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某山頂別墅的一間庭院裡,夏季鮮花盛開,幾隻蝴蝶翩翩起舞着。
院裡有一個鞦韆,一個穿着講究、妝容精緻的女子坐在鞦韆上,一動不動的看着手機。
她昔日的長髮,已經盤了起來。
旁邊靜立着一個身材魁梧的婦女,隨時等候着鞦韆上女子的吩咐。
女子靜靜的看着手機,突然“哐當”一聲,手機滑落,掉在了地上。
女子沒動,靜候在旁邊的婦女趕快走過去,將手機撿起來,重新遞迴鞦韆女子的手裡。
“小姐,要翻頁嗎?”婦女問。
“不用。”鞦韆上女子沙啞着聲音說道。
她的喉部肌肉已經萎縮,聲音不再像當年那樣清脆好聽,而再過不久,她連沙啞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這時,有個人跑向了這個院子,微喘着說道:“小……小姐,家裡來客人了,來找你的。”
鞦韆上的女子沒有動,沒有轉頭,沙啞着說道:“如果不是重要的客人,我就不去了。”
“是……是一個男的,還抱着個孩子,說孩子叫心心……”
聞聽,鞦韆上的女子依舊沒有動,但是兩行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去吧。”她說道。
於是,靜候在一旁的魁梧婦女走到她身旁,幫她把手裡的手機收拾起來,裝進她的口袋,然後抱起她,把她放到旁邊的輪椅上去。
她似乎又輕了。魁梧婦女一邊推着她走,一邊想着。
經過一條幽靜的石頭路,一個長長的水池,和一個種滿藤架的瓜棚,和一片草坪,一行人來到了別墅的正廳。
正廳上坐着幾個人:頭髮花白的白啓明,抱着孩子的程赫,還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
客廳中間的茶几上,放着程赫提過來的一些禮物。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拜見岳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有岳父的。
不過,現在客廳裡的幾個人,臉色都不太好,沒有誰開口。
程心心什麼都不知道,坐在爸爸的腿上,四處張望着,感覺這裡的房子好像比自家的大,天花板上掛着很多燈,亮晶晶的。
她伸出小手,指着其中一個粉色的荷花造型吊燈,說道:“爸爸,你看那個燈好漂亮。”
她剛剛已經按照爸爸告訴她的,稱呼了“外公”“舅舅”等稱呼,但是就與無數個“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一樣,絲毫沒有放在心裡。
客廳的氣氛越來越壓抑。
直到輪椅被推了進來,程赫立即僵了一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她?
他抱着孩子站了起來,向她走去。
白倩的眼淚再次無聲的奪眶而出。她設想過幾千萬次,她自己選擇的男人會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但是她知道,那只是設想。
她自己做出離開的決定,並沒有告訴他任何消息,就是不想他找過來。
沒想到他還是來了啊!
程赫喉頭髮哽,當年那個穿着粉色呢料連衣裙的少女,因爲害怕巷子的黑暗而跟着他們走夜路,她又黑又長的頭髮,被秋風吹得凌亂,她是那樣明亮的一個女孩子。
現在,她身形消瘦,坐在輪椅裡一動不動,衣服外面的肌肉全部都已萎縮,臉上即使化上了精緻的妝容,但是也難以掩飾面部肌肉也開始萎縮。
她原本頭髮又黑又長,現在稀疏了,只得盤起來,顯得多一點。
昔日那麼愛笑的明豔美少女,現在變成這樣,她的心一定很疼。
這幾年,她是怎麼過來的啊?
程赫喉頭髮哽,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他的眼淚也滑了下來。
當年她無聲離開,他找不到她,曾非常痛恨甚至咒罵過她,卻沒有想到,她在過着什麼樣的日子。
他把程心心放了下來,牽着走過去,說道:“心心,這是媽媽。”
程心心一直睜大着眼睛,看着坐在輪椅裡的陌生人。她好瘦啊,臉都凹了進去,動也不動一下,看着有點嚇人。
她站在了原地,不想再往前走了,但是爸爸卻告訴她,這是媽媽。
她一下子就哭了起來,轉過身撲在爸爸的腿上,張開雙臂:“爸爸抱,爸爸抱……”
白倩的眼淚像決堤的水一樣涌出來,沙啞着說道:“你不該帶她來的。”
如果可以,她想扭過臉去,不想看到孩子看見自己害怕,可是,她連扭過臉去都做不到。
這就是她離開他們父女的原因啊。
程赫把女兒抱了起來,輕拍着她的後背說道:“心心別怕。”
他抱着孩子,向輪椅走去,蹲下來,輕輕拉住那隻像是枯槁一樣的手臂,一股看不見的金色氣息渡了過去。
他看着她說道:“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白倩的眼淚止不住的流着。
他替她擦着眼淚,說道:“別哭了。走,我帶你回家。”
“不……”
“你以前最想在山村過上自由自在的日子,走吧,我都準備好了。”
“不……”
程赫一隻手摟在她的背後,將輪椅裡的她摟進了自己的懷裡。說真的,瘦得都是骨頭,有些膈人,完全不像當年抱着那麼舒服。
他要讓她胖起來。
……
一家三口在一陣眼淚中見面,好久才慢慢平靜下來。
晚飯時間,白家安排了一頓豐盛的晚飯,這算是白家第一次招待女婿。
這只是家宴,飯桌上也只有先前的那幾個人,沒有叫誰來。
程心心非常拘謹,像膠水一樣的沾在爸爸身上,不肯自己坐位子吃。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似乎只有坐在爸爸的腿上,才肯安心。
白啓明的臉色一直沉默,沒有說話,靜靜的吃着晚餐。他的神色既沒有給人難堪,但也沒有歡迎的意思。
與他相比,程心心的舅舅白行俊則客氣多了,他給程心心不斷夾菜,還很熱情的逗她:“心心,多吃點。”
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眉眼與當年的白倩有七分相似,眉清目秀,人也很開朗。
程赫便對女兒說道:“心心,謝謝舅舅。”
“謝謝舅舅。”程心心一邊咀嚼着,一邊含糊不清的說道。
“誒,真乖。一會兒舅舅要送禮物給你。”
一聽這話,程心心便來了興趣,奶聲問道:“是什麼禮物啊?”
