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彼翰林鳥,如彼遊川魚
時間過了半個月,這天吳痕正在住處看書,忽見一個藍色身影站在門外,趕忙站起道:“你沒事了?”
衛林月點了點頭,走進屋內,望着吳痕道:“那晚是你,對不對?”
吳痕聽罷,正合上書的手稍有停滯,恍惚一會後,轉問道:“那天你找我,是不是你爹解開了羊皮紙的秘密?”吳痕心中慌亂,以往用“彬彬有禮”裝飾的孤傲一時消失無蹤。
衛林月見吳痕並未否認出手之事,一時怔怔地看着吳痕。
吳痕未聽到衛林月回頭,不由擡頭看了一眼。這回四目相對,兩心都是一動。吳痕趕忙移開目光,再道:“姑娘,你怎麼不說話?”
衛林月聽他這麼稱呼自己,纔想起未曾告知姓名,便道:“我叫衛林月,我爹確實有事找你。”
吳痕爽朗一笑,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令尊相召,豈有推辭之理,走吧。”說完,一起去往衛府。
衛子夫早在前廳等候,見到吳痕後問道:“你就是吳痕?”
吳痕行了一禮:“吳痕見過衛大人。”
衛子夫回道:“先前你找我之事,小女已經告知,我請你過府,正是爲了此事。”
吳痕道:“晚輩因此事兩度叨擾,又誤傷衛姑娘,心中甚覺不安。”
衛子夫並未急着接話:“林月,你先退下,我有話對吳公子說。”
衛林月不情不願道:“爹,什麼事還要瞞着我。”
衛子夫神情嚴肅起來:“還不退下。”
等愛女轉進內室,衛子夫纔再度開口:“吳公子,你這東西從何而來。”
吳痕知道衛子夫指的是羊皮紙,於是如實道:“晚輩是在清風山女魔王死去的地方發現。”
衛子夫聽後一時憂心忡忡,長嘆一聲後道:“你能拜在傅劍寒長老門下,足見是可造之材,那羊皮紙是不祥之物,被你發現,既是不幸,又屬萬幸。”
吳痕聽得雲裡霧裡,問道:“大人這是何意?”
衛子夫搖了搖頭:“你無需再問,這件事你權當沒有發生過,羊皮紙我也會想法毀去。”
吳痕答道:“這羊皮紙我也只是好奇而已,未有窺探之心,大人的話晚輩自當遵從。”
衛子夫點了點頭,再道:“聽小女說你和老夫性格相似,今日一見,對你的確頗是喜歡,難怪傅長老肯收你爲徒。”
吳痕聽罷,心情頓爲開朗,回道:“大人擡愛了。”
衛子夫呵呵一笑:“果然吳氏多出善人。”
吳痕疑惑萬分:“大人何處此言。”
衛子夫看了看他:“我今日心情不錯,就和你多聊幾句。”言罷,吩咐下人備下酒席,兩人邊吃便聊起來。
原來,多年前,朝中勢力分爲兩派,先皇爲了太子繼位後的穩定着想,常想將身邊的肱骨之臣權力下放一些,當時身爲文官之首的吳鉤看出陛下心思,斷然捨棄了當時的身份地位,提出辭官回鄉,但又恐自己卸任後,朝政爲奸人把持,因此上在先皇面前力薦自己的學生年紀方滿二十的衛子夫接掌辰坤院。先皇與吳鉤互爲知心,便遂了忠臣之願,破格將衛子夫擢升。吳鉤臨走前,將自己未竟的心願一一告知衛子夫,衛子夫在他的提點下,提出不少利國利民的政策,一時國力昌盛,景象一片繁榮,朝裡朝外這纔對衛子夫心服口服。
衛子夫講得興起,不由多飲了幾杯,而吳痕聽着衛子夫講述着這個也叫吳鉤的人的過往,一時聽得入迷。講完後,衛子夫有些得意,似乎頌揚吳鉤,是他生平一大快事,說來衛子夫確實佩服恩師,因此多年來也一直向他的爲人靠攏。
走在回去路上的吳痕,仍然想着那人的往事:“若衛大人講的真是爺爺,爺爺斷沒有不告訴我之理,應該只是同名而已。”
衛林月在爹和吳痕談心之時,也曾幾次來過,但見插不上話,便出門散心去了。正在街上閒逛,忽聽身後有人喊了她一聲,衛林月回頭一看,王中庭正一副緣分下偶遇的表情。衛林月自打知道王中庭撒謊後,對他的印象更急轉直下,此刻相見,實在不願多說,可是於情於理,也不好不理不睬,便道:“王公子,你好。”
“林月,你也在散心嗎?”
