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又名清池。位於運河東岸。周圍地勢平坦開闊。除了城西二十里外有一條漳水之外。幾乎沒有任何險要。故而對士氣低糜。又缺乏各類火器助陣的元軍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的決戰之地。
同樣。因爲騎兵數量較少。機動力量相對不足。淮安軍上下對在寬闊的純平原地區作戰。也感覺非常不順手。因此。敵我雙方在最初幾天。動作都非常謹慎。除了負責探索周邊敵情的斥候們進行了幾次試探性較量之外。大規模的戰鬥幾乎沒有發生。
而斥候之間的搏鬥。蒙元這邊卻沒有吃什麼虧。首先能充任斥候者。都是百裡挑一的精銳。個個身手高超。越是小規模遭遇戰。越能顯出本事。其次。對於周邊的地形地貌。風土人情。他們也遠比淮安軍的斥候熟悉。同樣是裝扮成普通百姓。他們將戰馬藏起來之後。頭上裹一片髒兮兮的破布。就能把自己變成一個地道農夫。而淮揚人不用開口說話。光是白皙的面孔和相對柔順的眉眼。就立刻將身份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第三。則是雙方在騎術上的懸殊差距。完全抵消了淮安軍在武器上的優勢。蒙古人自從學會走路就學騎馬。而淮安軍最老練的斥候。接觸戰馬時間也沒超過四年。三眼火銃在奔馳中的準頭又略顯不足。射程也大致於騎弓接近......
結果在雙方剛剛開始靠近的頭幾天。蒙元這邊的士氣居然暴漲。從定柱往下。都隱隱覺得淮安軍也並不像傳聞中那麼厲害。如果戰術運用得當。充分發揮自己這邊的騎兵優勢。說不定能力挽天河。
不過。只過了一天功夫。定柱的好心情就消散殆盡。在探明瞭周圍敵情並覈查完地形地貌之後。淮安軍又開始整體前推。依舊是分爲左中右三路大軍。每一路彼此相隔三十到五十里左右距離。每一路內部。還繼續根據附近的情況細分爲軍或者旅。由一名宿將統率。將沿途遇到的城池和堡寨。盡數一鼓盪平。
。朗兒口。孟村、鹽山。利民場。幾乎在五天之內。定柱就失去了大半兒戰場外圍據點。一些待價而沽。隨時有可能倒向交戰雙方的之一的“義兵”。也挨個被淮安軍清理乾淨。速度快得令人乍舌。並且手段也極爲狠辣。據逃回來向定柱告哀的殘兵們述說。吳良謀、吳永淳和張定邊等人。根本就沒有跟對手公平一戰的機會。每次將兵馬開到堡寨或者城池治下。先給防守方半個時辰決定是戰是降。待時間一到。就是上百門各色火炮連番發射。“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數聲。天崩地裂。
“都下去休息吧。如果不想死。就管住自己的嘴巴。來人。送他們去三十里外的興濟。交給也先忽都仔細甄別。”每次都不等報信者說完。定柱就煩躁地打斷。
淮安軍的火炮。的確犀利威猛。但是說憑藉百十門火炮就能直接將一座城池轟碎。或者將數千兵馬盡數炸死。那簡直就是睜着眼睛說瞎話。眼下又不是數年前。朱賊剛剛將火炮投入戰場的時候。那會兒大元這邊根本不知道火炮是啥東西。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聽到轟擊聲腿腳先嚇軟了大半兒。只知道擠在一堆挨炸。所以每次才死傷慘重。
而現在。連最底層的百夫長。都明白火炮的殺傷範圍只是在彈丸落地點附近那三五尺了。更高級的將官。也早就得到叮囑。聽到炮擊聲就將隊伍立刻分散。經過長時間不惜血本地仿製。如今大元朝的軍械局。甚至還能造出輕便的四斤炮和射程超遠的六斤炮來。只不過每門炮的造價依舊偏高。使用壽命也比走私來的淮揚炮略有不及而已。
所以甭說其他沙場老將。就算定柱自己這種從來沒打過仗的。都知道無數種應對火炮的辦法。百餘門火炮同時發射。聽起來的確驚天動地。但對於躲在城牆後的人。或者平原裡分散列陣而前的步卒。威嚇的效果卻遠遠高於實際殺傷。如果主帥指揮得當。五千兵馬憑藉堅城固有十天半個月。根本不成任何問題。
