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見殷老爺子實在鎮定如泰山,殷千城才慢慢走了過去。
殷老爺子這才擡起頭來,眯起凝重的眸看他一眼,破冰般一笑,嘲諷道:“你這股子癡情勁兒是從哪兒繼承過來的?我年輕的時候你瞧不見,你父親年輕的時候,卻是你母親愛他愛得很深沉,你可不知道,你失蹤那幾天,你二叔是怎麼把你‘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行徑笑談給我聽的。”
“他以爲我不知道他那意思,大概就是,我殷楮墨培養出的孫子也就是個沒長熟的小子而已,叫我好好掂量掂量,當初選繼承人有沒有選錯!你來給我評估評估,他是不是那意思,啊?”
沒想到還沒開口說什麼,殷老爺子的火氣竟就這樣大了。
殷千城瞧了外面一眼,如勾般的月色清冷又寂寥。
今晚怕是要放她一個人在那兒了。
“二叔一向有意無意就踩我一腳,爺爺您不是最心疼我了嗎?怎的會將二叔的言論放在心上?”
“是你的行徑叫人不得不放在心上!!”殷老爺子神情陰狠地咆哮了一句,“如果不是要回來了,你是不是還不打算讓崇明告訴我你去了哪兒?跟女人鬧脾氣鬧到自己都可以失蹤,你是不知道你肩上擔着什麼樣的責任嗎!!”
老爺子的話太重,殷千城躬身下來準備跟老爺子詳談,但張了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說起肩膀,此刻房間燈光打在他肩膀上,襯得那挺括利落的弧線更加嚴謹肅穆了。
老爺子自兩年前那件事就教給他嚴謹成熟,從那以後他就沒敢懈怠。
“還有你回國後那段時間,常遠時不時地提醒我你跟一個已婚女人走得很近,我那時候就不該放縱你!漂亮一點懂事一點的女人,你去哪裡找不着!!!”
咆哮到此刻,殷老爺子突然怔忪了下,驚愕察覺到他是主動留下的,此刻緊皺着眉,想必是已經想出解決的辦法了,突然老爺子心頭就一痛,一慌,嘶啞問道:“你跟那個女人攤牌沒有?”
“沒有。”他直接冷聲道。
“爲什麼?”
“這兩件事沒有直接的聯繫,我如果拿這個事威脅她,我們再沒有可能了。”
“那不是很好?”
“……”他沉默了一陣,突然嗓音冷沉沙啞道,“爺爺,從小到大我可跟你要過什麼東西嗎?”
話都說到這裡了,殷老爺子總算知道了他究竟想說什麼。
他突然想起老嚴跟他說的那些話了,孩子小時候可以暴打着教育,長大了就只能跟他們講道理,可如今看來講道理都沒有用了,殷千城的腦子怕是都已經要被荼毒乾淨了!如今他長大成人,如此挺拔精壯的男人一個,卻竟什麼事都要不懂了!
“我跟你說過,你要放過這次機會之後,再想趁機扳倒陸氏有多難嗎?”殷老爺子氣得眼睛都滿是血絲,“如今的事情都沒處理乾淨,人還好好活在那兒呢,你就要收手,你爸爸的在天之靈什麼時候纔可以閉上眼睛!!”
“他陸遠擎再落魄也是能全家團聚,可你我一老一小,我膝下生生折了一個最驕傲的兒子,你媽媽終生不改嫁,我們相依爲命多年,如果這個時候放棄只能親者痛仇者快,你不爲你自己從小被人喊着‘沒有爸爸’長大,你連你母親和我難道都要不顧了嗎?!!”
殷千城被罵的狗血淋頭,爲防止自己心中的天平動搖,只能緊緊閉上眼睛,滿眼都是那一勾彎月。
滿腦子,都是那個蠢到寧願自吞苦果去坐牢的女人。
他睜開眼睛,溼潤已經散去,冷靜勸說道:“陸氏目前沒落魄到那個程度,我們收購到旗下,也等於是騎到了他們頭上,讓陸遠擎看到終生基業收入殷家囊中,不也很好嗎?”
“你敢說這樣是爲了我們殷家人考慮?”殷老爺子喘得連呼吸都彷彿帶着凜冽的寒風,瞪圓眼睛,“你就是爲了那個女的!!!”
“嘩啦”一聲巨響,棋盤被掀下了地面,連帶着茶壺茶盤都掉下來,碎了滿地。
殷千城屏息凝神,注意看着老爺子的身體,確保他離那些東西很遠,扎不到他。
“還有兩年前的事你沒得到教訓,總有一天你會毀在同一個地方,毀在跟你父親一模一樣的地方啊!!!”殷老爺子知道自己的身體,遠不是當年子孫不聽話,一頓皮鞭就能解決所有事的年紀了,他痛極攻心,一想起殷莫南的自殺慘狀,呼吸都瞬間不順暢了。
“爺爺。”
殷千城看出了他的喘息急促,上前攬住他的肩膀,想讓他鎮定下來。
殷老爺子喘得更加激烈了,隨手拎起茶壺來,直接朝着自己孫子臉上推過去,力氣終究是沒控制住,只聽見“砰”“嘩啦”的聲響,殷千城半邊俊臉上茶葉片子粘着,熱氣騰騰地在冒,碎裂茶杯蓋子在側臉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殷老爺子怔了怔,殷千城也深吸一口氣,半晌才扭過頭來。
“爺爺……別生氣。”
因爲你惱火的那些……我也惱火,我也不甘。
只是有些事……饒是殷千城再狠,他都發現自己做不到,捨不得。
人痛恨自己痛恨到極致又怎樣?終究拿這樣的自己……毫無辦法。
殷老爺子急促的喘息緩和了下來,抿脣壓抑着胸口的劇顫,擡頭看向他,陰狠指着他道:“你給我去暗室裡面跪着,去你父親的牌位前面跪好了……我今天一定要,當着他的面好好地教訓你!!”