“我隨便走走而已。”
“你看上去不高興,是不是有心事?”
“沒有。”
“衛大人之前找過吳痕,是不是有什麼事?”
衛林月沒有什麼城府,實說道:“前些日子吳痕拿了一張羊皮紙,讓我爹看看,這不,今天兩人就在談論這事。”
“哦?那你怎麼出來了?”
“我爹故意支開了我,所以我只好四處走走。”
王中庭猜測其中似乎另有隱情,於是匡衛林月說出更多,便道:“你爹學識淵博,有人請教也正常不過,可他爲什麼避開你?”
衛林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可能和羊皮紙上的陣法有關。”說到這裡,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於是想要挽回:“我爹知道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所以才讓我出來走走,以免我又唸叨他。”
王中庭佯裝理解:“原來如此。林月,你要是不介意,我們一起走走吧。”
衛林月婉拒道:“快晌午了,我要回去了。”說完,便向府中走去。
望着衛林月背影,王中庭一時饞涎欲滴,心中暗道:“我要得到的東西,沒人可以阻攔。”
衛林月回到府中,得知爹去了後院後,便找了過去。
送走吳痕後,衛子夫來到後院,想要毀去羊皮紙,可是羊皮紙經過特殊處理,當日風之力也沒能撕成碎片的它豈能輕易毀壞,他正想着如何是好時,衛林月來到身後:“爹,你在這做什麼?”
衛子夫見女兒來到,收起羊皮紙道:“爹隨便走走,散散酒氣。”
衛林月再問:“爹,一上午你都對吳痕說了什麼嘛,又爲何支開我?”
衛子夫回道:“關於這方面的事,你又不懂,告訴你也沒用。”
“您到底破開了羊皮紙上的秘密沒有?”
聽女兒如此好奇,衛子夫更不能相告,要是稍微透露一些,以年輕人的心性,還不問到底,便隨口道:“爹也沒有看出什麼。”
衛林月疑惑道:“那你找他是爲了什麼事?”
衛子夫笑呵呵道:“我聽你說他有趣,想見見他而已,況且,你年齡也不小了,還要爹操心到什麼時候?”
衛林月一聽,似乎爹有將她婚配之意,再想到剛纔爹和吳痕說說笑笑的親密勁,不覺臉上一紅,再也顧不得問羊皮紙的事:“爹你說什麼,女兒哪裡不小了?”
衛子夫佯怒道:“說什麼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對爹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可是你和他只是初見,怎麼忽然有這個想法?”衛林月有些疑惑。
“爹這想法不是忽然有的,只是一直沒有見到合適的,爹從傅長老處得知吳痕家在清風山下,已吩咐你常伯伯打聽他的家世背景,這段時間,你們也不妨多瞭解一下,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說完,衛子夫輕輕一嘆,陽光照在臉上,皺紋清晰可見。衛林月聽罷,輕輕嗯了一聲。
吳痕回到住處,回想起上午和衛林月的四目相對,一時心中煩惱,便起身去往皇家學院的書館看些養身養性之書。當讀到“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時,一時陷入沉思:“什麼樣的無牽無掛才能如此任意逍遙?”正在此時,後面有人拍了拍他,吳痕轉身看去,見是衛林月,一時欣喜難飾。
衛林月也是無事可做,這纔來到書館打發時間,不料和吳痕偶遇。想到爹讓她多瞭解瞭解吳痕,因此便走了過來。可哪怕她性格不算內斂,在拍了拍吳痕後,也不知說些什麼,只好拿過吳痕手中的書,看了一看後道:“‘一人獨釣一江秋’,嗯,這倒和你挺像。”
吳痕再瞟了瞟那句詩,問:“和我很像嘛?我剛還在想,一個人要到什麼境界,纔可以如此逍遙。”
衛林月聽罷,忽然想到吳痕的性格,肯定也喜歡那裡,頓時臉上滿溢少女的欣喜之情,忙把書放回原處:“我知道一個地方,肯定很適合你,我帶你去哪裡,就當作對你上次出手的感謝。”
見衛林月滿懷期待地看向自己,吳痕趕忙避開這溫柔卻又熱烈的雙眸,非說是當日敢四目相對的吳痕變了,只是情境不同,人的心態便會改變。得知衛林月生於富貴之家,身份高貴,此時的自己未名未祿,如何配她得上。失去法劍的十年,讓本自負的吳痕不得不慢慢藏起鋒芒,這源於自負的自卑。此時更讓他寸步難行,本想靠着看書壓下心中的雜念,可無奈又在此處與衛林月相遇,一時心中好難開解。
衛林月見吳痕半晌不說話,順着他的眼神看了一看,並沒發現有什麼值得注目的事物,於是忐忑問道:“你不想去?”
