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是頭一個通過面試的,如果按先來後到算,她今後就算是香菜的大徒弟啦,往後在香菜的其他學徒面前都能挺起腰板,真要混出個模樣來,不僅在錦繡布行和儲繡坊都有說話權,那在滬市整個同行間也很有面兒啊……
沈子丹正坐儲繡坊的工作室裡,捧着癡態畢露的小臉兒做白日夢,一個人出現在了彷彿框住了一整個秋日陽光的門口。
沈子丹眼前忽的一明一暗,好似夢境與現實在切換,她回過神來,按着工作臺起身,臉上掛着大大的笑容。
“師傅!”
比即將要豐收的麥浪還要金燦燦的秋日陽光灑在香菜的背後,將她姣好的身影投射在門口,被門框的的影子框在了地上。
香菜打進門前就聽着這姑娘一個人在工作室裡傻樂的笑聲,不禁有點擔心這傻姑娘的腦殼裡裝的有沒有靠譜的東西。這種年紀的小女生啊,想的最多的都不是正經事兒。
“這周圍的環境都熟悉了嗎?”
“儲繡坊能去的地方我都去過啦!”
香菜想沈子丹這樣的名門大小姐也不常來興榮道這種魚龍混雜的破爛街,就說:“你可以到周邊上轉轉,去跟你以後的同事聯絡一下感情。”
沈子丹略微怔了一下,繼而有點失望的問:“師傅,我們現在不開始工作嗎?”
“你這種工作的積極態度,我希望你以後繼續保持。初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想你肯定會覺得不自在,這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你的工作效率,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熟悉一下你今後的工作環境,還有你的同事們,聽聽我的助理百鳳給你講講這裡得規矩,儘快適應我們這裡。”
沈子丹打這“k”的手勢,“沒問題!”她笑的特別討好的湊上去,“師傅,我第一個通過你的考覈,那我是不是你的大徒弟?”
香菜斜瞄了她一眼,心想這小姑娘的功利心還挺重的。
“我大徒弟的位置,早有人坐了,你就別想了。”香菜看着她身上的藍色衣裙,接着又說,“明天上午來上班的時候,把你身上的這身衣服給我,我得鑑定一下,給你打個分,其他打版師來了也是這樣,誰想排在更前頭的位置,就拿你們的成績說話。”
香菜這一番永公事公辦的語氣說的話,非但沒有讓沈子丹感到氣餒,反而把她奮勇向前的鬥志給激發出來了。
沈子丹給香菜敬了個不倫不類的軍禮,挺着小胸脯雄赳赳氣昂昂道:“我明白了,今後我會好好表現,一定不讓師傅失望!”
“行了行了,別跟我裝腔作勢了,出去溜達溜達吧。”
“好嘞!”
香菜剛落了個清靜,百鳳就來了,說是葉家的四少爺葉成宗正擱樓下呢。
沈子丹下樓的時候,跟葉成宗撞了個正着。
葉成宗一看到沈子丹身上的那條裙子,就跟見到沒穿衣服的美麗姑娘一樣,眼裡嗖嗖的往外冒綠光。
沈子丹堂堂一個白富美,走哪兒都能吸引旁人的目光,但是卻被葉成宗瞧得心裡有點發怵。
沈子丹身上有幾分越挫越勇得倔勁兒,毫不閃躲葉成宗那彷彿要扒了她這身衣裳據爲己有的駭人目光,大着膽子迎上去,擡手虛推了他一下,“葉家的四少爺,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啊?”
“巧了,我以前也沒見過你。”
葉家的老四葉成宗,早知繼承家門無望,帶着覺悟背井離鄉,踏上了異國求學的道路。但是祖業在他靈魂深處早已根深蒂固,他在國外待那幾年,洋墨水沒喝多少,就學了幾句鳥語,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西方服飾的研究上。
回國以後,他本以爲他從國外帶來的那些服裝文化能夠給家族帶來好的影響和發展前景,但是葉一品始終都不願意拋開傳統的觀念接受他的想法,更有甚者說他插手家業是別有居心,搞得家裡很多人防他跟防賊一樣……
自從錦繡布行的招牌在滬市打響了以後,葉成宗默默的關注了錦繡布行一段時間,就在前幾天知道這裡要招打版師,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學習機會,就顛顛的跑來了。
但是他沒想到,現在葉家居然和錦繡布行的關係鬧得這麼緊張!
