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丁德興立刻轉怒爲喜,大聲求證。
劉伯溫捋了捋頦下短鬚,含笑不語。
“那丁某就願意替大總管執戈。”丁德興雙手抱拳,長揖及地,“先前末將出言無狀,還請劉參軍不要怪罪,待回頭殺了脫脫狗賊,無論是打是罰,只要參軍提出來,末將都甘之如飴。”
“丁將軍說笑了,下官初來乍到,還請丁將軍多多看顧纔是。”劉伯溫連忙還了個平揖,笑呵呵地迴應。
二人原本也沒什麼矛盾,誤會一揭開,關係反而顯得親近了數分,當即,丁德興就從劉伯溫手裡接了將令,然後去做出發準備,第二天一大早,則與傅有德、陳德、馮國用的弟弟馮勝等人一道,登上朱重九的座艦,沿着運河朝徐州進發。
早春的風多少有些料峭,但沿着運河兩岸,卻已經露出了勃勃生機,復甦的麥苗,像錦緞一般四下鋪將開去,無邊無際,而零星的油菜花田,則成了點綴於錦緞上的刺繡,在朝陽下流光溢彩,絢麗奪目。
兩淮土地珍貴,所以田埂地頭也從不會空下來,種滿了高高大大的桑樹,偶爾有采桑女提着籃子在樹影間穿過,則引得無數田間勞作的漢子紛紛直腰眺望,或調笑幾句,或俚歌應答,聲音起起伏伏,餘韻繞樑。
去年臘月時剛剛結束的那場曠日持久的大戰,曾經給淮揚三地帶來過巨大的壓力,但與此同時,也令三地的人心迅速凝聚成團,韃子來了,大夥將失去眼下所擁有的一切,重新成爲朝不保夕的四等奴隸,這是所有村夫村婦,市井百姓的共同認識,而士紳們雖然依舊懷念着日漸失去的特權,卻也清醒地意識到,朱屠戶只是讓大夥損失了點兒財產和麪子,但蒙古朝廷,卻是直接要命,兩相比較,該站在誰那邊,根本不用去想。
所以至正十四年這個春天,是淮揚建政以來,最安穩的一個春天,暗中給大總管府添堵的士紳明顯地減少了,重新安頓下來,看到了生存希望的百姓則越來越多,而那些最早從新政中獲得了利益的工匠、學徒,小商小販,還有作坊主、淮揚商號的各級股東和僱員們,則以更積極的態度,投入到各自的本職工作當中,更緊密的,將自己的未來跟大總管府聯繫在了一起,福禍與共。
當大傢伙的力氣不知不覺中使在了共同方向的時候,帶來的變化可謂日新月異,大量的新式作坊,沿河淮河東岸,幾乎以每兩三天一座的速度,拔地而起,高聳入雲的水車,則成了這些作坊最明顯的標誌,這個時空遠比朱大鵬所在時空充沛的淮河水,則推動水車,給各家作坊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免費勞力,淮河與運河之間那些大大小小的溝渠,則成爲一條條流淌着真金白銀的水道,將作坊裡的成品、半成品用小船拉出來,送到運河沿岸的大城市銷售,再將收益和各種原材料用小船送到淮河,送到各家作坊內,成爲新一輪的財富起點。
新作坊的增多,自然需要更多的勞力,隨着一批接一批的勞力進入作坊,憑藉雙手養家餬口,令各級官府頭疼的災民數量也迅速減少,而隨着徐州、宿州等地的洪水退走,無主土地重新分配,一些留戀故園的百姓,也開始成羣結隊返鄉,當他們在各級官府和退役傷兵的全力支持下,重新朝大地撒下種子之後,可以預見,到夏糧入庫之時,困擾了淮揚各地兩年之久的缺糧問題,也將大大的緩解。
除了少數跟淮安軍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傢伙,運河兩岸,幾乎所有人都在春風裡忙碌着,幾乎所有人心裡都充滿了希望,而這個時空的百姓,也比朱大鵬所在時空的百姓單純的多,顧不上做什麼‘全世界都欠了我錢’的小清新,也幹不出來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孃的噁心事情,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清醒地知道,眼前這難得的安寧是誰帶來的,是誰讓自己在陷入了絕境之後,又重新看到了希望,所以當朱重九的座艦與另外四艘擔任護衛的戰艦從運河上疾馳而過,所有正在河岸附近勞碌的人,都自動停下了手中正在忙活的事情,衝着戰艦躬身的躬身,作揖的作揖,甚至還有一些膽子大的少年,沿着河畔奔跑着朝座艦揮手,大聲歡呼,“大總管,大總管威武,大總管多福多壽,百戰百勝。”
“大總管,大總管威武,大總管多福多壽,百戰百勝。”有人帶頭,自然有人扯開了嗓子響應,很快,祝福聲就連成了片,老百姓們不懂什麼華麗的詞藻,卻知道自己的未來該押在誰身上,大總管多福多壽,則可以鎮着那些鄉紳們,讓他們不至於再得意忘形,而大總管百戰百勝,就意味着朝廷的軍隊和官吏永遠都回不來了,永遠不會將他們的好日子再度奪走。
