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口氣,江南所有水路橫着走,我淮安水師都沒膽子這麼說,’朱重九聞聽,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對女子的言語好生不屑。
正冷笑間,卻又聽見工局副主事蔡亮的聲音傳了出來,隱隱帶着幾分心虛,“大姐,大姐,您,您不要亂說話,這,這是我們淮揚大總管府的蘇長史,不是什麼老漢,我們淮安軍有淮安軍的規矩,也不需要去哪裡橫着走。”
女子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字字如刀,“姓蔡的,你前天跟我家妹子怎麼說的,莫非到了淮安軍的地頭上,你就想翻臉不認賬不成。”
“大姐,大姐,我不是,我不是,這不是,這不是”蔡亮的聲音緊跟着傳出來,隨即被一陣鬨笑聲所吞沒。
很顯然,這位蔡主事被人家劫去那晚上,肯定答應了什麼牀下之盟,如今輪到兌現的時候了,卻又開始推三阻四。
“咳咳。”徐洪三聽裡邊鬧得實在不像話,在門口大聲咳嗽了幾下,然後扯開嗓子高喊:“大總管到。”
鬨笑聲嘎然而止,工局主事蔡亮拖着圓滾滾的身子,像個皮球一樣跑了出來,帶着滿臉的羞意,朝朱重九躬身謝罪,“大總管,卑職,卑職無能,給您,給咱們淮揚添麻煩了。”
“你就是逼死了脫脫的朱屠戶。”沒等朱重九迴應,一個七尺餘高,修身長腰的女子緊追着蔡亮閃了出來,衝着他四下打量,“不像傳說中那樣可怕麼,怎地能讓三十萬蒙古人拿你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放肆。”緊跟着追出來的內衛處主事張鬆厲聲呵斥,周圍的各局辦公場所,也紛紛探出無數個腦袋來,衝着女子怒目而視。
“大姐,大姐,您多少放尊敬些。”蔡亮見狀,額頭上汗珠滾滾,一邊用身子擋住高個女子,一邊朝朱重九再度長揖,“稟大總管,這位是已故江南水路綠林大當家吳老前輩的長女,卑職,卑職前天不小心在江上迷了路,多虧,多虧她們一家人的看顧,才得以平安脫身。”
“你擋我做什麼。”高個女子卻不肯領情,單臂將蔡亮撥拉到一邊,然後衝着朱重九拱手,“在下吳靜,原本在石臼湖中討生活,久仰朱總管大名,今天特地上門來拜,多謝大總管,幫我吳家報了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朱重九被吳靜的話弄得暈頭轉向,皺着眉頭反問,“姑娘你這話從何說起。”
“家父乃大宋涪王之後,憑着祖上的威名,被江南水路各家豪傑推爲總瓢把子,然而三年前,卻被黑心下屬王睿所害,小女子無能,屢次行刺那王睿卻總未得手,虧得大總管派出水師,將姓王的賊子連同其嘍囉都轟成了碎片,小女子才終能以賊人之衣冠,告慰我爹在天之靈。”吳靜想都不想,立刻連珠炮般補充。
她一口一個小女子,言談舉止,卻一點兒小女子模樣都不帶,着實巾幗不讓鬚眉,那蔡亮在旁邊聽了,少不得又低聲解釋道:“涪王諱階,當年乃爲與岳飛齊名的大宋砥柱,虧得他們兄弟在,金人才始終無力窺探川陝。”(注1)
“原來是大英雄吳帥之後,失敬,失敬。”朱重九聞聽,緊皺的眉頭終於稍稍舒緩,拱起手,按照這個時代的標準向吳靜還禮。
受朱大鵬的靈魂影響,他對儒家那套五德輪迴說法向來不怎麼感冒,反而對當年捍衛南宋半壁江山不被金兵踐踏者,無論其最後成功還是失敗,都懷着幾分由衷的敬意。
這種絲毫不帶虛假的崇敬,被吳女俠看在眼裡,心中頓時覺得甚爲暢快,稍稍側了下身子,再度拱着手說道:“小女子與自家丈夫原本商量着,要帶着江南水陸輿圖來投奔你,然而一時卻找不到人引薦,又怕你嫌棄我們夫妻出身草莽,所以那晚看到這胖子好像是你手下的大官兒模樣,就請他過船去商量,誰料這廝目光好毒,居然一眼就看上了我家妹子”
“大姐,大姐,話不能這麼說,真的不能這麼說。”工局主事蔡亮聞聽,又一個勁地大聲喊冤,“是,是婉如妹子看我被嚇得可憐,才偷偷過來給了碗水喝,我們之間什麼多餘的話都沒說,真的一句都沒說。”
“哈哈哈。”周圍又爆發出一陣鬨堂大笑,儘管朱重九就在旁邊,衆人依舊是滿臉促狹,“連妹子都叫了,蔡主事,你就從了吧,這事兒,別人求神拜佛都求不着。”
“不要鬧,不要鬧,我跟婉如妹子清清白白,爾等莫要污了人家名頭,。”工局主事蔡亮額頭上汗珠滾滾,紅着臉四下作揖。
