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十字結社的集會地點向來都是秘密,並非每一次集會都能召集所有人。
他們的集會模式非常特殊——當有高層決定召集其他人時,他會先召集四人、稱之爲“我的十字守護者”,告知他們集會時間與地點,以及這次會議的主題與重要性。
而每一個被召集的人會從結社名單裡面再召集至多四人,被召集的人再召集至多四人……如此循環。
最終一定會有人被多個人同時告知地址,也肯定有人沒有被告知地址。
那就是被當前參加集會的人們認爲不可信任的——或者至少是沒有人願意擔保的人。
——反過來說,但凡能出現在這裡的人,就至少說明他們是值得信賴的。
可瓦爾特大師的話,卻無比清晰的指出了——他們這些人裡面一定有背叛者。
瓦爾特銳利的目光掃視四周。
這裡不過只有區區十二人,他們中能級最低也是第四能級。所有知曉銜尾之環儀式秘密的人都在這裡了;薔薇十字結社內剩餘所有第五能級的超凡者都已經在此集齊了。
一共還有四人。
——瑪拉西婭女士、瓦爾特大師、施普倫格爾小姐,以及萊維屈恩博士。
放到其他地方,四位第五能級超凡者已經足以組建一個國家。哪怕是在如今的星銻,他們也已經佔據了第五能級強者中的一多半!
隨着道恩伯爵、初代紅相彭波那齊、瓦倫丁七世以及艾瑪女士的死亡,再加上水仙公國的分裂後帶走的兩位……以及通靈塔內部的那兩位隨時都可能離開星銻的第五能級。
整個星銻就只剩下了九位第五能級的超凡者。
要知道在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星銻還有整整十七位第五能級的強者,在所有人類國家中都是最多的。可僅僅一年,這個數字就已然腰斬。
其中再去掉已經不再是超越者的卡爾將軍,以及王立鍊金協會的兩位、紅堡的一位,以及不知道在哪的蟲珀大師……哪怕加上卡爾將軍、以及剛剛晉升完畢的拉羅大臣,惡魔學會所能調動的第五能級強者竟然只剩下了可憐的六位,已經和隔壁人才凋敝的阿瓦隆處於一個層次!
最要命的是,他們的黑相與紅相都已經無法再保護王國……
明明眼看就能重建璀璨而輝煌的赫拉斯爾帝國……到底是怎麼變成了這幅樣子呢?
“知道銜尾之環儀式的,也就只剩我們這些人了。”
看着氣氛沉悶的衆人,瓦爾特大師再度開口強調道:“教國突然做出這種大動作,一定是有原因的。
“教國不可能允許其他地方出現第六能級的超凡者,那無疑會動搖這個世界的平衡——況且這一代的教皇是人類。權力本就令人心醉,更何況那可是從阿瓦隆出來的人。毫無疑問,他們就是衝着我們來的。其目的就是要阻止銜尾之環儀式。”
“那怎麼辦?”
白色的捲髮蜷曲如雪,已經是一位老太太的瑪拉西婭女士沒好氣的說道:“要不停了?反正儀式還沒正式開始,我們還有後悔的機會。”
“——沒用了。”
而施普倫格爾小姐只是微笑着搖了搖頭,否定道:“銜尾之環儀式已經準備了快一年,如今外圍儀式已經開始運轉,內環儀式還有四天就要開啓,再有一個月召喚就要完成。外國的超越者們從上個月底就已經開始聚攏過來——很顯然,這個時候已經停不下來了。”
“施普倫格爾小姐說的沒錯,咳咳咳……”
萊維屈恩博士咳嗽着:“如今已經……咳、停不下來了。如果我們停下來……也沒法和其他人交代……”
他是個病秧子、坐着輪椅,戴着眼鏡,大腿甚至比正常人的胳膊都要瘦。他的皮膚鬆弛,眼底卻始終溢出着似有若無的紫光。淡淡的陰影纏繞在他身邊,讓他的存在感看起來比其他人要低不少。
事實上,萊維屈恩博士也是薔薇十字中最不合羣的那一位,沒有多少人願意親近他。
因爲他體內的蠅魔——那是裂口魔的進化體,犯下暴食之大罪的人死後會變成的惡魔。
裂口魔有着無窮無盡的飢餓慾望,但他們裂開的嘴巴卻會讓食物一直漏出去、這讓它們會成爲少數持續襲擊人類的惡魔。如果他們“適應”了這種狀態,就有可能會進化成擁有適應之力的上位惡魔——蠅魔。
萊維屈恩博士的軀體會不斷腐爛,他那蒼白而鬆弛的皮膚下滿滿都是蒼蠅的蟲卵。這些攜帶致命疾病的蒼蠅就是他的分身之一,通過蟲羣、他還可以將自己的意識聚合起來。他出現的地方,總能悄無聲息奪走他人的生命……哪怕是同僚也對他頗爲忌憚,畢竟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種下了疾病的種子。
