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銻王國,首都獅心城。
奧羅拉從夢中醒來,漸漸變得清醒。
她忍受着痛苦完成了進階,抵達了第四能級。如今她已經成爲了一名真正的“厄難拼接師”。
感受着身體逐漸僵化而又逐漸軟化……奧羅拉慢慢起身歪頭,看向鏡中的自己。
白金色的柔軟長髮,淺紫色的睡裙。那精緻而毫無表情的面容已然變得蒼白,如人偶般毫無生機。她伸出手來虛虛抓握了幾下,隨後便感覺到了什麼。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臟。
——心已經不跳了。或者說,心跳已經緩慢到了無法感受到的程度。
於是奧羅拉試着雙手捧住了自己的頭。輕輕旋轉,便將自己的頭擰了下來。
她將頭小心翼翼捧在懷中,脖頸卻沒有流出一滴鮮血。橫截面光潔如玉,像是火腿的切面一樣閃爍着溫潤的油光。
奧羅拉心中一緊,立刻將頭裝回到自己脖子上。
“……我纔剛醒。”
奧羅拉抿了抿嘴脣,輕聲說道。
她掏出睡裙口袋中早已準備好的紙筆開始記錄。
“老師……不要抵抗。”
奧羅拉輕聲答道:“但我一直在心中默讀。”
“老師是爲我而死的。”
可是被點燃的正是小費爾南多的靈魂——那是從晉升儀式中帶出來的致死傷勢,讓阿爾伯特無論怎樣驅散都無法驅散掉火焰。阿爾伯特也試着用了各種合劑,但是哪一種都沒有效果。他的雙手已經被嚴重燒傷……可他用盡了努力,最多也只能讓火焰暫停燃燒幾秒鐘。
他更擅長死靈術與鍊金術,就石化與保存的天賦來說要比奧羅拉差很多。
而奧羅拉瞳孔則燃起了昏黃色的光輝。
她雙手合十,雙手便化爲了石像。
於是她只能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懷念。
這便是厄難拼接師的特殊能力——他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可以隨意的取下、更換與升級,也可以拼接到其他屍體上。從這時開始,他們不再擁有傳統意義上的弱點,很難因爲物理攻擊而死。
但他已經盡力了。
阿爾伯特回頭,下意識的低聲呢喃着:“奧羅拉……”
當奧羅拉走到門口之時,她頓時停下了腳步,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於是下一刻,房間中再度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阿爾伯特過了好一會——沉默了足足一分多鐘,纔沒話找話的再度開口:“你還記得導師跟我們說的吧。有用紙筆記錄下來嗎?”
她還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收穫所得,就聽到傳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奧羅拉有些心疼在搶救導師的學長。
於是她快步走上前去堅定的把阿爾伯特拉開,同時小聲說道:“……讓我試試。”
她低頭看着小費爾南多,表情悲傷。
“……奧羅拉。”
只見他們的導師小費爾南多,整個人熾烈的燃燒了起來——
“……先這樣吧。”
她飛快走到門前,打開房門。衝向了導師所在的儀式房間。
隨後她用保存術將老師的軀體再度固化了一遍。以防在搬運之時不小心摔斷摔裂之類的。
石化開始飛速蔓延,將痛苦掙扎着的小費爾南多整個人封存在其中。他的身體被完全石化,那痛苦的表情凝固了起來,形成了栩栩如生的一具痛苦雕塑。幾乎可以被命名爲《被燒死的人》了。
她有些悲傷的輕聲說道。
他在牀上打着滾,雙手拼命抓撓着自己的皮膚。他不斷的發出淒厲的、歇斯底里的慘叫聲。
雖然第五能級也做不到……但說不定,傳說中的第六能級有可能呢?
阿爾伯特看着她,再度輕聲呼喚着。
緊接着她便伸出雙手觸摸着小費爾南多的身體,同時低聲詠唱。
她輕聲說着。
姑且先將他石化封存起來,以後有辦法再說吧。
而阿爾伯特正守候在導師牀前,詠唱着法術希望幫老師緩一口氣。
於是他信任的退了幾步,開始用鍊金合劑治療自己那已經被嚴重燒傷的雙手。
如果不是阿爾伯特的努力,恐怕幾秒鐘的時間小費爾南多就會被燒死。根本堅持不到奧羅拉如今趕過來。
“導師還沒有死呢。”
那一瞬間,她心中想到了許多要說的話。但最終還是一句都沒有說出來。
阿爾伯特有些無力的安慰着:“說不定之後我們有辦法拯救他。只要熄滅他的靈魂之火就好了吧……”
小費爾南多全身鮮血淋漓、皮肉開綻……他的靈魂深處爆燃着無休的火焰。
而阿爾伯特顯然醒來的比她早一些。
他掏出了自己已經寫好的小筆記本,顯然把該記下來的關鍵詞已經都記好了。
“趁着還有印象,我們彼此交換一下吧……你有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新東西嗎?”