吳痕收起心緒,答道:“好,只當做是你對當日之事的回報。”此時吳痕既想衛林月是對他表露好感,又怕如此。
聽到回答,衛林月眼睛眯成月牙,全然沒有想到此刻吳痕話中之意:“那就跟我來吧。”說罷向外走去,走出幾步,見吳痕還是愣在原地,便不由分說拉住吳痕的手拽着他向外走去。吳痕望着衛林月的背影,心中更是悸動難受,對她有意讓心悸動,有情難表讓人難受。
走了不久,兩人來到了一處叫望月小溪的地方,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因爲這條溪水頗爲奇怪,哪裡有樹林就繞過哪裡,好像生怕樹林擋住月光,每到夜晚,月光撒在溪水上,微波凌凌,確有說不出的靈動美妙,只是如此美景之地,卻鮮有人跡。
衛林月停下腳步,回頭道:“就是這裡了,你去抓幾條魚,我做給你吃,也好給你補補元氣。”這衛林月果然是性情中人,想她要報答,衛府拿不出什麼,可偏偏要帶吳痕來這裡,還要給吳痕嚐嚐自己的手藝,這分明是告訴吳痕自己有意於他。
吳痕心中明瞭,卻強迫自己不做他想,來到溪邊,見溪水清藍見底,回頭看了眼衛林月,心道:“她衣服的顏色與溪水如出一轍,難怪會喜歡這裡。”想罷,使出金之力想打幾條魚上來,不料心緒難安,打上岸的魚魚身都爛了大半。
這時衛林月已從一個遠處的小屋裡拿來許多做飯用的東西,看到這幕,翻了個白眼:“你是想以後都不吃魚了嗎,這麼浪費。”
吳痕聽後,平靜下心情,找準目標,長長拉出一掌,一條銀色的魚就飛到了身前,這手柔中帶剛的功夫,看得衛林月滿心歡喜。
吳痕拿着魚,走至衛林月身前,正要生起柴火,忽聽衛林月說道:“放了這條魚好不好?”
吳痕疑惑地看了眼衛林月:“怎麼了?”
衛林月回道:“這是比目魚,比目魚都是出雙入對的,我們吃了它,另外一隻不就形單影隻了嗎?”
吳痕苦笑道:“哪條魚又會是形單影隻呢?”從這一點,就看得出兩人有別,吳痕理性,而衛林月感性。不過看着衛林月倔強的樣子,吳痕還是無可奈何地將比目魚放生,重新再抓了兩條。衛林月將兩條魚去鱗洗淨後,放在柴火上烤了起來,不一會魚肉就散出陣陣清香,放上佐料後,衛林月便拿起一條,正要開吃,吳痕從她手裡拿過,輕推幾掌後,魚刺盡數去盡,這才寄給衛林月。衛林月吃了一口,砸了砸嘴,興奮道:“難得吃一次沒有魚刺的魚,看來修行還是有不少好處的嘛,以後你能教我嗎?”看着吃相也很美麗的衛林月,吳痕直感到一種久違的美好,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吃完後,已經將近傍晚,淺藍的溪水在夕陽的映照下泛起陣陣粼光,更顯寧靜美妙。衛林月抱着裙角,望着與自己並肩坐着的吳痕,問道:“喜歡這裡嗎?”