所以。不用細問。定柱就知道潰敗回來的這些殘兵。是敗於士氣崩潰。而不是淮賊的火器犀利。對於這些已經被嚇破了膽子的廢物。定柱可不敢留下他們在自己身邊繼續散播恐慌。將其盡數交給賀唯一的兒子也先忽都看管。是最好的選擇。待騰出手來之後。再仔細鑑別。或殺一儆百。或去蕪存菁。
“報。右相。阿魯泰回來了。他。他跪在轅門外負荊請罪。”剛剛打發走了一支殘兵。還沒等鬆口氣兒。臨時議事廳門口。卻又傳來了近衛的報告聲。
“哪個阿魯泰。是色目軍萬戶阿魯泰。。他怎麼回來了。把他給我喊。來人。把他給我押進來。”定柱聞聽。脖子後立刻寒毛倒豎。別人打了敗仗。固然讓他生氣。卻不至於方寸大亂。畢竟那些外圍據點。只是爲了拖延敵軍進攻速度的。定柱從一開始就沒指望他們能堅持太久。駐守在據點中的兵馬。也都是三流貨色。損失再慘。也不會令他這邊傷筋動骨。
但是。色目軍萬戶阿魯泰的情況卻完全不同。其麾下八千並兵馬。全是精銳中的精銳。個個生得人高馬大。並且武裝齊整。而他們的任務。卻只是去“收復”由董家餘孽竊據河間府。打通河間路與保定路的聯絡。
據定柱所知。此刻董家手裡掌握的兵馬。只有區區三千。並且根本不是什麼正規軍。而是河間府城內幾家知名大戶臨時拼湊出來的護院和家丁。淮安軍的前鋒。眼下距離河間府城也有百里之遙。根本來不及趕去相救。他原本以爲阿魯泰帶着色目軍一到。就是以虎撲羊。誰料老虎突然頂着一腦袋血跡逃了回來。而羊羣卻站在城牆上耀武揚威。
“右相。右相。末將。末將差點兒就見不到你了。”沒等定柱想明白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他的心腹愛將。色目萬戶阿魯泰已經哭喊着爬了進來。以雙膝爲腳。向前爬了數步。一邊哭嚎。一邊大聲解釋道:“末將剛剛趕到城下。還沒等立營。漫山遍野裡全是敵軍。末將。末將多虧了手下弟兄拼死相護。才殺透了重圍。否則。末將。末將連回來給您報個信的機會都沒有了。”
“你給我起來。慢慢說。到底是誰設下了埋伏。打的是哪家旗號。到底有多少人。。”定柱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彎下腰。一把拎起阿魯泰。將此人舉上了半空。
他以前雖然只做過文官。卻有一把自蠻力。阿魯泰被他拎着脖子。很快就憋得無法呼吸。手腳一邊拼命掙扎。一邊**着求饒:“饒。饒命。是蒙古軍。大元蒙古軍。右相。末將。末將是。是。是專程回來報信的。末將。末將要死了。嗚嗚。。。末將。末將。。”
“留他一條命。讓他把經過說清楚。”左相賀唯一見阿魯泰已經開始翻白眼兒。趕緊走過去。用力彈了一下定柱胳膊肘處的麻筋兒。
定柱的胳膊頓時一酥。手指立刻鬆開。將阿魯泰摔了個狗啃屎。“你個廢物。你趕緊把話說清楚。否則。定斬不饒。”
“是。是。”阿魯泰死裡逃生。匍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末將。末將真的盡力了。斥候。斥候都說淮安軍根本沒有派兵增援董家。周圍的其他勢力。末將也都探聽得一清二楚.....”
他輸得的確有些冤枉。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非常不甘心。色目軍士卒。清一色都是流落在中原的大食武士。在各自故鄉犯下了什麼罪行。或者所輔佐的主人奪權失敗被殺。才乘船出海另謀活路。這些人要麼是狂熱的天方教徒。要麼眼睛裡頭只有錢。帶着他們去對付一羣剛剛拉起隊伍的家丁。簡直是牛刀殺雞。
然而讓阿魯泰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探明瞭淮安軍的動向。探明瞭董家餘孽的虛實。卻忽略另外一夥潛在的敵人。正當他們以爲可以停下來歇歇腳。然後殺進河間府屠城的時候。他們的 兩翼和背後突然豎起了一支蒙古軍的戰旗....