“有。”
奧羅拉簡短的答道:“老師說,‘不要與艾華斯爲敵,他是雙生鏡的受賜福者’。”
“……我這邊就只記得老師跟我說的那些。艾華斯與伊莎貝爾女王不是一夥的,通靈塔有危險就直接投奔艾華斯。”
阿爾伯特翻着筆記本:“還有就是,認真調查阿瓦隆之影儀式……”
“最後那個,我已經見到了。”
奧羅拉補充道:“那個儀式是真實存在的。蘭斯洛特的確被複活了,之後他就吃掉了艾華斯。然後就發狂了……他發狂之後非常強大。但艾華斯的靈魂似乎在他體內。我應該是被艾華斯救下來的。不然我也死了。”
她誠實的說出了自己最後所記得的一切。
儘管葡萄難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的話,但阿爾伯特還是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
——說實話,他沒聽懂。
奧羅拉平時不怎麼喜歡說話,是一個非常安靜的女孩。她經常坐在教室角落安靜翻着課本,到了其他學生們最期待的“人體解剖”與“修飾與拼接”這兩門實操課時,她也總是安安靜靜站在人羣最外面、不擠過去,也從不和其他學生搶奪珍貴的屍體材料。
每次分屍體的時候,分到她這裡就只剩那些沒人要的部件了。
後來是因爲她表現出了極強大的保存術天賦,才被老師招爲了助手。主要負責保存屍體——無論是給新鮮屍體的保鮮、亦或是已經拼接完成的拼接屍的保存,都需要擅長保存術的助手。而奧羅拉的保存術天賦是最好的。
當時她和阿爾伯特在同一個實驗室裡。阿爾伯特在認真拼接屍體,而她要麼就縮在最角落看書、要麼就站的遠遠的看着阿爾伯特拼接屍體。從來都不說話,也不打擾他。 有時候阿爾伯特還會覺得她已經離開了。但是一擡頭才發現她還沒走,而且意識到了自己的目光、疑惑的擡頭看着自己。
……蠻可愛的。
當時阿爾伯特如此想着,就記住了這個女孩。
後來混熟了,他們的導師小費爾南多也意識到了這個好學又有天賦的學生。在阿爾伯特的推薦之下,招了她作爲自己的學生。雖然奧羅拉不像是阿爾伯特這種能夠直接幫導師做課題,但需要她幫忙的時候、她從來都是一絲不苟的認真完成自己助手的職責。
與對阿爾伯特的苛責不同,小費爾南多對奧羅拉還是很關心的。
知道奧羅拉父母雙亡,因此沒有什麼錢。不光是平時會給她帶點零食和飲料,還會拉着阿爾伯特和她一同請客吃飯——之前阿爾伯特自己當他學生的時候,可是從來都沒有這種待遇的。
而奧羅拉與他們混熟之後,話也稍微多了一點。但說是多了一點、卻也不是很多,而且基本上阿爾伯特總是聽不太懂……導師倒是意外的能聽懂。
——就是能感覺到她已經在努力表達了,但總感覺她省略了很多東西。
就像是把話都在心裡說了,但是到嘴裡卻並沒有說一樣。
……如果是導師的話,他一定能理解奧羅拉在說什麼吧。阿爾伯特有些沮喪。
如今導師已經不在了……我得照顧好奧羅拉才行。
阿爾伯特下定了決心。
看完了最後的總結畫面,他其實隱約感覺到……導師或許是被騙了。
因爲阿爾伯特最後在大守護者的獅鷲上,看到了那艘船上的衆人。之前在莫里亞蒂莊園集合的衆人幾乎都在這裡。
那一瞬間,阿爾伯特就想到了一種新的可能——
一個很簡單的排除法。
結算畫面一共有六個,葡萄不在其中。如果說,結算畫面中開場在銀與錫之殿搏鬥而死的騎士就是海盜的話……那麼沒有明確出現的人,就只有狐狸、醫師、璐璐、芝士。
但是“狐狸”是所有人中的第一位,阿爾伯特首先排除他被嘲笑而退場的可能。導師也說過,馬瑟斯主教應該就是狐狸……考慮到當時馬瑟斯的逆行,最後那次爆炸有可能就是他。
而剩下三人,他們從頭到尾都沒見到過,而唯一空着的畫面就是那艘飛起來的船。那裡面有一個貢獻僅次於自己的。
阿爾伯特只能想到一個人。
那就是“璐璐”。她是第三位,還是美之道途。同時伊莎貝爾公主也是美之道途。
——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個伊莎貝爾公主就是璐璐扮演的?