若非是這次無論如何都得叫上他……恐怕這次聚會也不會有他。
比起其他人,萊維屈恩博士更像是一位純粹的學者。他虛弱到不像是一個第五能級,彷彿隨時都可能會死去。
“——別對着我咳嗽,博士。”
瓦爾特大師眉頭緊皺,表現出明確的不愉。
要是往常,他不會對友人如此不客氣。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臉上的鬍子也沒有打理——其他人基本都知道爲何會如此。
瓦爾特大師那個被溺愛的、叛逆的、如今已經墮落成月之子的獨生女,就在昨夜的晉升儀式中失敗並死亡了。
通常來說,月之子有着更強的生命力。就算是儀式失敗、甚至重傷死亡,回到現實世界也未必會死個透徹。
其實他多少有點懷疑,殺死安德莉亞的人是不是完成晉升的拉羅與長公主殿下。以他們的距離,完全有可能會進入同一場晉升儀式中——瓦爾特大師也早就已經派人警告過安德莉亞,但她顯然並不願意聽從瓦爾特大師的指揮。
紅堡如今只有一位第五能級,那就是“密室機關”的一把手,“血鑽”女士。這意味着下一位第五能級就一定能成爲這一代的“紅相”,也會成爲露易絲最爲信賴的人。
露易絲作爲如今星銻的執政,她一定不會參加晉升儀式。所以她多半會鼓動其他卡在第四能級關口的月之子嘗試晉升……如今蛇父對全世界超越意識的影響極強,能級的提升與晉升儀式都會比過去簡單許多,而且會隨着時間變化越來越簡單。
雖然安德莉亞已經變成了月之子……某種意義上已經死了。
但那畢竟是瓦爾特大師的獨女——
他一方面知道“那隻不過是竊取女兒身體與記憶的怪物”,但另一方面看着那臉、聽着那聲音也還是會止不住的心軟流淚。每當這時,他就會格外理解瓦倫丁七世爲何會受露易絲王后蠱惑。
所以瓦爾特大師還是忍不住告訴了她這個秘密——以後的晉升會越來越簡單。
可沒想到,他這個消息卻激發了叛逆之慾。亦或者說,就是因爲之後的晉升會變簡單,所以安德莉亞才急着要在這個時候晉升……
而萊維屈恩博士當然也知道瓦爾特大師的戾氣從何而來。
“抱歉……咳……”
他並沒有與瓦爾特大師吵架,而是一邊緩慢點頭一邊咳嗽,禮貌的偏過了頭並用手擋住嘴巴、隨後咳個不停。
見萊維屈恩博士並沒有理會自己,瓦爾特大師像是一拳錘到了棉花一般。
他定定看了萊維屈恩博士好一會,最終還是偏開了目光。
他生硬的轉換了話題:“所以怎麼辦,各位?投個票吧。
“想要停止儀式的有幾個?有的舉手。”
十二人裡面,只有兩人舉手。
他們兩人看上去都是五六十歲以上,其中第五能級只有一位,那就是瑪拉西婭女士。
“那也就是說,想要繼續儀式的有十人。”
瓦爾特大師點了點頭:“那麼儀式正常進行——
“但我們已經不能再損失其他人了,得從外國超越者那裡忽悠一個人當祭品,這件事……”
“讓我去吧。”施普倫格爾小姐突然開口道。
這位前輩的開口,讓瓦爾特大師有些訝異。
但他欣然同意:“那就麻煩您了,施普倫格爾小姐。”
施普倫格爾只是溫和的笑了笑,沒有迴應。
“……咳咳,咳……”
而萊維屈恩博士咳嗽了一會,突然開口道:“我其實一直都在想一種可能……
“會不會……銜尾之環儀式從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
“只是獻祭一個人,就能讓一羣人晉升到第六能級。這根本不對等。哪怕是以‘儀式’來說,這也太過寬鬆了……”
“我其實也考慮過這個問題。”
意料之外的,瓦爾特大師並沒有說什麼“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事到如今已經必須進行了”之類生硬的話,倒是真給出了意見:“所以我們做好兩手準備。
“先看看銜尾之環儀式是否能成立,如果能的話就好說。如果不能的話……
“那就籠絡這些從外國來的超越者,給他們讓利。我們有陸軍部支持、還有許多官員站在我們這裡,實在不行……
“——我們也獨立出去,和鍊金協會以及紅堡分家,直接劃片地方重新建國,締造一個純粹超越之國……作爲惡魔學者的樂園,這也是一個路子。這次參加儀式的超越者,加上我們四個已經有九個人了。哪怕中間可能還得死幾個,我們加起來也足以庇護一個國家。”
“可你如何說服他們呢?”
