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都城。
御林軍小什長程國安的心情很不錯,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個有趣的年輕人。忘了是怎麼開始攀談的,反正沒多久就坐進了旁邊的小酒館,天南海北聊到了現在。
突然一陣冷風襲來,他的頭腦一陣清明。糟了!剛纔自己一時嘴快,把上次送公主成親的事情也跟他講了一遍。別的倒沒什麼,怎麼把丟了個名叫青瑤的宮女一事也說了?這可不大光彩。他有些着急,但轉念一想,比起丟的那萬兩黃金,丟了個宮女又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多一個人知道又有什麼關係?
他搖了搖頭,笑自己大驚小怪,踉踉蹌蹌回了家。
這兩日,宣華宮的陳公公也遇上件好事。
宮中值守的小太監說宮外有人想打聽仙華宮的舊事,還說願出酬謝重金,陳公公一聽就樂顛顛的跑了去。
那個年輕人看起來一表人材,但卻有些呆頭呆腦,說自己家的姨娘早年進了吳宮,聽說在麗妃娘娘身邊服侍。現在家中父母年長,思及這個小妹,心中掛念,讓他前來尋問一番。
麗妃宮中早就沒人了!若是自幼進的宮,都得改名換姓,這十幾二十年的,誰知道他要找的是哪一個?不過看着這年輕人一身的珠光寶氣,陳公公動了些小心思。
他順着這年輕人的話,把一個仙華宮早就故去的宮娥指成他的姨娘。見這年輕人似乎對仙華宮的舊事頗有興趣,便跟他嘮起了許多往事。當然,也就順便講到了紅姑青瑤青瓊的形貌,隱晦的也提了提安寧公主的臉疾。那傻小子出手倒真闊氣,一下就送了他一對大金元寶,樂得陳公公合不攏嘴。
只是他在掏金元寶時,不小心掉出了一根銀簪,讓陳公公覺得有些奇怪。這根銀簪跟以前麗妃娘娘常戴的那根幾乎一模一樣,後來給了安寧公主,這小子又上哪兒弄來的?
那傻小子聽說自己剛買的這根簪子跟宮中物事很像,高興得不得了,連說這錢花得不冤。陳陳公公暗忖,許是那工匠多制的吧。
又過了幾日,城中最富盛名的古董店寶墨軒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那客人年紀輕輕,講話也斯斯文文,他遞上名帖後,掌櫃的卻極爲禮貌的親送這年輕人去了唐敬堯的宅院。
當朱景先被請進後花園時,一位鬚髮斑白的老者正在池塘邊垂釣,朱景先沒有上前驚動,離着十來步,恭恭敬敬的候在那裡。
大半個時辰後,那老者纔回過頭來,衝他微一俯首道,“隨我來。”
到附近的涼亭坐下,小僮端上茶水便遠遠的退在一旁。
朱景先跪下,鄭重行了一禮,“景先拜見唐爺爺。”
“起來說話吧。”唐敬堯眯眼瞧了瞧他道,“你爺爺可好哇?”
“勞唐爺爺掛念,爺爺身體安泰。”朱景先道。
“你爺爺讓你來幹嘛?”唐敬堯端起茶杯,飲了一口道,“是不是讓唐爺爺帶你也去見識下姑蘇河上的風花雪月?”
“唐爺爺所言甚是。”朱景先心知他已經猜出自己的來意,“爺爺惦記的,正是姑蘇河上舊風光。”
“都多少年了!”唐敬堯呵呵笑道,“我以爲這老傢伙早該想明白了,誰料他偌大個年紀,仍是勘不破個情字!”
朱景先不好接話,只得默不作聲。
“我知道你爺爺讓你來問什麼,五年前,他親來時,我沒說。是因爲我答應過那個人,不告訴你爺爺。”唐敬堯忽詭異地一笑,“可我沒答應過,不告訴你爺爺的孫子。”
朱景先微微一笑,心想這些老傢伙都快成精了。幸好這次是自己來,若是爺爺親來,估計還得被這位唐爺爺吊着胃口。
“那副畫你見過吧?”唐敬堯道,“如何呀?”
“荷花美人,絕妙無雙。”朱景先道。
唐敬堯點頭道,“想來你也聽你爺爺說過一些。明珠姑娘便是我帶他去認識的,可惜他那日貪杯誤事,終生抱憾啊。不過那時誰也猜不到,居然有人會在那晚,傾家蕩產爲明珠姑娘贖了身。”
他微嘆了一聲,方纔悠悠道,“我們打聽多年,也不知明珠姑娘究竟去了何方。是啊,我們怎麼也想不到,原來替她贖身的竟是吳國當朝丞相之子柳人傑。
柳家世代以家風清正著稱,柳人傑雖然年輕,但處世嚴謹,從來不曾沾染過煙花之地。那時,柳丞相觸怒了吳王,鋃鐺入獄,不日即將問斬。柳人傑多方奔走,求告無門,後有人提出,吳王性好漁色,若是能獻上絕色美女,說不定能救他父親一命。
於是柳人傑遍求煙花之地,遇到了明珠姑娘,他一見,便立意替她贖身。那明珠姑娘彼此只是獻藝,仍是含苞之身,所識之人並不甚多,但她貌美如仙,才藝雙全,名振天下是遲早之事,老鴇養她多年,指望着她日進斗金,怎捨得撒手放她從良?