沈子丹特別討厭葉成宗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暴脾氣一上來,便指着他的鼻子挫他的銳氣,“我告訴你,現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你們葉家跟錦繡布行勢不兩立,你還來做什麼!你覺得憑你們葉家和錦繡布行現在的關係,師傅還要你嗎?”
見葉成宗臉色微動,沈子丹得意一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搭理腰側長帶飄飄的蝴蝶結,炫耀似的又說了一番刺激他的話,“我現在已經是師傅的入門弟子了,我想師傅身邊,一定沒有你的位置。你還是識趣點,乖乖回去做你的葉家四少爺吧!”
對葉成宗發難完畢,沈子丹心裡一通暢快,甚至都想叉腰大呼過癮。
葉成宗冷不丁對她嗤笑一聲,好整以暇道:“我是葉家的少爺,你別忘了,你也是從葉家的廠子裡出來的,都是跟葉家有關係,你都能成爲入門弟子,爲什麼我就不能?”
沈子丹一琢磨,覺得還真就是這個理兒。她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了反駁的話,便振振有詞道:“我、我跟葉家有關係,那是過去式了。但你是葉家的少爺,到了錦繡布行,你能跟葉家脫離不了關係!”
葉成宗脾氣上來,掏出了錦繡布行之前貼出去的一張招聘廣告,“你仔細看清楚了,這上面寫了‘凡是葉家的人,一律不得招收’這一條要求嗎?”
他本來是想用這一招跟香菜來對質的,被沈子丹這纏人的丫頭逼急了,纔不得不把提前準備好的招聘廣告單拿出來。
見這倆人吵的不可開交,香菜和百鳳在樓上看熱鬧。
香菜心血來潮說道:“你說我是不是該立一條規矩,禁止辦公室戀情。”
沈子丹和葉成宗現在水火不容,那將來真要吵出感情來了,屆時這倆人到底是來拜師學藝還是談戀愛?儲繡坊這麼正兒八經的繡樓,可不是他們這些小年輕風花雪月的場所。
百鳳不以爲然,還一副過來人模樣,“咱們這兒的大姑娘、小夥子要是動了真感情,你以爲一條規矩就能制止得了?你沒聽說過‘適得其反’嗎,現在這些小年輕正是叛逆的時候,你越是不讓他們幹什麼,他們心裡就越癢癢,偏要以身試法,不信咱們走着瞧。”
香菜用異樣的眼神看了百鳳一陣,然後對着樓下方向重重咳嗽了一聲,表示老紙要閃亮登場了。
她一出現,樓下就沒聲兒了,看來“師傅”這個名頭的震懾效果還是相當的好的。
“百鳳,給葉四少上茶。”
跟百鳳吩咐了一聲,順便把沈子丹打發了,香菜便請葉成宗到茶水間裡頭坐。
百鳳端來一盞白水。
打開杯蓋的那一瞬間,葉成宗心裡咯噔了一下。從這杯清澈透明的涼白開中,他想自己已經知道了什麼。他上回來的時候,得到可不是這待遇……
葉成宗將杯蓋重新扣上,將茶杯往手邊的小桌上一放,雙手放到膝蓋上正襟危坐。
香菜開口徐徐道:“葉四少,真不巧,你要是早來一會兒,說不定還能跟你哥哥碰個頭呢。”
葉成宗臉色難看了一下,繼而頗爲鄭重的向香菜低下了頭,“我這次來,是專門來給林掌櫃道歉的,我二哥行事魯莽,我不求你能原諒我二哥,只希望林掌櫃能對事不對人,不要因爲我二哥的事就將我踢出局!”
