽!”他咬了咬通紅的牙齒,流着淚高呼,試圖喚醒周圍人的自尊。但是已經沒有用了,所有看到帥旗倒下的阿速人,都瞬間愣在了當場。任周圍的紅巾軍將冒着煙的手雷扔到了腳下,也想不起來拉動馬頭避上一避。。
“轟!”一門火炮在距離禿魯僅有三十步的地方噴出濃煙,成片的散彈掃了過來,將他側的五名親信全都打成了篩子。下一個瞬間,所有正在發愣的阿速騎兵都被炮聲喚醒,猛地一拉繮繩,撥轉轉馬頭,衝着山腳下亡命奔逃!
“擺正,擺正,瞄準了,放穩了,對,就這樣,點火!”黃老歪揮舞着打鐵的錘子,像個無敵大將軍般,指揮着自家兩個兒子調整炮口,衝着阿速騎兵的馬屁股噴出彈丸,“轟!”“轟!”
正在轉身逃命的阿速騎兵,如同被雹子打了的莊稼一般,整整齊齊倒下兩大排。剩下將頭貼在馬脖子上,繼續用雙腳拼命磕打馬腹,誰也不敢回頭。儘管只要他們當中隨便衝上幾個人來,就能將黃家父子連同火炮旁邊筋疲力竭的紅巾軍士兵剁成肉醬。
“韃子跑了!韃子跑了!追上去,殺光他們!”戰團中的紅巾軍將士,也迅速發現了情況的最新變化。撒開雙腿,一邊追着阿速騎兵的馬屁股亂砍,一邊大聲招呼。
“殺馬,殺馬,殺了馬他們就逃不掉了!”有人頭腦清醒,提出最爲可行的建議。當即,所有刺向阿速騎兵的武器,就都對準戰馬的屁股和小腹。可憐的畜生還沒等加起速度,身上就出現了無數個血窟窿,悲鳴一聲,將鞍子上的主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沒等落地者掙扎着爬起來,數根長矛已經捅了過去。阿速騎兵吃痛不過,手抓着矛杆淒厲地哀嚎“啊——!”“啊——!”
周圍的阿速同夥非但不敢停下來馬來相救,反而將速度加得更快。不指望一定能逃脫紅巾軍的追殺,但是一定要快過身邊的同伴。兩條腿兒肯定追不上四條腿兒,只要紅巾軍把時間耽誤在殺死落馬者身上,其他阿速人就有了更多機會活命。
“榮譽,阿速人的榮譽!祖輩遺留給阿速人的榮譽——!”整個戰場上唯一沒有掉頭逃走的阿速人,就剩下了左千戶禿魯自己。只見他揮舞着把又寬又長的馬劍,嘴角淌着血,不停地在戰場上奔走呼號。沒有任何人理睬他,阿速騎兵自己不理,正在忙着追亡逐北的紅巾軍也忽略了這個連逃命都不會的瘋子。任由他一個人騎在馬背上,不停地奔走呼號,奔走呼號。聲音越來越啞,越來越淒厲,最後猛地又噴了兩口血,頭一歪,軟軟地掉了下去。
“都別搶,都別搶,這個是我的!”在旁邊已經歪着頭等了好一陣的伊萬諾夫立刻大叫着跑上前,先彎下腰一刀抹斷了左千戶禿魯的脖子。再一擡手拉住了戰馬的繮繩,四下快速望了望,從人羣中找到了渾身是血的朱八十一,滿臉堆笑地跑了過去,“都督,都督大人,請上馬,這匹馬是大食良駒,您看看它的眼睛,它的鼻子,還有它的毛色和肩高,簡直是專門爲您送上門來.....”
“行了!”朱八十一喘得像只風箱一般,根本沒功夫聽老兵痞東拉西扯。“肩膀上的傷重不重?如果你不太重的話,就騎上馬去傳令,讓大夥別追得太遠。敵軍的輔兵說不定會跟上來,小心樂極生悲!”
“不重,不重!”老兵痞聞聽,明白朱八十一不會再追究自己先前提議棄軍逃走的罪責了。連聲答應着跳上了坐騎,一抖繮繩,如飛而去!
