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荽今兒出車,正是中午的時候,他蹲坐在車前,一邊啃着肉夾饃一邊溫習着明宣幫他做的筆記。如今他字兒認得不全,但這並不妨礙他讀書的積極性。
都說字如其人,明宣那工整規範的字跡跟他那半吊子性格完全不搭,但是他給芫荽做的筆記簡單易懂。
芫荽一手捧着筆記本,翻頁的時候很小心,儘量不讓滷肉汁兒蹭在本子上。
翻過一頁,瞧見本子上角有個拳頭的加油手勢,芫荽會心一笑,正聚精會神鑽讀筆記,身後的黃包車輕晃了一陣,似有個人坐了上去。
載的人多了,芫荽漸漸摸出了一些門道,他現在不用瞧人就可以通過那人踩在踏板上時車子發出的聲響判斷去對方的大致身高與體重。
一聲不吭坐上車的這位,八成是個女孩子。
芫荽將寫滿筆記的小本子收進口袋裡,扶了扶頭上戴的用來遮陽的氈帽。
“小姐,請問您去——”
他回頭看清坐在車上的人,原本三月裡陽光般和煦的臉驀地一沉,與此同時精神奕奕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怎麼會是她?
見車伕是芫荽,阿芸露出過分意外的神情。
芫荽晃一眼四周,附近這麼多空車,阿芸偏偏挑中他這一架,他怎麼也不會相信這是個單純的意外。
這個女人又想整什麼幺蛾子?
似乎是從芫荽警惕的神色中瞧出了一些端倪,阿芸操着喜出望外的口吻:“我遠遠看着覺得像是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換做是香菜,肯定會被這個女人從車上攆下去,芫荽的性子沒她那麼激烈。縱使如今他對阿芸不喜,只要她不觸碰到自己的底線,他便不會採取過激的手段對她。
“小姐,請問你去哪兒?”
不同於方纔,這回芫荽的口氣重多勒些生分。
阿芸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回想起以往與芫荽相處的情形,霎時間覺得恍如隔世。以前的芫荽。她只要對他笑一下。稍稍表示一下好感,這個大男孩便會害羞靦腆的不知所措。
但如今她從芫荽眼中看到的不是令人蠢蠢的喜愛,而是漠視與疏遠。
“賢雲山莊。”阿芸報了個地名。眉眼微挑,隱隱得意的看着芫荽的反應。
芫荽背對着她,拉車就跑。除此之外,她還能期待他有什麼樣的反應?
當芫荽背對她的一剎那。阿芸的目光倏然變得陰鷙,冷冰冰的盯着芫荽躍動的背影。就算眼前這個大男孩的氣質變得不一樣了。可他身上穿的還是又舊又破的寒酸衣裳。
阿芸終於找回了一些優越感,平復了她心頭的挫敗,她得意的揚起脣角,陰森森一笑。說話時柔婉的口氣與她詭異的表情完全不搭調,“你知不知道路,要不要我告訴你怎麼走?”
“……知道。”
賢雲山莊。就算他沒去過,也不可能不知道這個地方。只怕整個滬市所有跟他一樣的車把式。沒有一個不清楚賢雲山莊是什麼地方。
那是榮記商會會長榮鞅的本家。
“你妹妹跟人合夥開店,她怎麼就讓你幹這個啊?”阿芸的話中頗有一番爲當車把式的芫荽抱不平之意。
“我覺得幹這個沒什麼不好。”
芫荽沒那麼多心眼兒時,定會當阿芸說這話是真心爲他好,經歷過這麼多事之後,他覺得曾經的自己纔是最單純的那一個,而旁人不過是利用他的單純去達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阿芸妄想挑撥他們兄妹之間的感情,她是以爲天底下的兄弟姐妹都跟她與阿克一樣嗎?
阿芸沉默了一陣,盯着芫荽的背影,目光有些急切,也不知她在着急什麼。
“你怎麼不說話呀?”阿芸的話中帶着幾分嬌嗔。
“沒什麼可說的。”
難道他就不好奇她去賢雲山莊做什麼嗎?
