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哈麻沒想到一個銀子裡頭,還能藏着如此多的貓膩,臉色頓時變得一片青黑,大元朝的官吏貪婪到什麼地步,他自己心裡一清二楚,真的能多剋扣一成火耗的話,即便手中沒有番銀,他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變出番銀來!
正氣得半死不活間,卻又聽桑哥失裡低聲補充道,“官銀和私銀,差別更大,表面上看,是官銀成色更好,但事實上,民間用私銀交割大宗貨物時,兩邊都會派出帳房和夥計,將散碎銀子先驗明瞭成色,然後用戳子稱了,一錢一釐的當面數個清楚,而用官銀,則多爲五兩或者十兩一錠,點完了數字就可以入帳了,如此,有些地方在鑄官銀時,就故意在銀水中弄出許多氣泡來,表面上看,銀錠的大小都一模一樣,實際上,五兩大小的銀錠,份量差上半兩都不足爲怪,反正兩邊都是公對公,庫對庫,從不拿出去花,差多少都無所謂。”
“呯。”沒等哈麻發怒,妥歡帖木兒已經氣得一腳踹翻了桌子,“賊子,賊子敢爾,朕,朕一定要剝了他們皮,將他們滿門抄斬,以儆效尤。”
“陛下息怒。”哈麻、樸不花、桑哥失裡,還有在場的太監宮女們,嚇得全都跪在了地上,用力叩頭,“陛下龍體要緊,不值得爲這些貪官氣壞了身子。”
“朕不氣,朕再不生氣,他們就敢把假銀子送進皇宮來了。”妥歡帖木兒手腳發麻,臉色鐵青,說出的話也斷斷續續,“哈麻,去查,你派人給我去查,看看國庫、還有各地府庫裡,有多少鎮庫的銀子都是空心的,朕,朕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是,微臣馬上就派人去辦。”哈麻大聲答應着爬起來,雙腿倒退着朝外邊走,臨轉過身前,還不忘了狠狠瞪了桑格失裡這冒失鬼一眼,恨此人不該把一個衆所周知的事情給擺到檯面上來。
“站住,回來。”妥歡帖木兒,卻從他的小動作上,猜到了幾分端倪,衝着桌案踹了一腳,大聲喝止,“先不用急,等把今天事情弄清楚了一併再去,桑哥失裡,你接着說,還有什麼貓膩,是朕不知道的,。”
“這”桑哥失裡猶豫着看了一眼哈麻,後者卻不想再搭理他,撇了撇嘴,將頭迅速轉開。
“陛下請先息怒。”桑哥失裡得不到任何指示,只好先按着自己的想法死撐到底,只見他先起身,幫妥歡帖木兒扶起了書案,然後一邊將地上的奏摺收拾歸攏,一邊低低的說道,“其實微臣先前所說,都是猜測,具體實情如何,微臣也不清楚,也許是微臣多心了,冤枉了各省的官吏,也許是像丞相先前所說,是因爲荊州那邊,物價騰貴。”
“那你倒是說說,荊州那邊物價到底如何。”妥歡帖木兒不耐煩地打斷,他是個聰明人,發泄過了,心裡也就想明白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所以便將注意力從空心官銀上,再度轉回民間米糧價格方面。
“升肯定是升了,但算不上飆升。”桑哥失裡斟酌了一下,依舊決定實話實說,“那邊天氣暖和,麥子收得早,只要新糧下來,糧價就會轉向平穩,據微臣所知,只是四月份的時候,糧價比往年貴了兩倍還多,到了五月中旬,就又開始慢慢回落到去年糧價的一倍半的樣子了。”
“嗯,。”妥歡帖木兒聽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眉頭再度緊皺,“那還不就是空心銀子惹得禍,朕,朕回頭要是查出來”
“陛下息怒,微臣還有一種推測,不知道正確與否,想請陛下和丞相斟酌。”桑哥失裡猛然間靈機一動,小聲打斷。
“說吧,將你想到的都說出來,你是朕的晚輩,說錯話沒關係。”妥歡帖木兒深深地吸了口氣,強行壓制住心中的熊熊烈火。
“微臣這裡有幾個樣錢,不知道陛下見過沒有。”桑格失裡得到准許,便迅速直起腰,從貼身衣袋裡,掏出幾枚黃白之物,一一擺在了妥歡帖木兒的案頭。
他出身於怯薛,在大元朝屬於絕對忠誠可靠的那一類,所以入宮之時,當值太監們也沒認真搜他的身,此刻猛然看到金屬的光芒,樸不花趕緊閃過去,一邊死死將妥歡帖木兒擋在身後,一邊尖聲咆哮,“大膽,帶鐵器入宮,你還想謀逆不成。”
