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毋庸置疑地在乎着展言,從最初流水無痕的關切,到後來日漸深濃的注視,再到最後的不可自拔——很多年來,她都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人,非親非故,卻願意對她傾注最大的善意,最大的用心。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活得很小心翼翼,除卻家人和葉希夏珊檸這唯獨的友人,她見慣了因她的猝睡症漸漸被磨去溫柔磨去關切最後無奈迴歸陌路的人,也實在怕了好不容易交出真心對方便要匆匆收手。
她想,她不是個好命的人,不然怎麼會世間這麼多人只有她得了這麼個該死的病,被折磨到如此痛苦而又無可奈何,好容易得了安穩又被牽扯上一個神仙鬧得不得安寧,現在更是又被妖魔所惦記,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灰飛煙滅,着實算是悽慘到了極點。
可又想,她還算是幸運的,即使如此,她還有着一羣對她自始至終不離不棄的人,無論如何也願意陪着她共經風雨,從陪她從小到大始終如一甚至現在還願陪她入仙界流亡的葉希夏珊檸,到其實關係未必多深卻仍舊願意不顧一切傾力相助的展言,即使如何的窮途末路她也始終不必踽踽獨行,她又實在算是幸運到了極點。
這般長久的糾結之下,她開始怕,怕一不小心得了太多的好,透支了自己能得的所有運氣,日後,便再也熬不過去了。
她更怕,因了自己的貪圖,禍害得本可以好好活下去的他們,一個個不得善終。
她曾從六界夢境中看到了無數故事,有神仙,有妖魔,有鬼怪,也有凡人,也目睹過無數場結局,有圓滿,有遺憾,有歡喜,也有慘淡……看得越多,便也越是清醒,世間一切悲歡,都緣起於求與得。
求而得,便是圓滿,求而不得,便是遺憾。
求得正好,便是歡喜,求得太多,便是慘淡。
而她,賭不起後者。
回到現實再看,神器碎片已認主,舍神器保性命便不用想了,覬覦神器碎片的妖魔也漸漸顯山露水,靈雎宮對上他們都是蜉蝣撼樹,何況是勢單力薄的展家與更爲慘淡的葉希幾人?
一切既是由她而起,便也該由她而止了。
她何嘗不願與摯友共進退同生死?可這慘淡現實卻一步步逼着她卑微下去——她甚至不願求自己活,只願她至親至愛的所有人,生。
她沒那個好運,求仁得仁還能讓一切毫髮無損,她只能自己一步步割捨,逼着自己親手剜出血肉,懷念的,不捨的,都一刀一刀剮個乾淨,最好將那胸腔裡鮮活跳動也狠狠掐斷,透出早該如此的一番空洞,逼着自己親手將那安全甜蜜的殼子打碎,放出他人,成全自己。
如今跟着她的三人裡,她對多年至友的葉希夏珊檸最是無奈,十幾年交情了,他們彼此太過熟悉,她都能想到若是出手逼他們離開,恐怕她完全說服不了他們,倒是要被他們說服,而展言卻不同,說到底,他對自己而言只是一個溫柔的路人,或許一時義氣能夠陪了她天風海雨,卻到底不會永遠執着,若是她足夠冷淡足夠強硬,便能逼着他離開,而現在,能逃脫一個便是一個……
或許……或許如此,她還能再期待期待,有朝一日,她能活下去,再去尋他……
縱然不是有關風月,也好……
柳千牽其實並不是個多情之人,尚在風月苑她便對無關人等十分冷淡,甚至最初遇到陸嘉彌,也是利用之心大過仁慈相助之心,然而不知爲何,也許是因了被迫分享了彼此最爲隱秘的心念,她漸漸不能對陸嘉彌也冷淡以待,更是不自覺開始爲她殫精竭慮,若是從前的她,說她會爲了無關之人耗盡心力乃至重傷如此,她自己都是要瞠目結舌的,可如今,她卻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很是開心。
她雖是不明白這一切到底爲何,卻也不妨礙她幫陸嘉彌圓一圓這心願——左右現在情況慘淡,她也不敢確保陸嘉彌平安無事,更何況展言幾人,少牽扯一人也算少一份犧牲,她又何樂而不爲。
因而,她毫不猶豫將陸嘉彌的心思隱秘傳音給了葉希夏珊檸二人,又刻意將求助月老一事定在了他們三人身上,囑咐他們若是展言對此猶豫過了一定時間,便將此事順勢提出,好順理成章將展言逼走。
若是有所猶豫,便是未曾對陸嘉彌全情投入,如今便是最好的收手時機。恰好此時有展家父母在場,縱他還能對陸嘉彌有星點心思,想必礙於情面與局勢,也不會多有執念了。
而這樣,對陸嘉彌也算是最好吧……展言與陸嘉彌不同,他生於優越,長於安穩,從來不知朝不保夕是什麼味道,縱然喜歡,也會放得極爲理智,冷靜地籌算着付出多少纔是合理,收回多少又是尋常,不像陸嘉彌,一直活在擔憂裡,一旦遇到寄託,便會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傾心相許,顯然現在的陸嘉彌已經快把展言當做救命稻草了,而展言,縱然熱烈,也只因了當她是頗好的友人,縱有隱約心動也未必到了能讓他放棄理智的決絕,他們的日後,只會如一面倒的天平,早晚會徹底傾塌。
如此……還不如早早放手,將一切完美結束在開始。
可是現在看了展言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應,柳千牽突然又不太敢確認自己的想法了——她是不是太注意陸嘉彌的惶恐,而忽略了來自展言的心念呢?
