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生在廂房中禁閉了十日。
這十日果然如她所料, 韓重趁機逼迫李易擴充後宮。爲了不使矛盾進一步尖銳化,也是變相的保護楠生的安全不讓韓家的人再針對於她,李易同意了。
於是便在韓重的一手安排下開始了李易選妃大典的準備。
韓家人雖然都姓韓, 卻並不是同一個血脈分支。事實上, 拜到韓家門下習有所成的弟子, 韓家便會賜予其韓姓。真正的嫡系還是手握重權的韓重韓卿一脈。
這次給翟陽選妃, 韓重不僅將蜃城內所有及笄的女子都齊集到一起, 更是從韓家的另一個主脈,雪山中選來不少女子。聽聞待選之人總數竟有數千之衆。
楠生雖與翟陽在臨城中拜過天地,卻依然被推入了待選女子的行列中, 成爲了一個儲妃。
楠生出了廂房,便被韓家的人送到了儲妃聚集的地方, 安排了一個房間住下。在正式被選中賜予她名諱之前, 爲表避嫌, 不得和翟陽相見。
爲了李易的選妃之事,這幾日蜃城往來外界的船隻頻繁。待選女子衆多, 聽聞爲表公平,韓重還從除了韓家主脈之外其他的地方選來了不少年輕貌美的女子。
楠生並不是這次選妃中唯一的外姓女子。在韓家也是有外姓的。不過外姓則表示未被韓家人承認,處於門裡的最低層。也因此外姓女子全部都被安排在一個外圍的別苑之中。
楠生因爲身份的特殊性,則住在韓門嫡系的院子裡。因此也就再次和韓音一行人狹路相逢。
雖然選妃大典還沒有開始,但是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韓音必然會中選。只怕她的地位和那個身世複雜的李楠生比起來, 還會只高不低。因此人人都對她刻意奉承, 韓音雖然帶傷, 這幾日卻也格外的得意。
對於楠生而言, 這儲妃所在的別苑不過是另外一個用來禁閉她的廂房罷了。
心無所求, 自然便不會對韓家人對她明裡暗裡刻意的刁難刻薄放在眼裡。韓音倒以爲楠生閉門不出是怕了她,在別苑裡愈加的肆無忌憚。
韓重爲了表示隆重。這次選妃一切都按照東丘皇宮正統的儀式進行。平日裡各個別苑都會有專門的人前去教導這幫儲妃禮儀。這般忙碌了三日, 初選開始。
按照東丘的慣例。初選之日所有的儲妃都會穿上統一的服裝,然後齊聚到一起,每十人一輪,走到李易面前的二十步開外。被留下者會被賜一小塊碧玉,然後在專人的引領下帶到另外一個地方,等待三日後的複選。
如此這般要反覆篩選七次,最後留下的纔會賜予其不同的名諱品級,記入族譜,成爲被承認的嬪妃。
蜃城內唯一可供如此多的人齊聚的地方,自然就是山腳下那方巨大無比的通道。這幾日在韓家的準備下,已經搭起了供李易選妃用的場地。
楠生待在儲妃別苑的房間裡,看着送來的,平放在牀頭的衣物,並沒有換上。房間的地板上,還躺着那名來替她送衣物的韓家女弟子,兀自昏迷不醒。她身上那件韓家女弟子統一着裝的青色暗菊外套已經被脫了下來,就放在她送來的儲妃衣物的旁邊。
楠生在房間裡默然的立了半晌。外間紛亂的聲音未停。隔着門扉能夠聽見外面女子滿是期待的說笑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慢慢的沉寂了下去。
這是初選。數千人齊集一堂。她本就不受韓家待見,韓家自然不會刻意的在這許多人中去尋她。
這幾日各方送儲妃來的大船也會在今天起航。
若是要離開,這是最好的機會。
十人一輪,數千人全部選完,等到他們發現她已經不見的時候,怕是一天都過去了吧。
那時候的她早就已經隨着大船離開了蜃城,航出了死亡漩渦。大海茫茫,這船隊又是奔往不同的方向,便是他們要來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楠生拿起了那件儲妃的衣物,心底裡再度泛起了那樣尖銳的疼痛。她慢慢的,然而堅定的放下。轉而拿起了一旁那件韓家女弟子的外衣。
如今她做出這樣的選擇,於她於他都是一條生路。