“你還沒入局呢,我就算想把你踢出局,我的腳也夠不到你。”
香菜本來不想跟葉家有過多的牽扯,因此有過拒絕葉成宗拜師學藝的想法,不過看了葉成宗的檔案後,她覺得葉家的這個四少爺有點兒意思,就改變了注意——留他在身邊,於她有助益。
香菜也不會那麼輕易的就讓他得償所願。
“想入我的局,拿着你的作品來——”香菜着重強調,“聽好了,是你的作品。”
從香菜的態度中看到了希望,葉成宗喜不自勝,竟有幾分癲狂之相。
“我、我這就回去準備!”他高興的跳起來,走的時候暈頭轉向,險些搞錯了出口的位置。
興榮道今兒的熱鬧場面可謂是應接不暇,上午錦繡布行迎來一波有一波慕名而來的客人,臨近中午的時候葉成東帶着一幫人氣勢洶洶的來搗亂,下午——也就是這會兒,錦繡布行和儲繡坊都快下班了,突然來了七八輛豪車,排成一條長龍似的停在錦繡布行門口。
這一看就是來了大人物。
在興榮道混跡許久的小商小販,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不過他們總結出一些經驗,凡是有熱鬧,那必定跟錦繡布行有關。
嘿,打錦繡布行開張以來,就沒消停過。
香菜在儲繡坊二樓的繡閣,跟衆位繡娘一塊兒看樓底下的熱鬧。
阿娣正在興頭上,見旁邊的香菜事不關己的,她奇怪的咦了一聲,“香菜,樓下這些車明顯是往錦繡布行開去的,你是咱們錦繡布行的小掌櫃,就不下去看看出啥事兒了?”
香菜不樂意,“不能有什麼事兒就總讓我出面解決吧,我不在,錦繡布行不還有你們渠掌櫃坐鎮麼。他現在要是沒有處理臨場危機的能力,那萬一將來哪一天我不在了,錦繡布行該怎麼辦?”
說話的時候,香菜一直伸長了脖子往街上瞅,不過只能看到後頭的那幾輛車。
從車上下來的那些個人,她怎麼瞅着有些眼熟捏?
對了,她想起來了。那些不是榮家的七大伯八大叔麼,上回因爲她把阿芸整巡捕房,還在百悅門被他們批鬥過呢。
既然他們榮家的長輩出現在這裡,那是不是意味着前頭那兩輛車上坐的是榮鞅和族奶奶?
老天好像在印證香菜的猜想,沒多久就讓香菜見到了族奶奶本尊。
族奶奶被一個丫頭貼身護着,追着一個人跑儲繡坊來。她們顯然沒有那人跑得快,被遠遠甩到了後頭。
一道小而矯健的身影飛速掠到香菜身邊,緊緊掛在香菜的大腿上不下來。
低頭看着阿克,香菜覺得自己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兒了。
榮家來認親了,搞這麼大陣仗和排場,顯然很重視阿克這條流落在外的榮家血脈。
很快,樓下就傳來族奶奶激動的帶着哭腔的聲音,“阿克,奶奶帶你回家,族奶奶帶你回家!”
百鳳死命攔着這個不顧一切往樓上衝的老太太,“對不起,你們不能上去,樓上是我們工作人員的私人領域!”
族奶奶充耳不聞,推着百鳳,引頸長盼,抹着眼淚大呼:“我苦命的孫兒啊,你趕快下來,族奶奶帶你回家,以後你再也不用在外面吃苦了!族奶奶跟你大哥一起接你回家——”
樓上的香菜望天長嘆,這萬惡的重男輕女的舊社會啊!
當初阿芸上門認親,說自己是榮家的私生女的時候,族奶奶連榮家的正門都不讓她出入。但她老人家知道其實阿克纔是榮家的孩子,哪裡還管是不是“私生”的啊,搞這麼大排場來認親,唯恐全世界人不知道她榮家又多了一條血脈似的。
對阿芸,對阿克,族奶奶前後就不是一個態度。
“阿克,你這是弄啥嘞,當人家家的小少爺,這不是好事嗎。”
“哼,師父,你果然早就知道了,你早知道,爲什麼不告訴我!”饒是阿克氣鼓鼓的,還是抱着香菜的大腿不撒手,恨不得把自己綁香菜腿上。
“我也是才知道的,我覺得這對你是好事,才把這件事託人告訴了榮爺。走,咱們下去!”
阿克小臉滿是倔強,“我不!我不走!我就要跟着師父,哪兒也不去!”
“誰說過你去了別的地方,就不能跟着我混……幹……學本事了?”
要是她覺得阿克跟着自己沒前途,她是不是太小瞧自己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