這樣的話,就可以解釋爲什麼馬瑟斯主教會說“艾華斯與伊莎貝爾關係密切”了。這是隻有外面的人才知道的情報。
而且阿爾伯特想到了另一件事。
在他們進場的時候,那個最後出現的、叫做芝士的小女孩說了一句話。
她說——
“是璐璐姐姐?還有狐狸哥哥——我是芝士,好久不見!”
換言之,芝士曾經與狐狸和璐璐同時在同一場晉升儀式中。
不太可能有這麼巧,三個人連續排在一起。所以有極大的可能,狐狸與璐璐就是在一起的!
所以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卻被狐狸和璐璐搶走了集合點。而如果狐狸和璐璐在一起,第二位的“海盜”就一定也與他們在一起。考慮到海盜極有可能是阿瓦隆監察局或者督察院的人,那麼狐狸和璐璐肯定也是阿瓦隆人。
——會不會是艾華斯與伊莎貝爾自己在扮演自己呢?
阿爾伯特腦中突然冒出了這樣的靈感。
不,不太可能。
他驅散了這種可笑的猜想。
要是璐璐真是那位女王陛下,海盜怎麼可能敢對她那個態度?而且那樣的話,進來陪同進階的人也太弱了……開局就死掉了。
而既然能確定“伊莎貝爾”是晉升者扮演的,那麼導師獲得的情報大概率就是不準的。因爲那極有可能是“伊莎貝爾”早就識破了他不是夏洛克,進行了誤導他的即興表演。
……但是。
陌客沉思許久,還是選擇將這個秘密吞入肚子。
如果導師帶來的情報是假,最差的可能是什麼?
那就是情報是反的——艾華斯與伊莎貝爾女王就是一夥人,而通靈塔有危險也不能直接投奔艾華斯。
……可是,他現在確實想要投奔艾華斯了。
或者說,艾華斯倒是無所謂……
但是他對那位大守護者,有些憧憬。
【——沒有爲什麼,因爲你是平民。因爲我是騎士——我是被女王陛下賜予榮耀的騎士,我必將守護她的榮耀直至死亡。】
【——與你的出身、國籍與意願都沒有關係。你沒有參與這場戰爭,你就並非是士兵。你是平民。】
【——不管你是星銻人還是鳶尾花人,只要伱不是巨人,我就會保護你!我就能護得住你!】
……只是回想起來,就會熱淚盈眶、心生嚮往。
酣暢淋漓,頑強直爽——
這纔是男人!這就是騎士!
那句“你沒有參與這場戰爭,你就並非是士兵”無疑拯救了有些抑鬱的阿爾伯特。雖然就算他逃離星銻,武裝石像鬼也可能會被開發出來……但結果如何,與他的個人意願無關。
如今是他自己想要去阿瓦隆。而導師的“遺言”,無疑是一種強而有力的說服藉口。能夠拉着其他人一同前來。
雖然如今星銻對技術人員的重視與尊重遠超阿瓦隆,但那種尊重來自於利益。正是因爲他們的成果會轉化爲利益,他們的智慧纔有了價值。而這種利益,卻是以損害其他人的幸福爲代價的。
一時之間,阿爾伯特竟是想不到……有什麼研究是一定能幫助他人的。
——他記得,黑相大人在開學典禮上,就對學生們說過一句震撼人心的話。
死靈術,從最開始就不是爲了戰爭或殺人的目的而出現的。
“那是讓逝去之人迴歸人世的技術,那是逆轉生死,鑄造永恆的奇蹟!是爲了讓腐朽化爲不朽,爲了讓殘缺的變得完整,爲了讓別離再度重逢,爲了讓過去的人能夠與未來的人相見——爲了在有限的宿命中,得到無限的時間而存在的技藝!”
黑相的演講,讓阿爾伯特心中產生了對死靈術的信仰與自豪。
它曾讓阿爾伯特自我懷疑,如今卻也成爲了他內心新的目標。
“讓腐朽化爲不朽,讓殘缺的變得完整,讓別離再度重逢,讓過去的人能夠抵達未來……”
阿爾伯特呢喃着,瞳孔中緩緩閃耀起了昏黃色的輝光。
他的人生無疑是幸福的。
與奧羅拉不同,他沒有什麼特別想要復活的人、也沒有什麼值得銘刻的回憶。
但如今,他看着被石化凝固的導師,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痛、感受到了懷念。
他彷彿理解了黑相大人的理念。
——爲了過去的人能夠抵達未來。
厄難拼接師存在製造沒有靈魂的完整軀體的可能,而琥珀工匠則可以將一個人的靈魂塞到另一個人體內。兩者結合,那又何嘗不是一種復活?
新的研究,就從……義肢開始吧。
“——先讓殘缺的,變得完整。”
在這一天,不諳世事的少年,變成了有着自己理想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