“這老滑頭!”朱八十一衝着此人的背影罵了一句,笑着搖頭。老兵痞對他的忠誠,到目前爲止還完全依靠金子來維繫。所以對此人在危急關頭的表現,他也不覺得有多失望。唯一遺憾的是,老兵痞在此戰中表現出來的能力,看起來也就是個千夫長水平。距離他自己先前期望的高級參謀型人才,差得可能不止是一點半點。
“好在又找到了一個徐達!雖然很大可能只是重名重姓!”想到曾經頂撞過自己,最後又帶頭去執行斬首行動的那個年青漢子,朱八十一心裡多少感覺到了一絲安慰。“重名重姓也沒關係,朱元璋的本名是朱六十四,徐達的本名十有七八是徐大,還有什麼胡大海,張九十四,這些人的名字一聽,就知道都是草莽之輩。到最後還不就是他們將蒙古人趕回了漠北?!憑什麼彼徐達跟着朱元璋就能成爲無敵統帥,此徐達跟着自己就註定一生平庸?”
擡起頭,他試圖從戰場上尋找徐達的身影。卻只看到弟兄們在東一搓,西一簇繼續追殺敵軍,根本無法分辨出誰跑到了什麼位置。而先前那羣如狼似虎的阿速騎兵,則像進了屠宰場的牲畜一樣,只顧低着頭四處亂竄。既沒有勇氣負隅頑抗,也找不到正確逃命方向。只要被拎着長矛的紅巾士兵追上或者迎面堵住,就立刻丟下兵器哭喊求饒。
朱八十一看見有個身材瘦削的輔兵,像猴子般跳了一匹戰馬的背上,扯住鎧甲上的皮索,將阿速人單手扯下了坐騎。然後撥轉馬頭,用馬蹄朝着落地者臉上猛踩,一下,兩下,三下.....。那阿速士兵明明手裡拿着短劍,卻忽然間忘了如何使用。躺在血泊中,努力躲避着馬蹄的踐踏,嘴裡發出連聲的哀嚎!
職業強盜被擊潰了之後,表現不比職業農夫強多少!朱八十一不忍心繼續看,將頭轉到另外一個方向。卻發現吳良謀帶着幾十名莊丁,像趕羊一般將數量與他們自己差不多的阿速騎兵押了回來。他們都是徒步,對手全騎着高頭大馬。但徒步者卻個個昂首挺胸,威風不可一世。騎在馬背上者則耷拉着腦袋,眼睛盯着地面,宛若一羣沒有靈魂的土偶木梗。
戰場上其他地方的情況大抵也是如此。那些沒來得及逃走的阿速人,要麼被紅巾軍士兵推下馬來當場斬殺,要麼被數量遠遠少於自己的紅巾軍士兵像趕羊一樣驅趕回來,沒收掉武器鎧甲,集中看押。還有很多身上帶着傷的,則被憤怒的紅巾軍士兵當場斬首,腦袋像葫蘆一樣掛在腰間,以便過後統計戰功。
“嘶——!”朱八十一被周圍的血光晃得有些頭暈,走了幾步,慢慢彎下了腰。弟兄們在報復,報復剛纔阿速人對他們的瘋狂進攻。但這報復的手段,也忒酷烈了些!他們這樣做,與蒙元的士兵,還有什麼分別?!
朱八十一雖然不會幼稚到想把後世解放軍的軍紀搬過來,可看到自家弟兄與蒙元朝廷的士兵一樣兇殘時,依舊覺得很難適應。據他所知,一支所向披靡的現代化軍隊,必然對武力的使用非常剋制。而越是喜歡濫殺者,在遇到挫折時表現越差。哪怕他們拿着超過對手整整兩個時代的武器,哪怕他們打着各種道義的大旗。
正憤懣間,親兵隊長徐洪三從側面傳過來,聲音裡帶着難以掩飾的狂喜。“都督,屬下保護不周,都督大人恕罪!”
“罪什麼?剛纔大夥都打亂了套,誰還顧得上誰?!”朱八十一迅速扭過頭,假裝自己剛纔什麼都沒看見,笑着說道。
“多謝,多謝都督不究,不究之恩!”徐洪三將砍豁了的朴刀丟在地上,彎着腰,大口大口喘粗氣。他的臉上和手背上各有一道血口子,身上的板甲也到處都是凹進去的傷痕。鮮紅的血水,正順着傷痕深處往外涌,淅淅瀝瀝流了滿地。
“你受傷了?!”朱八十一看得心中一驚,趕緊伸手去攙扶。
“沒事,沒事!都督折殺小人了!”徐洪三立刻跳開半步,用手在板甲上混亂抹了幾下,繼續大口大口地喘粗氣,“不全是屬下的血,是,是阿速人的。屬下身上的都是皮肉傷。虧了這身鎧甲結實,否則,否則屬下今天就真看不到主公了!”