還是他壓根兒不知賢雲山莊是什麼地方……
阿芸急躁的心裡彷彿長了幾隻螞蟻,它們彷彿受不了她心中窩着的火氣開始四處亂竄,企圖能夠找到一片安生之地,無論逃到哪裡都還是被囚在那麼小的一顆心眼兒中,撓的她心窩子癢疼不已。
芫荽不是覺察不到阿芸的灼視,他緊着跑,只希望能快點到賢雲山莊。
阿芸目光漸漸黯然下來,“芫荽,你變了!”
她這句感慨中夾雜着一絲憤慨,彷彿芫荽變成了罪大惡極的人,似乎還期望着他變回原來的那個他。
“吃一塹,長一智。經歷過這麼多的事,哪怕是頭豬也該學聰明瞭。”芫荽很喜歡現在的自己,反而覺得以前的那個他太過單純。
“你說話越來越像你妹妹了……”
“我們可是親兄妹,相像的可不止有這一點。”
不管她說什麼,他總能遊刃有餘的堵回去。阿芸含沙射影的那些話,壓根兒刺激不到芫荽的神經。
她以前僅用一個表情便能將芫荽拿捏住,現在她費盡心思,卻像是在自討沒趣。
阿芸很不甘心,她的自尊絕不容許自己在一個鄉下出身的野小子面前狼狽收場。
“我跟阿克,要是也能像你們兄妹那樣……我弟弟現在是一句也不聽我的。芫荽,你幫我跟香菜說說,就放我弟弟離開錦繡布行吧。”
這話說的好像是香菜把阿克囚禁在了錦繡布行一樣。
“你弟弟自己有主意。”
“他年紀小,我怕他在外面被壞人騙了!”以前只要她跟芫荽聊起親戚的話題,兩人就格外親近。
她這回打親情牌,非但沒有引起芫荽的好感,反而讓芫荽覺得她很膈應。
錦繡布行裡沒有壞人!
他加快腳步,一路飛馳。
阿芸感覺到車速變快,心中顛簸起來。她實在無法接受曾經那個視她若珍愛的大男孩現如今對她不屑一顧。是的,她從很早以前,芫荽受傷住院那段時間,她便覺察到他對自己有好感。當時的她十分享受這份好感,那時芫荽看她時的目光,讓她有一種很強烈的存在感和優越感。
現如今,她再也從芫荽身上感受不到一絲情動。
芫荽將她放在賢雲山莊巍峨的大門前。
“小姐。到了。”
終於到了。芫荽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見下車的阿芸用一種嬌羞怯弱的眼神看着他,胃裡一陣反感。現在無論阿芸在他面前露出什麼樣的表情。都會讓他覺得她是在惺惺作態。
“我要回去了……”不這麼說,眼前這個人不知道賢雲山莊是她的家,阿芸似乎有些戀戀不捨,“你以後有什麼困難。儘管告訴我……”
在她面前多待一秒,芫荽就會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他現在只想麻利痛快的跟她說拜拜。
“兩個銅元,謝謝。”
阿芸臉色難看了一下,審視的目光在芫荽臉上逡巡了一圈,似乎在尋找一些熟悉的東西。
如今的芫荽顯然稚氣未脫。但比她剛認識的那個時候成熟了許多,臉部輪廓剛毅且多了一些沉穩的氣息。他就像是冬日裡被冰封的太陽,用盡最後一道餘暉也要發光發熱。
阿芸不得不承認。芫荽的外在條件就是他最大的資本。
她從提包中掏出一枚銀元。
“有零的嗎,我找不開。”
阿芸將銀元塞到芫荽手中。“不用找了。”她低頭看芫荽腳上的那雙破舊的布鞋,目光帶着同情,“剩下的錢拿去買一雙好點的鞋子吧。”
芫荽仿若沒聽到一樣,沒有一點不自在,將錢塞到口袋中,沒有多餘的招呼,拉着車原路返回。
阿芸在原地愣了半晌,沒想到芫荽對她的態度竟是這般決絕。
等芫荽跑遠後,她才動身繞開了賢雲山莊的大門,從側巷的偏門進入了莊子裡。
……
這天晚上,星樂匯的開業請帖終於送到了百悅門。一共四張,榮記三佬和江映雪人手一張。
江映雪拿到請帖,見香菜手上空空如也,神色中掩飾不住得意,還故意陰陽怪氣的酸她,“王祖新是不是把你給忘了?沒關係,你要是想去的話,讓二爺帶你。”
香菜哼笑一聲,反擊了回去,“我當你拿的什麼呢,寶貝的不行,原來是星樂匯的開業請帖啊。這帖子,我兩天前就收到了。”她玩弄着水靈靈的指甲,暗暗瞥一眼吃了蒼蠅似的一臉難受的江映雪,故意擺出一副勉爲其難的樣子,“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去呢。”
江映雪最瞧不管有人在她跟前嘚瑟,要是旁人的話,她還可以端着雪皇的架子在對方面前威風一把,可她在威風也厲害不過誰都拿不住的香菜。
江映雪上一秒還企圖用眼刀子將香菜扎得遍體鱗傷,這一秒就倏然色變,望着一個方向,不自覺起身。
香菜從她的神色變化中瞧出一些端倪,便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一老一少兩名女性徑直而來。
小的那個,她認識,正是纔出獄沒多久的阿芸。
走在阿芸前頭的那名貴婦打扮的女人五十上下,皮膚保養的極好,臉上卻沒有很明顯的歲月痕跡。刻薄的尖下巴,上挑的眼角,一看就是個厲害的。
江映雪看的不是阿芸,是那名貴婦。
香菜好奇問了一句,“那誰啊?”