瑪拉西婭女士眉頭緊皺,推了推自己的老花鏡並銳評道:“超越者從不屈居人下——何況第五能級的超越者。”
“所以我們就直接創造一個沒有國王的國家,就像是鳶尾花人所做的那樣。”
瓦爾特大師開口說道。
這話嚇了人們一跳。
因爲教會的主要庇護範圍是“各國君主不能被其他國家刺殺”,因此人們從來沒有考慮過捨棄君主的可能。只要有君主存在,至少能在即將亡國時請求教國的幫助。
可想想也是……如今教會已經不再是中立態度,他們的干涉原則想必也已經變了。
換句話來說,“國王”已經不再有不可取代的意義了!
“議會制?”萊維屈恩博士問道。
“……應該行得通。”
瑪拉西婭女士思索了一下,卻提出了另一個疑問:“可我們手裡的拉羅與長公主呢?這也是一張牌吧。”
“那就並行。我們可以有國王,但是國王又沒有實際權力、僅僅只是一個象徵——這樣的一個國家,可以稱爲是超越者之國了。比起沒有國王反倒更好,因爲我們尚且有人可超。”
瓦爾特大師開口嚴肅的說道:“還有我們結社代代相傳的那本密續書《薔薇密續》;之前借給高貴之紅結社的那本《染血密續》,施普倫格爾小姐也已經從阿瓦隆取回。無論是封印體內惡魔化身、還是繞過契約直接殺死自己契約惡魔的技藝,對他們來說也肯定都是有價值的。
“如果我們立國,這兩個密續也必須想辦法技藝化、普及化。它們可以成爲我們的核心競爭力。”
“我覺得可以……但是長公主同意嗎?”瑪拉西婭女士對這兩本密續書並沒有貪慾,只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她性格很軟弱,會同意的。再差的秩序也比混亂更好,再小的權力也總好過真正的凡人。若是國家真正破滅,流亡公主的身份尚不如平民……她會想明白的。”
瓦爾特大師毫不猶豫的說道:“不然我當初爲何會主張把她救下?在七世的諸多子女之中,她就是最好控制的。
“既然大家同意——不如我們就先立國吧。如此手頭也能有牌去和那些人去談,大不了日後再收服回來。
“如今被我們完全控制的城市,大約只有星銻本土的四分之一。雖然面積很小,但我覺得已經足夠了。
“這世上唯有超凡能力是最爲真實的東西。只要我們足夠強,如今丟失的土地日後都能拿回;反過來說,如果我們足夠弱小,就算我們有着無限遼闊的疆域也是一樣什麼都拿不到。”
“那就立國。”
瑪拉西婭女士果斷的說道:“去跟長公主說一聲,我們五月一日立國。”
而此刻,另外一邊。
拉羅仍舊坐在鏡子前皺着眉頭,有一搭沒一搭彈奏着樂器。
“虛幻之血……”
他呢喃着,臉上少有的沒有那種輕浮、反倒是異常嚴肅。
這個能力……
……怎麼感覺像是個陷阱呢?
它一方面能夠滿足自己“爲星銻奉獻一切”的願望,讓自己有辦法能夠更好的直接干涉政局、而不必思考“如何才能讓君主聽自己的話”。
畢竟“說服君主”的終點,就是“算了,我自己來”。
而長公主又充滿了逃避慾望……這能力完全可以同時滿足兩個人。
沒有人會攻擊一位君主,正因如此這個變身的破綻等於沒有——他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永久變成長公主的樣子,那他就會變成長公主本身。
也正因如此……這個能力在滿足自己願望、解決自己煩惱的同時……
它也會勾出自己內心的邪惡。
可如果他一直使用長公主的樣子……那與攥權又有什麼不同?
但正如長公主所說,她如今已然重傷、無法行動……必須有拉羅的治療,才能漸漸癒合靈魂。
她不能被人知道這件事,否則有的是人會希望她永遠這麼躺着。
因此現在外出的所有“長公主”,都只能由拉羅扮演。
而反過來說……
……只要長公主死掉,就永遠也沒有人知道這個“長公主”是拉羅。
他甚至不需要動手殺人——他只要什麼都不做,靈魂受損的長公主就會自行死去。
“真是邪惡的能力啊……”
拉羅彈奏了幾下樂器,對着鏡子呢喃着:“您就這麼想看我的醜態嗎?無目無我之神啊……”
我絕不會屈服的。
我絕不屈從於內心的慾望——
“我與您打賭,”拉羅低聲呢喃,“我此刻的本心絕不扭曲。
“無論經歷什麼事,我也絕不會貪戀除‘我’之外的任何事物……”
那面平凡的鏡子自是不會回話。
但拉羅卻從那鏡面之中,看到鏡中的自己擡起頭來,露出了一個詭異笑容。
——誰知道呢?
鏡中的拉羅動了動口型,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