“到底是哪支蒙古軍。你想跟本相彙報什麼。蒙古軍都在本相這兒。怎麼可能跑去伏擊你。”定柱聽得滿頭霧水。擡起腳狠狠踹了阿魯泰一記。厲聲催促。
“是。是。是駐保定路的蒙古軍。”色目軍萬戶阿魯泰打了滾兒。痛苦地回憶。“是大元保定萬戶府的蒙古軍。足足有一萬多。打着保定路萬戶府的旗號。還有。還有上萬毛葫蘆兵。還。還有一些。分明就是禁軍。末將。末將不敢亂猜。但。但末將好像。好像看到了。看到了太尉大人。”
“啊。。。”定柱身體晃了晃。頭暈目眩。
他一直在提防月闊察兒意志不堅定。有可能帶着部分禁軍臨陣脫逃。所以纔將此人給打發到了保定路去收攏地方兵馬和各路“義軍”。以備不時之需。誰料想。月闊察兒居然如此無恥。乾脆就直接投靠了朱屠戶。
這下。他就再也不用想着去打穿河間路與保定路的通道了。月闊察兒已經殺過來了。即將跟徐佃戶一道。給他來一個前後夾擊。
“不用慌。月闊察兒沒膽子過漳水河。”左相賀唯一再度大步上前。一把扶住定柱。“他與那些漢軍世侯一樣。不過是想渾水摸魚而已。當年大金被我蒙古所滅時。無數人都用力這一招。根本不算新鮮。他不會真心爲了朱屠戶去拼命。朱屠戶也不敢相信他。所以。他不可能靠敵我雙方太近。來人。把這廝推出去。斬首示衆。把嘴巴給他堵上。一句話也不准他亂喊。”
“是。”門外立刻撲進來數名禁衛。不由分說。將阿魯泰捆綁起來。脫下襪子堵住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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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嗚嗚。。。”阿魯泰沒想到賀唯一比定柱還心狠。瞪圓了眼睛。看着自家主人定柱。拼命掙扎。而定柱卻像失去了魂魄般。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任由他被親衛們拖出了議事廳外。手起刀落。
“不能再拖了。你得馬上給徐達下戰書。約他擇日一決生死。不論張士誠那邊有沒有動作。都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會令你我四面楚歌。”果斷殺了阿魯泰滅口。賀唯一俯身於定柱耳畔。急切地提醒。
“你剛纔不是說月闊察兒.....。”定柱依舊在突然而來的打擊下。有些回不過神。愣了愣。喃喃地反問。
“那是爲了穩定軍心。”賀唯一急得用力跺腳。“事實上。月闊察兒到底想幹什麼。我也猜不到。眼下最怕的是他忽然揮師殺向大都。去劫持陛下。然後跟朱屠戶和太子兩方同時討價還價。萬一大都有失。咱們手中這十幾萬大軍。瞬間就會散掉一大半兒。”
“他。他敢劫持天子。”定柱的兩隻眼睛茫然地轉了轉。用力搖頭。將心比心。他自己先前被妥歡帖木兒逼到了絕路上。都沒想到過去擁立新君。月闊察兒身爲世襲蒙古貴胄。怎麼可以做得如此無法無天。
“他當年丟光了士卒。卻依舊能從徐州戰場脫身。原本就很蹊蹺。這些年來。又沒少在跟淮揚的生意中發財。大都城內。跟他一樣只認錢財不認皇上的傢伙。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在如此時局之下。他們爲了一己之私。還有什麼不敢幹的。。況且太子那邊。怎麼可能不趁機下手。暗中跟他們勾搭成奸。。”賀唯一急得咬牙切齒。說出的話來一句比一句不客氣。
“的確如此。”定柱想了想。用力點頭。“你說得沒錯。大都城內那種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太子殿下恨咱們尤勝淮賊。咱們必須儘快跟徐達決戰。可是......”