“大總管,大總管威武,大總管多福多壽,百戰百勝。”
“大總管,大總管威武,大總管多福多壽,百戰百勝。”
一波接一波的歡呼聲,穿透座艦上雕花玻璃窗,傳進裡邊所有人的耳朵,此時此刻,即便對新政最懷疑者,如參軍劉伯溫,聽到了這連綿不斷的歡呼聲,臉上都寫滿了興奮與自豪。
古語云,得民心者得天下,朱總管的未來究竟能走多遠,劉伯溫現在依舊看不清楚,但至少在淮揚三地,朱總管的形象和他所推行的新政,已經漸漸深入人心,如果他能一直將這個勢頭保持下去,那至少在他有生之年,新政給華夏帶來的都不會是災難。
至於朱總管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到如今,劉伯溫已經不願意去推想了,一則他發現自己先前的結論,未必完全正確,二來,他的年紀要比朱重九大許多,只要不出意外的話,至少不會走在朱重九後頭,那也就意味着,他這輩子永遠不會看到那些推算出來的災難情景,根本沒必要操兒孫輩們才該操的心。
抱着這種想法,劉伯溫的心態就徹底通達了,爲萬世開太平,那只是一種理想,非大聖大賢根本做不到,劉伯溫現在的目標不敢放那麼高,他只想儘可能地輔佐着朱重九,結束眼前這個亂世,讓黎民百姓得到喘息。
也許朱重九一統天下後,所推行的新政,會讓許多人,包括劉伯溫自己的親朋好友在內,感到不太舒服,與古聖先賢們所推崇的五代之治,也背道而馳,但它畢竟也是一種秩序,總好過沒完沒了的持續混亂。
所以此番輔佐朱重九去會見脫脫,劉伯溫心中暗暗發狠,要給淮安軍,給自家主公,賺取最大的利益,朱重九是他見過所有羣雄當中,到目前爲止最有希望重整江山的那個,劉伯溫相信在自己的全力輔佐下,將極大地加強這種希望,加快江山重整的過程,而現在每給淮安軍,給自家主公爭得一份利益,將來就會變成十份,百份,甚至千份,自己和自己的後人,也能從中獲取源源不斷的回報。
至於這樣做,對脫脫和其他人是否公平,誰在乎,兩軍相爭,無所不用其極,敵人輸得越是慘重,自己這邊的勝利才越輝煌。
春風得意濤聲急,帆影如翼入雲霄,只用了一天一夜功夫,淮揚三地就被甩在了身後,艦隊從淮安城下進入黃河,然後逆流而上,朝行夜泊,又走了三天半多一點,便靠上了徐州北面的碼頭。
與先前經過的高郵、淮安兩地相比,徐州城完全屬於另外一個世界,才下午申時光景,城北靠近黃河的地段,已經很難再看到人影,剛剛返家的農夫們,都本能地將自家的開荒點遠離了河岸,甚至連城西城東原本最金貴的郊區地段,也鮮有人問津,一直到城南四五里處,土地上才重新出現了開墾痕跡,但匆忙補種的麥田也連不成片,一塊一塊的,像膏藥般糊在荒野間,看上去愈發地淒涼。
由於城市剛剛恢復秩序,根本沒有什麼特色產出,過往船隻,也很少在城北的黃河碼頭上停留,而是直接進入運河,繼續全速向北,趁着脫脫剛剛戰敗沒多久,蒙元的地方官吏還沒勇氣在靠近徐州的位置上設釐卡的時候,能多跑幾趟就多跑幾趟,否則,等朝廷和地方官吏們緩過這口氣來,就沒什麼便宜可佔了,朝廷那邊可不像淮揚,只統一收一次稅,過一道釐卡拔一次毛,如果沒有大靠山在頭頂上罩着,恐怕三四道釐卡通過之後,船上的貨物已經毫無利潤可言。
唯一看起來還有些人間煙火氣的,只是在城牆附近,由於舊城牆曾經被洪水泡過的緣故,很多地方已經搖搖欲墜,淮安軍接手之後,不得不用水泥、磚石將其休整加固,所以下午的城牆附近,倒是不缺出賣體力爲一家老小換取食物的民夫,但大多數民夫,窮得連衣服都捨不得穿,只在腰間圍了一片早就看不出顏色的葛布,就搖搖晃晃地挑起了擔子,早春的微風從河面上吹來,吹在他們清晰可見的肋條骨上,令他們的步履愈發地艱難,彷彿隨時都可能倒下去,長睡不起。
但即便負責組織施工的淮安軍退役傷兵大聲勸阻他們中一些身體極度孱弱離開,也沒有人願意放下擔子,相反,他們卻更賣力的幹起活來,唯恐自己被當作“廢物”淘汰掉,那就意味着,他們和他們身後的老婆孩子,今天就又要靠官府的粥棚,才能勉強吃上一口熱乎米湯,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還不如直接讓他們累死在工地上。
“狗日的脫脫。”丁德興一拳砸在船舷上,渾身上下微微顫抖,再看傅友德,原本紅潤的面孔,早已經變成了灰白色,手掌緊緊握住腰間的佩刀,手背上青筋一條條繃起來,突突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