江映雪神色謹慎,“是榮家的族奶奶。”
榮家的族奶奶,是榮鞅爺爺的妹妹,在家族中的輩分很高,也相當有權威。
榮家家大業大,當家的在外奔波,鮮少操持家族的內部事務。榮家香火雖盛,稀缺能主持大局的人,族奶奶年輕時就是個厲害人物,在當家的到處打拼時,將家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早年還招了個上門女婿。
如今榮家的家族事務,仍由這位族奶奶在打理。
族奶奶領着阿芸停在江映雪身前,四下一掃,從頭到尾不正視她一眼。
“族奶奶——”饒是江映雪這麼驕傲的人,竟也在族奶奶面前放低身段,盡顯卑恭。
“阿鞅不在這裡?”族奶奶眉峰微動,目光中閃過近乎疼寵的無奈,“算了,彥堂呢?”
“藤——二——爺——”香菜大聲吆喝,整片場子上都在迴盪她拖長的聲音。
族奶奶像是看怪物一樣看着她,就連江映雪也朝她丟了個異樣的眼神。
榮家家教嚴,家裡的女孩子哪一個不是知書達理的,從來就沒有過教出過一個大呼小叫的。
香菜這麼一喊,簡直就像是發動了“二爺召喚術”,兩個眨眼的功夫,藤彥堂便出現了。
他見到族奶奶,不禁有些意外,自然也是高興的,“族奶奶,您怎麼來了?”
“我找不到你大哥,只能來找你。”
“到樓上去坐吧。”
族奶奶上樓前,將阿芸留在了場子上。
江映雪遠遠的打量阿芸,像是第一次見到此人,她自然認得阿芸,只是奇怪族奶奶爲什麼會帶阿芸來。
跟江映雪一樣,香菜也盯着阿芸,她摳着下巴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就認祖歸宗了?”
榮鞅那種有潔癖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把阿芸這個私生女迎回榮家?
“你說什麼?”江映雪感覺香菜剛纔那句話的信息量很大。
見她一副疑惑的樣子,香菜驚訝了一下,“你不知道?阿芸是榮爺的妹妹!”
江映雪對香菜的話不以爲然,朝着阿芸的方向嗤笑了一聲,“衆所周知,榮爺是老會長的獨子,他多了哪門子的妹妹?”
虧她還是重生的,香菜就納悶了,“別告訴我你真的不知道,阿芸跟榮爺同父異母!”
江映雪瞪大了美目,眼中寫滿不可置信,“你聽誰說的?”
香菜擡了一下下巴,用眼神指了一下,“阿芸親口跟我說的,我想應該八/九不離十。”
之前她聽燕鬆說,把阿芸從監獄中撈出去的是個有錢有勢的大人物。這位大人物,想必就是榮家的這位族奶奶了。
“不可能!”
江映雪上輩子沒聽說過老會長有私生女這回事。不過她轉念一想,這種事情算是榮家的秘辛,榮家怎麼可能會讓這樁醜聞見報呢?或許上輩子有這樣的事,只是她不知道罷了。
“榮爺不可能讓她認祖歸宗的!”
原來江映雪的“不可能”是這個意思,香菜還以爲她不相信老會長有私生女這回事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