會不會其實已經有什麼東西在所有未曾察覺的時候便已經改變了呢?
展言……你說呢……
“我不知道。”
許久許久之後的沉默裡,展言乍然給出的卻是這麼個聽來實在薄弱幾分的理由,可若說是出自逃避的軟弱,卻又完全不像,隱約三分怒意在圍觀幾人看來倒不是出自被無辜牽扯的憤憤,而是出自被丟出隊伍的不滿……這般比之意氣太深,比之興趣又太淺的執念,着實不得不讓人想深一層……莫說葉希夏珊檸略是訝異,連着展母都是乍然一擡頭,眸中深意頗爲複雜。
葉希夏珊檸或許尚且不知,她卻是已有了隱約感覺——展言這一路執着跟隨相助,還真不只是朋友意氣江湖責任甚至對仙道的興趣,若他們所料不錯,他對了那個姑娘,恐怕當真是有幾分用心的。
可這又能如何呢?
且不論陸嘉彌自己都隱約覺出了展言未必全情投入決意清醒過來,就算是她不主動提起,站在父母至親的立場上,他們也恐怕會日後慢慢提及——陸嘉彌那邊看展言是個很好的人,展家看陸嘉彌又何嘗不是一個好孩子呢?若是日後她當真因爲表錯情失意痛苦,他們又於心何忍呢?
何況,陸嘉彌本身的背景,在他們看來也不適合展言,至少是現在的展言。修仙之路確然險象環生,然而初初入道就險峻到如此地步的也着實少有,按着她身上的隱秘,日後定是少不了九死一生的,她陸嘉彌是身在局中不能脫身,葉希夏珊檸是好歹還有頗深情義而且展家不好置喙,可對了展言,誰家父母能忍心孩子陷入這種慘淡局面呢?
說得殘忍點,恐怕陸嘉彌自己都未必能活着過了這一關,於情,若他們原本幾分曖昧落到那般註定慘烈的情景,倒不如斷了情絲只做個遙遠念想,於理,相助是情分,不助也是本分,他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親子做了註定犧牲的陪葬啊。
如此思量之下,本來還能勸展言幾句令他了然自己的心思,因了這些難以言表的擔憂,展母便還是咬牙選擇了沉默——若他能出自本心就此選擇跟隨,他們便不再多言開始傾力相助,可若他獨立思考之下得出了到此爲止的結論,他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在場不過數人,葉希夏珊檸的立場已經是不必再開口,展家父母更是權衡之下選擇了默然,如今尚且混沌的展言便好似成了孤家寡人,頗是悽慘地顧自沉然思索,乍一看頗有幾分孤軍奮戰的意味。
該說的勸誡說完,該給的理由也給盡,考慮到這選擇頗爲重要不能輕易給出,葉希夏珊檸便也不急追問,算是圓場般落下一幾句讓他好好思考的話,便各自散了去準備召喚月老事宜——左右此去時日漫長又路途艱險,他們還需好好合計一下去哪裡如何去。
葉希夏珊檸開了頭,展母便也順了勢離開,爲展言留下自由空間好細細思量,再者,他們也該好好修復一下被毀得七零八落的小樓小院——畢竟是住了這麼久的地方,不比老宅情深意重,但也算得上半個家了,任它斷壁殘垣下去總歸不太好。
如此,便是又餘下了展言一人咬了牙奮力思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