“那你喜歡什麼呢?”
“我喜歡吧啦吧啦小魔仙。”
“好,舅舅明天帶你去買,買很多,抱都抱不下,好不好?”
“好。”
飯桌上,只有這兩個人不斷出聲,更襯得屋裡的安靜。
白倩不能吃飯,只是坐在旁邊作陪,她出神的望着對面的父女倆——她只能坐在正對面,如果坐在旁邊,她都不能扭過頭,也就看不到他們。
此時她仍然如同在夢中似的,根本不敢相信,面前坐着的一大一小,就是她日夜想念的人。
能再看他們一眼,此生足矣。
程赫看着她,心裡也不好受,出於做客的禮節動了幾筷子,也沒有什麼心思吃飯。
程心心一邊吃着,一邊也好奇的打量着“媽媽”,然後她擡起頭,小聲問道:“爸爸,媽媽怎麼不吃飯?”
其實,她對媽媽這個詞,還是有些知道的。程細妹家裡有個媽媽,她媽媽太兇了,老是吼人。
程寶根家裡也有個媽媽,他媽媽老是催他寫作業,還打他,把他打得直哭。沒想到自己的“媽媽”是這樣的。
感覺似乎有點怪怪的。
程赫輕輕撫着她的小腦袋,說道:“媽媽病了,不能吃飯。等她好了就跟你一起吃,好不好?”
程心心一知半解,然後遙對着對面的媽媽說道:“媽媽,你不能挑食,不挑食才能身體好,不生病。”
這是爸爸對她說的話。
現在,她的小語氣像個小老頭一樣,不過,聲音還是有點小。
她依舊有點放不開,說話怯怯的。
白倩的眼睛又紅了。
她其實不想哭的,現在臉部肌肉都萎縮了,哭起來肯定更醜、更嚇人。她很想微笑着回答:“謝謝寶貝關心,媽媽一定好好吃飯。”
可是她面部的肌肉已經僵硬,笑不出來了。她現在嗓子也很沙啞,說話的聲音也難聽,她怕嚇到孩子。
程赫真是不應該帶孩子來的啊!
一頓飯在極不自然的氣氛下吃完。飯後,白行俊過來拉扯程心心,說道:“走,舅舅帶你去玩,好不好?”
程心心躲着他,去抱爸爸的腿。
給吃的可以,送禮物可以,抱走不可以。
白啓明這時突然出了聲:“小程,你第一次來,我帶你去四周看看。”
實際上,今天他幾乎一整天都沒說什麼話。自從突然接到程赫要帶孩子來拜訪的電話時,他就一直沉默着。
程赫突然說要來拜訪,他想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拒絕。
白倩的情況是這樣,讓她最後再見見孩子也是好的。
但是,他除了沒拒絕程赫的拜訪外,卻也沒有更多的表示了。直到程赫到來,跟他客氣寒喧,他也很少說話。
程赫看到他的樣子,也就沒有多問什麼。先前在客廳等白倩的時候,他幾乎就是那樣幹坐在客廳裡。
現在,白啓明突然說要帶他四周看看,八成是有什麼話要說。
正好,程赫也有很多問題要問。只是先前看到小倩那副模樣,他什麼都沒有當場問。
他輕輕拍了拍程心心,說道:“寶貝,舅舅帶你去玩,沒事的,舅舅很喜歡你。”
程心心聽了爸爸的話,這纔再次看向白行俊。
與白倩長得有八分相似的白行俊,很熱情的牽起了程心心,說道:“姐夫,我就帶她到這四周看看,不會跑遠的。”
這小子的語氣自然而率性,看着不像是假裝,顯示出比白啓明更歡迎他。
程赫一愣,然後一笑,點頭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