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6月,夜晚。國道邊,濃密的梧桐掩映着上官中學的校園,路燈昏黃,每間教室卻燈光明亮。初二(三)班,48個學生,男男女女,安安靜靜地上晚自習。第三排中間靠右的座位上,一個男孩,戴着玳瑁框眼鏡,白襯衫。剛剛理的板寸頭格外整齊、精神。他姓司,名叫依然。
依然是個品學兼優的孩子。雖然只有15歲,卻老成持重,他是班長,班主任馬老師對他格外器重。每次班會,馬老師大抵只講三兩句:“請班長司依然同學把上個星期要點出來的問題,給大家說說吧。”這時的依然,儼然就是胸有成竹的老師的模樣,完全不像一個學生,往講臺一站,甚至不用發言稿,直接開講:誰做了好事,表揚;誰犯了錯誤,批評;誰成績提升了,鼓勵;學校佈置了什麼活動,如何準備;這期黑板報哪個圖配的好,哪篇文章摘得不夠切中主題……依然把十幾項問題說完,馬老師會慢條斯理補充一句:“剛剛依然所說的問題,大家要遵照執行。”當然,少不了一句:“下課!”接着就是依然高喊:“起立!老師再見!”
15歲,這是青春萌動的季節。
當春節後開學的第四個禮拜,春天撲面而來的時候,依然有種難以名狀的躁動。學校圍牆外的柳條,好像一夜之間就掛滿了嫩嫩的葉子,暖暖的風從窗戶吹進教室,依然總感覺自己體內有種按捺不住的東西,讓他靜不下心。燕子雙飛,女生漸漸褪去厚厚棉衣而顯露的身姿,總能讓他感覺不知原由地紅了臉。尤其令依然發現自己長大了的是方雪兒的出現。
那是開學的第一天,馬老師在進教室的時後,領了一個女生進來。這個女生特好看,首先就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見底,雙眼皮像藝術家雕琢出來一樣,精緻到無與倫比。她的眼睛忽閃忽閃地,“這就是會說話的眼睛啊!”依然心底讚歎道。她穿着一件立即就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羽絨服!紅的,鮮紅的,鼓鼓囊囊,巨大的領子,把她整個白皙的臉包圍着。整個教室裡,老師是藍粗布中山裝,男學生不是軍綠就是藏青的破棉襖,而其他女生即便是最好看的衣服,也不過是紅黑格子的陳舊外套。所以,羽絨服這種新奇的裝束,是剎那間讓人“刮目相看”了的。當這個女生被馬老師安排與依然同桌的時候,依然這才發現她的領口所裸露的有限的皮膚、她的手面、當然還有她的面頰,全都是讓人看了就恨不得掐一下的水嫩嫩的白皙。依然感覺自己像被蜜糖浸泡一樣。
“你好,我是方雪兒。”剛剛坐到座位上的雪兒熱情地向依然介紹自己。
“……誒。”依然不知所措,囁囁諾諾。
“你叫什麼名兒?”
“哦,哦,我是司依然。”依然連忙報出自己的名字。
依然努力不去看雪兒,可雪兒整理書包與文具,甚至板凳地下腳的細小挪動,都會吸引自己不由自主偷偷瞅一眼。尤其是雪兒的眼睛,深深吸引依然的魂魄。他想看,渴望看,可又不敢直視。
“來,給你吃。”三天後早上進教室之後,雪兒從書包裡拿出兩個蘋果,一個給依然,一個留給自己。