……
殷老爺子真的多年都不打人了。
皮鞭都有些受潮發黴,有些地方甚至生了鏽,刮在身上,虎虎生風,生疼生疼。
雖然說力氣不再如當年,可當年,老爺子也從來沒使足了勁兒打過,如今哪怕老了,使了十乘十的力氣,也叫人根本挨不住。
純棉的襯衫很快就裂開了,混着血道子根本看不清楚布料斷沒斷。
燈光昏暗,只聽見鞭子在空中呼嘯而過,“啪!”得一聲皮開肉綻,而底下跪着的那個挺拔的男子,面容一絲未變,泛着幾分蒼白的薄脣緊抿着,挺拔的身子也紋絲未動。
殷老爺子痛得心都在滴血,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老淚縱橫着,殷莫南那年的性子比殷千城囂張許多,鋒芒畢露不懂收斂的,他只道男人要多些自信,卻不曾想就是那過分的自信成了殺害自己兒子的兇手。
如今的殷千城懂得隱忍和收斂了,可他的性格,卻跟殷莫南一樣倔。
殷老爺子沉浸在回憶裡,聽着悽慘的皮鞭聲,拼了老命打了不知道多久,一直到自己累得手都酸了,再也舉不起鞭子,手心麻木嗡嗡作響,才作罷。
如今再看那悽慘到看不出顏色的身子,竟像是一尊低着頭的雕像一樣。
殷老爺子陰森冷漠地擔憂叫了一聲:“千城?”
那身子一震。
他稍微動了那麼一下下,俊臉別過來,露出半個蒼白中透着蠟黃的側臉,生怕爺爺在昏暗燈光中跌倒,叫道:“爺爺?”
還能應聲,那就好。
殷老爺子鬆了一口氣丟下皮鞭,赤紅着眼睛說:“你給我在這裡跪上一晚,想好該怎麼說怎麼做,明早你再給我答覆!”
他沉默了一會,從鼻息中嘆口氣看向牌位,許久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整個別墅就這個暗室沒有鋪設地暖,陰冷得厲害,地板上鋪了蒲團都是冷的,殷老爺子待了一會兒就覺得寒意沁骨,出去了,殷千城恍惚了一下,要昏厥一般閉了閉眼,伸手,觸摸到額頭裡去,摸到了額頭下隱藏着的一點點,猩紅的鮮血。
***
沈崇明想了想覺得掛電話前,殷老爺子口氣不對勁。
想了想,讓他們那羣人裡的嚴小言將她爺爺約過去,穩住了殷老爺子,這才往銘城趕。
他瞧着時間差不多了,給江慕水打了電話。
江慕水那邊也在犯難。
她不過是出門倒垃圾,發現門從外面被反鎖了,能這樣做的只有殷千城,他難道還想用這麼幼稚的方法“保護”他嗎?
正犯難,沈崇明的電話過來了。
“江律師,怎麼樣,千城呢?”
江慕水老實抱肩回答:“不太清楚,昨晚他就沒有在,還把門鎖住了,我現在出不去。”
“昨晚他就出去了?我打他電話可打不通。”
“……我也是。”
江慕水小臉微白,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陸霖晟之前說過,殷氏對陸氏頻頻出手的手段也不光彩,不會他出了事,警察也把他帶走了吧?”
沈崇明這就無語了:“……生意場上,沒有哪件事是光明正大的競爭完全光彩的,也許不光彩,但絕對在法律允許範圍內,這纔是聰明人的遊戲,你懂嗎?”
“不好意思,”江慕水有些愧疚,“我一出事就會喜歡亂猜想,可我現在出不去也聯繫不上他,我怎麼辦?”
“別出來了,也別找開鎖公司,你躲躲吧,”沈崇明覺得此刻外面亂套的很,還是殷千城那兒最安全,“我替你去找他,好不好?”
“真的麻煩你太多了,沈先生。”江慕水極不好意思,只有感激。
“我不麻煩,就是覺得你們倆奇怪,明明都彼此擔心,見了面卻偏偏自找彆扭,這是幹嘛呢?我掛了。”
江慕水也尷尬地掛了電話,閉眼之間覺得很痛苦。
……
沈崇明驚詫地推開別墅暗室的門,架起了裡面的人。
殷千城腿都打不過彎來,用力了幾次,站都站不起,沈崇明看着那滿手的血跡觸目驚心的,再看他,臉色一片鐵青蒼白,汗水不知道浸透過多少次,一摸額頭燙得像開水,殷千城被他架起來,摸了摸額頭上持續流淌下來的血,黏黏的特別不舒服。
“你他媽傻.逼啊?跪一晚,你就不知道那是氣話?”
殷千城眼前恍惚起來,只冷聲低沉地說了一句:“別告訴她……”
“我當然不會告訴她,我……千城,千城!”沈崇明大叫一聲,眼前猛然矮下去的身影嚇到他了,那挺拔的身子往前倒去,毫無知覺得順着他的身子倒了下去……
……
江慕水覺得心神不定,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啃咬着指甲,不明白那股不安的躁動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