這柳人傑書生氣甚重,倔強得緊,逼得那老鴇戲言與他,‘你若傾家蕩產與我,我便放明珠與你。’沒想到,只三日後,就是你爺爺見到明珠那晚,柳人傑真的將家中所有,悉數付與老鴇。那老鴇無奈,只得放手讓明珠隨他去了。此事乃是那老鴇的奇恥大辱,自此絕口不提,外人更無從知曉。
後來,那柳人傑帶走明珠姑娘後,便將她獻與吳王。吳王見了大喜,即刻放了柳丞相。柳人傑接了他爹,回了故里,從此再未踏足他處。”
唐敬堯喝了口茶,方纔接着講道,“那一年,有個年輕人拿着副畫到我這裡來要裝裱,我當時一眼認出是明珠姑娘,可那年輕人死活不肯透露身份。我也沒有辦法,只能通知你爺爺來瞧了一眼。
又過了幾年,柳人傑忽託人送了封信給我。他家以前常來我店裡裝裱書畫,所以跟老夫倒有幾分交情。我這才聽說原來柳丞相已經過世了,柳人傑不知何故,終生未娶,待操辦完他爹的喪事後,寫了封信託人送來,便投河自盡了。他這信寫的是給麗妃娘娘,當時宮中傳言麗妃娘娘已經故去,我也不知其中原委,這信便在我這兒一直擱了下來。
直到五年前,那畫畫的年輕人重又拿了此畫來尋你爺爺,我方知明珠姑娘即是麗妃娘娘,而這男子便是吳王的十一子愉王爺,他和明珠姑娘似乎淵源頗深,我便向他提起柳人傑的信。他向我討了那信,看完後便付之一炬,只說斯人已逝,何須再道人是非。關於柳人傑,愉王爺便只提到了這些。
至於不肯告訴你爺爺,倒是愉王爺的一番好意。他知你爺爺對明珠姑娘惦念極深,但明珠姑娘多年前便不知所蹤,是生是死都不知曉,宮中唯一可能知道的老吳王也已過世,即使告訴了你爺爺,也是枉費心力,徒勞牽掛。”
朱景先暗自嘆息,原來中間竟有如此多的曲折離奇。難道真的是自古紅顏多薄命?這明珠姑娘一生命運多舛,着實可憐。
唐敬堯把杯中茶飲盡,朱景先忙上前給他續了一杯。
“我知道的就這些了,”唐敬堯盯着他,眼中精銳閃現,“你爺爺應該不只讓你來問這些吧?當年他到底答應了愉王爺什麼事,纔拿到那副畫的?”
朱景先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回唐爺爺,爺爺答應了愉王爺,只要朱家遇到持畫上印章之人,必好生護持。而據景先查訪,最有可能的,是明珠姑娘的女兒,安寧公主。”
“哦?”唐敬堯眼睛一亮道,“明珠還有女兒?那她現在人在何方?”
“應該是流落民間了,”朱景先道,“還得繼續追查。”
“你確定?”
“景先僥倖,與她有過兩面之緣。”
“她長相如何?”
“戴了面具,看不出來。”
唐敬堯略有些失望,忽又笑道,“說了這麼些話,可真有些倦了。”
“景先送唐爺爺回房。”朱景先伸出手臂讓唐敬堯搭着,老人家年紀大了,身子微胖,分量可不輕,走得又慢,朱景先甚有耐心,不焦不躁,送唐敬堯一直進了書房。
坐定後,唐敬堯道,“你這孩子不錯,大老遠的過來,總不能讓你空手回去。來,唐爺爺送你樣禮物。”說着便從書架旁的暗格裡抽出一卷畫遞來。
朱景先見此畫收得甚是隱秘,想來珍貴非凡,兩手接了道,“多謝唐爺爺厚贈。”
“這畫我也是好不容易求來的,就這一副了,可不能白送你。”唐敬堯笑道,“你若是日後查到什麼消息,可別忘了知會你唐爺爺一聲。若是尋到那孩子,一定要帶來給唐爺爺瞧瞧。”
“是。”朱景先垂首應承,心想這可夠難爲人的,若是人家不願來,我也沒法子。
“你去吧。”唐敬堯道,“回去替我也問候你爺爺,什麼時候有興致了,老哥倆再聚聚。”
朱景先應了,又行了禮,方纔捧着那畫離開了。
出門時,只聽唐敬堯在他身後輕輕嘆息,“人老了,怎麼有些事卻偏偏更加放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