衆人聞聽,笑得愈發肆無忌憚,有好事者,乾脆學了蔡亮的模樣,掐起嗓子說道“婉如妹妹,小生姓蔡,家住揚州城狀元巷,父母俱在,至今尚未訂親”
“行了,都給我幹活去,咱們這邊什麼時候閒到如此地步了。”蘇先生杵着包金柺杖踱了出來,板着臉大聲申斥。
各局官吏被嚇了一跳,頓時縮回窗內,再不肯露頭,蘇先生看了看朱重九的臉色,將目光轉向蔡亮,“還有你,先下去寫一份文書,把這幾天都去了什麼地方,見過誰,說了哪些話,全都報告清楚,如果有半點兒隱瞞,要知道軍情、內衛兩處裡頭,絕不都是些光拿錢不幹活的。”
“是,大人。”工局主事蔡亮臉上的汗水頓時停止了滾動,躬下身,小心翼翼地迴應。
“那他答應我妹子的事情呢。”吳靜立刻着了急,一把拉住蔡亮的衣袖,向蘇先生質問,“總得先讓他給個準話。”
“娘子,娘子,蔡兄弟不是出爾反爾之人,你別鬧,讓他先去做正事。”有個膚色黝黑,身材粗壯的漢子被近衛們監督着湊上前來,低聲向吳靜提醒。
“你別管。”吳靜一個白眼,將此人後半截話瞪了回去,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朱重九,“大總管,您說,這事兒姓蔡的該不該先給我們吳家一個交代。”
“娘子,別胡鬧,大總管日理萬機,哪有功夫管這些瑣碎事情。”黑皮膚漢子雖然有些懼內,做事卻比吳靜謹慎得多,趕緊又低聲提醒,緊跟着,又衝朱重九長揖及地,“草民鄒笑逸,見過大總管,內子讀書少,不識禮數,得罪之處,還請大總管勿怪。”
“無妨。”朱重九微微側開身子,以平輩之禮相還,“賢伉儷遠來是客,即便有唐突之處,也事出無心,朱某又何必苛求。”
他出身極其寒微,又受了另一個時空的許多影響,對等級和繁文縟節方面,根本不是很在乎,白白看了一場鬧劇,先前心中的些許不滿,也被吳大姐的莽撞行爲給衝散了,反而覺得此女爽利可敬,隱隱帶着許多另外一個時空的女強人風範。
“那蔡主事答應的事情”見自家丈夫與朱重九開始文縐縐地說話,吳靜不耐煩地插了一句。
“他的私事,除了他自己之外,別人干涉不得。”朱重九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迴應,“即便是本總管,也無權替他做主,不過”
稍微頓了頓,朱重九帶着幾分試探說道:“不過還是請吳女俠考慮清楚了,蔡主事違反紀律,擅自搭乘貨船在先,又失蹤多日,經歷存疑在後,按照我淮揚的紀律,恐怕要先受些處分,弄不好,直接削職爲民都有可能,令妹嫁給他,今後日子應該不會太舒坦。”
工局府主事蔡亮還沒走遠,聞聽此言,臉色頓時蒼白如雪,腳步也開始變得踉蹌,那吳靜聽了,卻又是哈哈一笑,“我家妹子看上的是他這個人,又不是他當什麼官兒,況且以他的本事,從頭爬起來會很難麼,,除非大總管你下令壓着他,可大總管你又怎麼會下這種無聊的命令,。”
“那倒也對。”朱重九微微點頭,“儘管讓你家妹子跟他去商量,朱某這裡決不會管他的私事,然而你,劫我淮安官員,奪我淮揚貨物,傷我淮揚商號的夥計,總得給朱某一個交代吧。”
說着話,他的聲音一點點便硬,眼神也一點點開始變冷,如兩把尖刀一般,徑直戳向了鄒、吳二人的心底。
“你這人怎麼不講道理,。”吳靜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跳起來大聲抗議,“我們千里迢迢前來投奔於你,都說過要獻上整個江南的水陸輿圖了,你怎麼還揪住一點小錯不放。”
“大總管恕罪。”鄒笑逸則再度躬身,非常冷靜地迴應,“我們夫妻的行爲,的確有些莽撞,但所幸的是,從始至終都沒傷到人命,貨船連同貨物,也主動給大總管送回來了,還請大總管看在我們夫妻一片仰慕之心上,多少寬宥一些,如蒙不棄,我夫妻定然每戰爭先,以贖當日之罪。”
這番話,可比吳女俠的叫喊有條理太多,朱重九聞聽,知道此人才是整個水賊隊伍的真正主心骨兒,便擺擺手,笑着迴應道,“既然沒傷人命,如果那些夥計也放棄追究的話,朱某當然不會對你們夫妻過於苛責,然貨船出事地段,卻是在和州附近,朱某好生奇怪,那和州軍的水師怎麼會瞎了眼睛,准許賢伉儷的船隊在他們眼皮底下晃來晃去,鄒先生大才,可否爲朱某解心頭之禍。”
注1:吳階,南宋抗金名將,於同時期的岳飛齊名,字晉卿,多次利用地形之便擊潰來犯金兵,爲南宋保住了川陝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