吳痕回道:“空靈美妙,讓人忘憂。”
衛林月聽道“忘憂”兩字,不由想起諸多往事,忍不住想要傾訴一番:“你知道那晚我爲什麼會去買酒嗎?”
吳痕搖了搖頭。
衛林月道:“我娘在我出生不久就去世了,就是在這附近。那晚正是我娘忌日,爹每年都會把自己喝得大醉。”剛講到這,衛林月想起母親,不覺有些難過。
吳痕輕道:“你爹一定很想你娘,所以才借酒消愁。”
衛林月望着溪水:“可是都喝醉了,還談什麼思念?”感慨完接着道:“那晚他已經喝了兩壇,可仍然喊着要喝,嘴裡喊着我孃的名字,我很少見他那樣失態,你知道嘛,我從小就沒了娘,爹每天都爲朝事忙的不可開交,給我的時間很少,每當我還未醒,他就要上朝,可仍然要來看一眼我才走,每當我已入睡,他纔回來,仍然要在門外久久佇立,父女倆一天也只有這兩次隔窗相望。慢慢我長大了,體會到爹的不易,再沒有當着他的面提過孃親,一直假裝成這樣的無憂無慮。”
說完後,想到自己受傷後,吳痕抱着她急急奔走,那一刻聽到的心跳聲,讓她相信,吳痕是喜歡自己的。雖然在受傷後,吳痕再沒來過,可衛林月從常伯伯那知道,吳痕好幾次在府前猶猶豫豫,最終又惆悵離開。想到這裡,一時沒忍住,輕輕靠在了吳痕肩上。
吳痕感受到衛林月秀髮的柔軟,嗅着姑娘家特有的香氣,一時情難自禁,好想抱住衛林月的肩膀。
衛林月似乎察覺出自己的不矜持,趕忙再度坐起,轉面問吳痕:“我是不是很懂事?”
吳痕點了點頭。
衛林月露出笑容:“當然了,誰讓我是他的女兒呢?對了,吳大哥,你那晚怎麼也在那裡,又幹嘛不出來見我?”
吳痕聽她問及這事,好像做錯什麼事情一般,趕緊站起身來,掩飾道:“我也是碰巧而已,對,碰巧。”
衛林月見吳痕這般反應,也跟着站起問道:“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吳痕下意識回道:“怎麼會?什麼事我也不會瞞着你。”
衛林月聽後心中高興:“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爹給你說了什麼?”
吳痕不知怎麼回答,支支吾吾道:“這……”片刻後,見衛林月仍然撇過頭看着自己,於是如實道:“你爹也只是說羊皮紙是不祥之物,讓我不要再追問。”
衛林月眉頭一蹙:“不祥之物?爹怎麼會這麼說?我們一起去問他好不好?”
吳痕聽後,想到這時和衛林月一同去見他爹,難免讓他爹誤會,到時若果他爹也不反對我們交往,這該如何收場,反過來說,若是他爹反對,自己又該如何?想到這裡,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現在還不行。”
衛林月將頭擡起:“爲什麼?”
吳痕緩緩道:“你爹不讓追問,一定有他的原因,還是別問了。”
衛林月想了一想:“也是呢,那就不問了。”說罷,見吳痕又想着心事,於是再度出口:“你就沒有什麼心事要給我說嗎?”
吳痕想了一想:“我告訴她我的情意又嫌太早,可若是不說,心中又隱隱發慌。”正在兩難間,這時忽然看到林邊的一棵小樹,於是輕輕走到旁邊,開口道:“我就如同這棵樹一樣,狂風吹來,只能在風中瑟瑟發抖、幾欲倒下,它連自己溪水中的倒影都觸及不到,又怎敢奢望林中之月?”
衛林月聽他說出這麼古怪的話語,頓時摸不着頭腦:“你在說什麼啊?”
吳痕輕輕一笑:“沒什麼,就是感慨一下,時間不早了,回去罷。”
衛林月看了看天色,雖有不情願,可也只能答應。
兩人分開後,吳痕看着遠遠離去的衛林月,心中默道:“林月,你能等我嗎?等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