蘋果,對依然來說算是奢侈品了。他家裡人多,兄弟姐妹六個,加上父母、外婆,九口人。家裡的一切經濟來源就靠着父母帶着哥哥姐姐種地,而種地的所有收穫,僅僅是維持一家的基本吃喝嚼用。所以,水果、副食品對這樣的家庭來說,完全就是奢侈品。即便偶爾從集市上捎帶回來腐爛的蘋果,每次都是一個蘋果切九瓣。而切九瓣是難以平均的,於是,每次切好之後,都是由外婆先挑,然後就是父母依據他們的安排,分給孩子們。當然,外婆與父母都是不會挑大一點的,依然每次也想拿大點的,可他沒有優先挑選的權利。幸好,每次父母都是格外給他拿大點的。”來,依然讀書最好,你來大點的。“媽媽往往這麼定奪。
所以當雪兒給一個大大的紅紅的蘋果給依然的時候,依然是斷然拒絕的。這麼奢侈的一個蘋果,他不能收。
“我過去是在市裡讀書的,哎,我爸爸調到上官了。“雪兒一邊啃蘋果,一邊講她的“來歷”。
“哦,那你爸爸要是再調走了呢?“依然忽然覺得內心有點說不出的憂慮。
“沒事,我從小學到現在,換很多次學校了,我爸爸一調動,我和媽媽就跟着走。“雪兒若無其事,平靜地講着。
雪兒發現同桌是班長,是第一節課結束的時候。數學老師說了一聲:”下課!“依然噌地站了起來,大叫一聲”起立!老師再見!”全班同學跟着起立,齊聲說了:“老師再見!”就在他們倆並排站立的時候,雪兒感到了自己的身邊有種雄渾的力量。依然比她高半個頭,軍姿一樣挺立,一剎那,有一種特別的信賴感,掠過雪兒的心頭。
而這種信賴感,隨着第一次班會,讓雪兒愈加覺得強烈。
“這個禮拜,是剛剛開學。咱們班上學期語文倒數第一名萬全,代數倒數一名張鬆,英語倒數第一名吳可心、幾何倒數第一名馮正軍,物理倒數第一名尹宋和,你們幾個,來,上臺做個表態。下次小考,爭取多大的進步,得說清楚。這個時候站在講臺中間的司依然,儼然就是一位老師的樣子,而馬老師,站在教室的門邊,靜靜地以欣賞的眼光望着司依然。他們幾位發言結尾不約而同說:“我要向班長司依然學習。”一副誠摯追求進步的樣子。
而馬老師的總結髮言,讓雪兒對依然心生敬佩:“大家看看,我們的班長司依然同學,班級管理,是全校先進,成績呢?語數外,門門第一。物理、生物、歷史、地理,哪一門都不在前三之外。“這時的馬老師,滿臉的自豪感,擋都擋不住。”我教書20多年了,我非常高興,有司依然這樣聰明、懂事、有突出組織能力的學生。同學們,你們如果都能成長成他那樣,該有多好啊!榜樣就在你們身邊,加油吧!“
全縣學科全能競賽,終於在5月底結束,全校師生在操場上開大會,隆重頒獎。校長在臺上激動地幾次把水杯都帶翻了。
“全縣1985年全能學科競賽,語文組冠軍,是我校初二(三)班,司依然!“司依然,滿面春風走到發言臺面前,接過一張獎狀,一個日記本,一支帶着錦盒的鋼筆。就在他剛剛回到座位的時候,校長的頒獎詞又叫了他的名字:”全縣1985年全能學科競賽,數學組冠軍,是我校初二(三)班,司依然!“又 是一面獎狀,一個筆記本,一支同樣的鋼筆。如此沒完,接着就是英語的冠軍,物理的亞軍。當領完物理組亞軍的獎狀和一個薄一點的日記本,司依然舒了口氣,他以爲這終於頒獎結束了,因爲當第二次上臺的時候,他就聽到了滿場的笑聲。有人甚至說:“早知道還是他,就別下來了,一次領了唄。”
“全縣1985年全能學科競賽總分第一名。“校長清了清嗓子,還沒有等他念名字,臺下所有人高呼”司依然,司依然……“這時的司依然簡直無法形容內心,喜悅、害羞交織在一起。
校長站了起來,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司依然!”