在韓家的幫助下,相信他用不了太久的時間,東丘就會改朝換代,擁他爲王。
蜃城通往外界的通道並非只有巨門那一處。
當日裡和翟陽前來。蜃城爲表恭迎主上,所以纔開了巨門。然而他們平日裡出行,是通過一些通往山體外的側路。
這裡雖有人把守,要出去卻也容易的多了。
楠生對蜃城內部的情況並不熟悉。不過這畢竟是山體內部,想要找到出去的路並不算難。只要順着通道朝着有光且有風的地方而去,自然就是通往外界的路。
沒有人對一身韓家門人裝扮的她產生疑慮。這幾日蜃城來的人太多太雜,見過她李楠生的韓家門人更是寥寥無幾。一路走來,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她便出了蜃城,來到了山外。
猛然間重又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讓楠生眯起了眼睛。她適應了一下外面的光線,稍作打量,便迅速尋了路下山。
所幸從蜃城到港口只有一條路,也並不算太遠。楠生走了半個時辰便到了海邊,遠遠的就看見泊着幾艘大船,眼看着就要起航了。
楠生回頭最後看了身後隱藏於山體之中的蜃城一眼,再無猶豫,轉身去了碼頭。
上了船楠生才知爲何沒有受到阻攔。原來只有韓家的嫡系女子穿的衣物會是青色繡着張揚的龍爪菊,而其他旁系則是繡着梅花。她尋了個藉口說是要出城去辦事,這幫旁系的人哪敢多問。
揚帆出海。蜃城裡果然沒有人發現她並沒有在儲妃之列。出了漩渦之後,又走了一天,楠生在最近的一個港口下了船。
穿着韓家的這身衣服未免太過張揚。楠生尋了個店,買了一身男式衣物換上,等到她再從客站的房間出來時,又已是一個清秀的年輕男子。
楠生未在此地多留,將身上最後一件首飾當掉,買了匹馬和些許食物,擇路往北越國的方向而去。
彷彿當初逃水難由北越出來到現在,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
至從失去了親人之後,她便一直孑身一人流浪。而今也不過是恢復了這樣的狀況而已。何況和以往相比,她好歹還有坐騎,也還有食物和雖少,但是足夠她買些乾糧的散碎銀兩。
東丘她是不能留下去了。她不想再留在那個男人的身邊,也不想被他找到。既然已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何苦還要彼此痛苦。
南原更不能去。不可做這種自投羅網的傻事。西蒼民風驃悍,時局不穩,一個女子在那裡落身太難。看起來,還是隻有回北越纔是她的出路。
楠生並不着急趕路,離開了城鎮專走人跡罕至的山中小道。
現在的她畢竟和剛流落到此的她也大不一樣。那時的她雖然跟着父親學了些拳腳功夫,卻是花拳繡腿。走山路不僅害怕遇上盜賊,還怕遇上毒蛇猛獸。而今只是完顏朔的那條黑鞭,已足夠她自保。
山中零星散落着一些村落。走了幾日,楠生吃了了帶着的乾糧,也花光了身上的銀兩。楠生決定用自己唯一擅長的素術——安魂超度,來換取接下來的盤纏。
在東丘,會素術的都是高高在上的貴族階層。普通百姓家裡死了人,如果能請到僧人來替死者做一場法事讓他在黃泉路上走得平安一些就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楠生本來只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態,未料在第一個村落裡,就被人團團圍住,爭相邀請她超度自己家裡死去的親人,竟然因此不得不在此處落腳。
無論如何,盤纏的問題算是解決了。
楠生落腳的這個村落叫做莫家村。總共也就二十來戶人家,往來都是扯得上關係的親戚。民風淳樸,村民都心地善良。
楠生便在村長的要求下,挨家挨戶的替他們死去的親人做了法事。楠生收取的錢財不多,村裡人感動,便都找着藉口多送她一些乾糧瓜果一類的表示感謝。
這麼待了幾天,最後要超度的,是一位寡婦。