說着話,他又向前踉蹌了幾步,擡頭看了看渾身紅彤彤的朱八十一,關心地問道:“主公您.....”
“應該也沒事吧!”朱八十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前胸和小腹,忽然感覺到好幾處地方傳來鑽心的疼。“嘶——”
“來人,快來人,幫都督,幫都督大人裹——,幫都督大人卸甲!”徐洪三立刻直起腰來,衝着附近正在給阿速身上傷兵補刀的輔兵們大喊大叫,“幫都督大人卸甲,然後圍在這裡,免得大人受風!”
爲了避免造成軍心擾動,他儘量把命令說得委婉。周圍的輔兵們聞聽,皺了皺眉頭,不情不願地走了過來。“都督——!”
看到像剛剛從血泊裡撈出來的朱八十一,所有人都立刻閉上了嘴巴。太恐怖了,那原本像鏡面般光潔的板甲上,大大小小的刀痕竟然有十多條!剛纔大夥都忙着跟敵軍拼命,誰也沒顧上保護自家主帥。此刻看在了眼裡,才知道剛纔的戰鬥有多麼危險!如果不是敵軍主將突然棄軍逃走了,而是都督大人提前一步倒下,也許此刻躺在地上等着被補刀的,就是大夥自己。
“沒事兒,皮外傷,都是皮外傷!”強忍住失血過多引起的暈眩感,朱八十一微笑笑着向大夥擺手,“這位兄弟,你過來幫忙脫掉頭盔。這位,你過來搭把手,幫忙把腋下的帶子解開。洪三,你別在那哭喪着臉,就跟天塌下來了一般。趕緊去傳個令,讓弟兄們別再殺人了。受傷不重和沒受傷,只要放下武器的就留一條命,咱們是義軍,不是韃子!”
“是!”徐洪三答應着,邁動雙腿慢慢去傳遞命令。只走出了自家主將的視線之外,就又懶懶地停住了腳步。不殺韃子,如果這一仗韃子贏了,會對弟兄們手下留情麼?!憑什麼韃子們可以對手無寸鐵的百姓肆意舉起屠刀,紅巾將士打垮了他們之後就要大發慈悲?!留下他們,又不會種地,又不像高麗人那樣聽話。徐州城裡哪來的那麼多糧食,養這羣綠眼睛大爺?!
一邊腹誹着自家主將的婦人之仁,他一邊重新檢視身上的傷口。一低頭,剛好看到腳邊有具屍體動了動,緩緩地向自己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臂。
“啊!”徐洪三被嚇了一跳,本能地閃開數步,又快速撿了把阿速人的短劍走了回來,準備給傷者一個痛快。
那是一個非常年青的阿速兵,充其量也就在十六歲左右。生着雙水綠色的大眼睛,嘴角上還帶着一圈軟軟的絨毛。看到徐洪三拎着短劍走向自己,他的眼睛中立刻寫滿了恐懼。一邊用力擺手,一邊拼命滾動身體,“饒,饒命!大叔,饒命!我沒殺過你們的人。我,我願意給您當奴隸!我願意寫信讓我爹孃出錢來贖人!我,我會養馬!會擦靴子!會——啊——!”
“誰叫你來打我們的?!”徐洪三根本不願意聽,一刀下去,正戳在此人心窩上。因爲體力消耗過大的緣故,刀尖被少年身上的扎甲擋歪了些,未能直接命中心臟。那少年雙手握住刀刃,拼命掙扎,掙扎,碧綠色的眼睛裡充滿了哀怨。
“誰叫你來打我們的?!誰叫你來打我們的?!”徐洪三被少年哀怨的目光看得難受,鬆開刀柄,大聲嚷嚷着快速後退。他以爲對方臨死前會大聲詛咒自己,誰料少年人卻忽然噴出一口血,然後用盡最後的力氣,喊出了他無比熟悉的一個詞,“媽——!”
注1:媽,作爲母親的意思,在古中國並不普及。卻可以追溯到三國時代。所以這幾乎是個全世界所有語言都通用的詞,不分民族和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