“陛下恕罪,微臣,微臣只是想給陛下看個實物,絕無謀害陛下之心。”桑哥失裡被嚇得魂飛魄散,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經不是怯薛,不能擅自帶任何金屬物品出入宮廷,直挺挺跪在地上,大聲辯解。
“閃開,閃開,你個老東西,真是糊塗透頂,如果連朕的怯薛都想謀害朕,朕還能相信誰,。”妥歡帖木兒倒是不糊塗,先一腳踢開樸不花,然後快步走到書案後坐好,拿起桑哥失裡進獻的物件慢慢把玩,“這,這是銅錢,這,這是幾枚鐵的,這,不得了,居然還有銀的和金的,這淮賊,還真會耍花樣。”
“是淮賊今年夏天頒行的錢幣,分爲金銀銅鋼四種,金元並不多見,每一枚折十枚銀元,每枚銀元換銅錢一百,每枚銅錢,換鋼錢十個。”桑哥失裡爬過去,對着桌子上的錢幣逐一解釋。
“一枚換一百,這是什麼古怪換法。”妥歡帖木兒聽得好奇,忍不住低聲追問。
“陛下請看。”說起錢來,桑哥失裡眼睛立刻又開始放光,“這一枚淮揚銅錢,大概頂尋常小平錢兩個重,所以一百枚銅錢,差不多就頂二百個小平錢重,而十枚銀元,重量差不多是一兩一出頭,每枚銀元的成色是九成的銀子,一成的鉛和銅,也就是十枚銀元剛剛摺合一兩純銀,一兩純銀剛好折一千枚淮安銅錢,一千枚淮安銅錢,至少能摺合小平錢兩千個,差不多又剛好等同於市面上的銀價。”
“什麼意思,你直接說就行,朕聽着這麼多數字就頭疼。”妥歡帖木兒被繞的眼睛發花,皺着眉頭命令。
“是。”桑格失裡答應得很響亮,執行之時,卻繼續領着大夥兜圈子,“陛下,此事絕非一句兩句話能說清楚,臣斗膽請陛下多看一眼淮賊的錢,再品評一番其質地成色。”
“嗯,朕且依你。”念在他曾經是自己的怯薛份上,脫歡鐵木兒皺着眉頭回應。
“丞相,樸公,晚輩也請二位一道,來品評一下淮賊的制錢。”桑哥失裡大着膽子,繼續發出邀請。
哈麻原本對他已經非常厭惡,但見妥歡帖木兒看得很認真,便強壓怒火湊過去,對着書案上的錢幣仔細端詳。
樸不花則是專門投皇帝所好,因此也緊巴巴蹲下身,做出一幅認真的樣子點評,“呀,這淮賊的手藝還真不錯,就是沒用到正道上,你看着好好的銀錢,周圍非得弄出許多鋸齒來,多此一舉,真是多此一舉。”
“是怕人用刀子從上面削銀屑吧,倒是別出心裁,就不知道能管多大作用。”妥歡帖木兒精於制器,稍微花點兒心思,就把樸不花這個馬屁精甩出了不知道多少條街,“這銅錢個個份量都一樣,硬度適中,顏色光鮮,恐怕裡邊銅佔了至少六成。”
“的確如此,陛下慧眼如炬。”桑哥失裡點點頭,笑着大拍妥歡帖木兒馬屁,但是,很快,他就收起笑容,從自己的貼身衣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了兩枚市面上常見的小平錢,與淮安錢擺在了同一處,“陛下,兩位大人請看,此錢比淮錢如何。”
真是貨比貨得扔,小平錢是蒙元開國時定下的模具,當初仿照的是開元通寶,每枚重一錢,十枚爲一兩,銅六鉛四,但當早期劫掠而得的紅利花光之後,蒙元的國庫日漸空虛,所以小平錢就越鑄越薄,越鑄成色越差,如今市面上常見的小平錢裡頭,鉛的含量已經超過了五成半,有的甚至高達七成,所以在同樣的光照下,淮安的華夏通寶個個黃裡透紅,璀璨奪目,小平錢卻顯得黑不溜秋,如同汗血寶馬馬旁邊拴了一頭毛驢般寒酸。
“你到底什麼意思,,莫非就是爲了看朕的笑話麼。”饒是對桑哥失裡心懷好感,妥歡帖木兒也受不了這種當衆打臉行爲,豎起眉頭,厲聲質問。
“微臣不敢。”桑哥失裡重重地磕了個頭,正色說道:“陛下以國士待我,我則以國士相報,陛下問答矢八都魯的銀子爲什麼買不到糧食,微臣以爲,要麼是地方上給了他空心銀子,要麼問題就出現在眼下這幾枚制錢上。”
頓了頓,也不管周圍的人臉色如何發黑,他繼續硬着頭皮補充:“陛下試想,答矢八都魯丞相派人去買米買鐵買牛羊貨物,肯定要付賬,一方拿着空心銀子和小黑錢,另外一方拿得卻是足色銀元和大個銅錢,那些平頭百姓,會把糧食和貨物賣給誰,況且那淮賊向來狡詐,若是故意往荊州附近地面上大量投放他們的銅錢和銀錢,擡高物價,那商販怎麼可能不上當,而答矢八都魯丞相素來不怎麼管軍紀,所過之處,人人爭相逃命,長此以往,不用費一兵一卒,淮賊光是案頭上這些錢,就能打得他連飯都吃不起,甚至直接讓他軍心大亂,不戰而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