這寡婦住的地方,和村子裡其他人的院落相隔甚遠。大多數村民都聚集在半山腰上,唯有這寡婦,當年在丈夫故去之後,便帶着兒子搬到了山谷裡。
楠生來之前便聽村長講,這名寡婦搬到山谷裡之後不久,兒子便失蹤了,沒過幾日寡婦也瘋了,然後便失足摔死。
這般心裡懷有牽掛然而又橫死的人,總歸是不太平的。這一次遇到楠生,村裡人總算是送了口氣,想着超度了她,日後村裡的那些個大膽的孩子們再來這附近玩,家裡人也不用再擔心。
楠生問明瞭方向,便孤身上路。
往山谷去的路並不太好走。聽村長說一路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地坑。楠生擔心傷了馬蹄,便步行而去。
沒想到從半山腰上看着近,往下走來卻很遠,等到她真的到了山谷寡婦的房子附近時,天色已經擦黑了。
下到山谷之後,這裡的地勢倒也平坦。寡婦的房子就修築在這平地的中央。房子年久失修,風吹日曬,早就已經破敗不堪。但是前後用粗木樁圍成的院子還是存在的。甚至連當初寡婦用來曬菜乾的大木桌都還在。
她察覺到了不妥。
隨着日頭的西斜,方纔還能清晰看見的房子在暮色中變得模糊起來。更讓人吃驚的是,從那房子的窗戶裡,竟然透出了燈光。
那光芒是極淡的青綠色,彷彿風一吹就會飄散一般,在清冷的夜色中格外醒目。
這幾日超度普通的亡魂沒有遇到什麼問題,她卻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到厲鬼。
當初韓部在教她安魂之術是曾經提過,普通的人故去之後,魂魄的火顏色是白色,若是厲鬼,便是青綠色。還有一種怨氣極大的鬼魂,則是血紅色。
若是青綠色還可一試,若是血紅色,則一定要想辦法避開。
楠生一瞬間拿不定主意。
她孤身前來,萬一遇到什麼危險,沒有人可以幫她。轉念一想,安魂之術她修習得也算是爐火純青了,留着這厲鬼,始終是個禍害。
楠生隨即下定了決心,擡步向着那房子走去。
越是走得近了,那房子看在眼底越是模糊。眼前所有的景物彷彿都隔着厚厚的一層霧一般,又彷彿空氣是不斷涌動的水波,讓物體看上去有些扭曲變形。
楠生心底裡默默唸着安魂咒,右手一翻,一朵白色的,由氣凝結而成的蓮花就出現在了她的指尖。
以蓮花爲中心,發出的銀白光亮將身邊那些濃厚的霧氣驅散了些。楠生摒息凝神,繼續往前走。
從山谷邊緣到房子的短短几十步路,楠生走了一百多步都沒到盡頭。而她身邊不斷涌動的霧則越來越厚,先前還能隱隱約約看見的房子,此刻已經從她的視線裡消失不見。
楠生心知不妥,此刻卻也不敢分神,凝神護着指尖的蓮花,繼續往前走。
又走了一百多步,再往前進逐漸變得艱難。空氣當中有一種看不見的阻力,每往前邁一步,所需要的力氣都逐漸加大。這一路行來,楠生已經累得溼透了衣物,可是她心知此刻斷然不可放棄,咬了牙慢慢前行着。
耳邊不再是寂靜一片,漸漸有了聲音。
初時以爲是風聲,漸漸清楚才聽見是一個女人瘋狂的呼叫聲。那樣的叫聲裡隱含着說不出的痛苦,如尖刀一般直扎向人的大腦,剜心徹骨。
楠生腳步一頓,在這樣連綿不絕的尖叫聲下身形一晃,就在她□□的一個瞬間,濃霧裡突然伸出來一隻已經腐爛不堪的手,輕輕的摁在了她依然亮着白色蓮花光芒的右手手腕上。
楠生大驚。
她雖能看見這些陰界之物,卻從來都是虛無縹緲,沒有實體。然而此刻搭在她手腕上的手冰冷刺骨,一觸到她的皮膚,猛地就捏住了她的脈門。
耳邊傳來一聲輕嘆。就在那腐手握住楠生脈門的瞬間,一隻男人的手也憑空從濃霧中伸了過來,修長的手指點在楠生指尖快要熄滅的白色蓮花上,頓時蓮花光芒大盛,竟然層層綻放,離了楠生的手漂浮到她面前。
這樣的光芒驅散了所有的陰斜之物。空氣中飄蕩着安定人心的安魂咒,壓下了那樣淒厲的尖叫聲。霧氣慢慢的散去了,露出了天上的一輪明月。楠生茫然四顧,發現自己其實未走動分毫,依然在山谷的入口處。
而她的身側,韓部收了手,正靜靜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