雪兒站在人羣裡,望着每天自己身邊一起讀書的這個司依然,頓時覺得有一種莫名的仰慕之情,瀰漫整個身心。
“依然,你每個星期都不回家嗎?”端午節的早上,雪兒帶來兩個糉子,兩個雞蛋,她一個也不吃,只給依然吃,這時的兩個人,已經非常熟絡,司依然已經不怎麼推辭雪兒帶給他的好吃的東西。別人課餘時間出去玩,他倆會一直珍惜着這難得的聊天時間,說說笑笑。但是,司依然還是不敢直視雪兒的眼睛,他總覺得有什麼秘密會被發現。
“老師說,你被縣中選拔提前錄取了,是真的嗎?”雪兒望着司依然,張大嘴巴等着回答。
“是的,通知書已經來了。”
“你不是怕我因爲我爸爸調動工作,我會再換學校嗎?”雪兒的語氣帶着委屈,“我還沒走呢,你倒是要走了。”
“你加點勁,你也考縣中來啊!”司依然脫口而出。
“我怕我考不進怎麼辦啊?”雪兒眼淚在眼眶裡晃動着,司依然一時不知怎麼安慰她纔好。
時間過得真快啊,轉眼期末考試即將來臨。
六月的燥熱,被晚上一場暴雨澆了一個透心涼。
幾乎每次暴雨,雪兒都愛強拉着依然站在教室的門上看雨水裡一動不動的蛤蟆。她在這個時候就會說:“哈哈哈,終於找到你的軟肋了,這麼牛的人,怕蛤蟆,哈哈哈……”司依然雖然是個農村的娃,可天生怕老鼠、蛇和蛤蟆,只要一看到這幾種東西,就會把自己緊縮一團,瑟瑟發抖。
坐在座位上專心致志做作業的司依然,全神貫注,甚至沒有覺察到雪兒離開座位去了外面。
司依然的鋼筆正在作文本上疾書興酣的時候,“啪”一隻碩大的蛤蟆落在他的手邊,他一看是蛤蟆,完全失去了理智,尖利的嘶鳴從他的口中,不,從他的丹田、他的五臟六腑,夾裹着他的魂魄,以電光一樣的速度,劃破整個校園的夜空。
校長、教導主任、班主任,還有其他班級的學生、老師,都蜂擁而至。
“我是開玩笑,逗他玩的……”雪兒哭成了一個淚人,在依然面前搗蒜一樣鞠躬請求原諒。依然面如死灰,呆呆在楞在那裡,一動不動。
政教處辦公室裡,無聊的吊扇,兀自鼓吹。校長端坐在椅子上,教導主任,圍着司依然來回踱步,班主任馬老師倚靠着門。這是一次審訊。
“說說吧,你們倆到底什麼關係?”教導主任沈家華的厚厚的眼鏡片遮擋不住他冷冷的目光。
“同學關係。”司依然平靜地回答。
“哼,有人報告了,你和方雪兒,早就非同一般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沈主任的語氣怪里怪氣。
“我再說一次,我們是同學關係,沒有什麼非同一般。”司依然直視沈主任的眼睛。
馬老師終於不再倚靠門了,而是三兩步就衝到了司依然的面前:“有人告訴我了,她經常給你帶吃的,你星期天不回家,她會來教室陪你,整個教室,就你們兩個人……哎呀,我忽略了這個問題。”馬老師邊說邊跳,好像有萬劫不復之痛,“都怪我平常沒有注意,都怪我,對了,別人課間出去,就你們兩個坐着不動,是不是連紙條都不用遞了嘛?”
沈主任騰地站了起來,火力全開:“你不要拿你的前途當兒戲,早戀,會毀掉你的,你也不想想,方鴻銘,那是咱們公社,哦,不,鄉里書記,那可是方雪兒的爸爸!這要是被方書記知道,你還了得?”
司依然環顧一下四周,說道:“我與方雪兒,是同學關係,她是帶好吃的給我,我也吃了,我承認我也喜歡跟她在一起,學習也好,聊天也罷,我們沒有早戀!”
“嘖嘖,嘖嘖嘖嘖,校長,您看,這傢伙油鹽不進啊。”沈主任是非得司依然承認談了戀愛。他有點失態,甚至措辭都不再講究:“司依然,你快說,你們牽過手親過嘴沒有?甚至……”他欲言又止,他這50多歲的老學究,壓根就不敢想象會問出什麼來,可他又是偏偏擔心。
“啪”!司依然重重的砸了一下桌子。三個人一楞。
“難道同學之間就不可以相互關心友愛嗎?你不要褻瀆我們的關係,我沒有你們所想象的那麼髒!方雪兒更不允許你們褻瀆!”說完,司依然倔強地逼視沈主任。
“啪!”又是一聲拍桌子的聲音,讓人五臟六腑都跟着震顫。校長站了起來,他緩緩說道:
“難道?”他直視司依然的眼睛,“你這麼年紀輕輕,就敢跟我們說難道這個詞?看來你是不想爲自己前途着想了?你如果不承認,不能及時回頭,我們會開除你的,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