略作遲疑。他又很不放心地低聲詢問。“徐達肯跟咱們決戰麼。眼下形勢。拖得越久。對他來說恐怕越有利。”
“他也不敢拖得太久。並且。他下力氣拔除了外圍據點。爲的就是一戰而竟全功。萬一耽擱久了。太子那邊幡然悔悟。或者劉福通、朱重八等人變了心思。揮兵東進。屆時淮安軍會跟咱們現在一樣。將進退兩難。”賀唯一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迴應。
“那我就寫。時間由他定。我在滄州城下恭候他的大駕。”定柱聽賀唯一說得肯定。咬着牙點頭。
是死是活。就在此一戰。月闊察兒忽然舉兵割據的消息。榨乾了他最後的一絲耐性。讓他寧願早點兒看到最後結果。也不願在黑暗中繼續忍受無窮無盡的煎熬。
而徐達那邊。也彷彿正如賀唯一所料。對於速戰速決的渴望。絲毫不比定柱差。收到蒙元方面信使的戰書之後。竟然毫不猶豫地批了四個字。然後將戰書直接擲在了使者了臉上。“告訴你家右相。三日後上午。我淮安軍十萬精銳。與爾等於滄州城下。一決雌雄。”
“三日之後。一決雌雄。”
“三日之後。一決雌雄。”
淮揚將士聽徐達說得乾脆。也都意氣風發。拔出佩刀。高高舉上了半空。
“三日之後。一決雌雄。”
“三日之後。一決雌雄。”
中軍帳外。兩萬第三軍團精銳。聽將領們喊得豪氣。也都紛紛跟着扯開嗓子。齊聲高呼。霎那間。宛若山崩海嘯。
定柱的信使被嚇得面如土色。不敢逞口舌之利。從地上撿起書信。連滾帶爬。鼠竄而去。直到坐騎已經回到了滄州城內。耳朵處。依舊有吶喊聲縈繞不絕。
“戰就戰。我成吉思汗的子孫。還怕了死不成。。”定柱被徐達的回覆。氣得暴跳如雷。立刻開始着手。做最後的準備。
他麾下二十萬大軍。這幾天在外圍損失了兩萬餘不入流的雜兵。又在河間府城下丟了八千精銳。剩下還有十七萬掛零。但這十七萬。卻不能全都擺在戰場去。一則主帥的旗鼓聯絡範圍有限。不可能讓排在幾裡外的兵馬。還按照號令行事。二來雙方真正交手時。戰場上也同時擺不開三十萬大軍。所以。跟賀唯一、李思齊等人反覆商議過後。他將十七萬人去蕪存菁。留了四萬老弱於城內搖旗吶喊。以壯聲威。一萬炮軍佔領城頭。居高臨下。三萬前往滄州左右兩側的小城。側應主力。剩下的九萬精銳中精銳。則分爲左、中、右、後四軍。除了中軍爲三萬兵馬之外。其餘三個分部皆爲兩個萬人隊。中軍由他自己親自統帥。後軍交給了賀唯一。左右兩軍。則全給了李思齊、李思順兄弟兩個。屆時。所有被選中出戰的將士。將背靠滄州城列陣。讓那淮賊徐達也看看。大元並非沒有男兒。
三日時間不算長。定柱做好了戰術部署之後。坐在城裡卻度日如年。一會感覺到好像大都城已經丟了。皇上和羣臣都被月闊察兒給掠走去了冀寧。一會兒彷彿又聽見有人跑進來彙報。說張士誠果然鼠目寸光。帶兵偷襲了揚州。一會兒。又好像聽到冥冥中有人告訴自己。劉福通已經給朱重九下了令。命其必須退兵。留着大都給汴梁軍來打。一會兒。彷彿又聽見有人在外邊大喊大叫。說太子提着十萬雄兵。殺過了井陘關。直插徐賊後路.....
然而。事實上。這三天他過得非常安靜。任何消息。無論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都沒聽見。數百里外的大都城安然無恙。妥歡帖木兒非但沒有被人劫走。反而還有閒心給全天下的英雄寫了道聖旨。號召他們戮力勤王。殺朱屠戶者。封江南半壁。而月闊察兒。在將兵馬推進到獻州一帶。與淮安軍派出的小股留守部隊接觸後。也果斷地停住了腳步。擺足了架勢要坐山觀虎鬥。兩部相幫。
至於海上。更是音訊皆無。春天時刮南風的時候多。刮北風的時候也不少。快船從杭州到海沽。至少需要七天上下。來回則至少得半個月。再算上張士誠那邊做決策的時間。以及風向和天氣耽擱。想立刻得到答覆。也是強人所難。
“徐達那邊。情況跟咱們一樣。萬一後路有失。他一樣需要三到五天。才能收到朱屠戶的撤軍命令。”賀唯一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見定柱神不守舍。就不停地給他打氣。
“必然如此。”定柱咬着牙。大聲迴應。“張士誠鼠目寸光。張士誠必然鼠目寸光。”
說道最後。聲音以帶上了幾分神秘味道。隱隱宛若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