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來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就呼嘯着去了極遠的地方。
這些動物拼命逃到這裡是有原因的,因爲有許多砂岩和可以遮擋的突起,許多人不是馬上吹走了,而是被撞在這些突起上,如果沒有被撞死或撞成內傷,總算還能活下來。
但將近一半的人根本找不到,也許被壓在了十幾尺深的沙子下面,也許被捲上了天,就在天上被無數沙子擠成了渣,或者捲到了千里之外,在落下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和沙子融爲了一體。
一開始沒有亂跑的、離馬匹和駱駝最近的人,全都活了下來。所以那些身份低微的小廝、照顧馬匹的奴隸等等,倒活下來大半。
盧水胡人完全信任老桑頭,所以風暴還沒波及到這邊時,他們就已經帶着各自的馬衝到了駱駝羣裡,盧水胡人也奇蹟的沒有多少人出事,倒是老桑頭,因爲在外面大喊大叫,這場風沙過後,居然徹底沒有了影蹤。
老桑頭不見了,嚮導們也失蹤了大半,如今剩下來的人即使想要追究老桑頭把他們帶到這裡的過錯,也找不到發泄的目標。
風沙剛剛停止的時候,所有人一點知覺都沒有,其實不過也就是極短的時間,但他們都覺得過上了幾百年。當他們發現沙暴過去了,想要站起來大聲喊叫、尋找自己的同伴,卻發現口中鼻中都已經滿是沙子。
是以風暴過去後,滿目所見的不是從沙堆裡把掩埋的人挖出來的士卒們,而是無數人驚魂未定地從駱駝旁邊鑽出來,先是吐,後來嘔,然後大哭出聲。
眼淚是被沙子逼出來的,鼻子裡全是沙,鼻腔也是酸的,但到了後來到底是鼻酸眼疼出來的熱淚,還是劫難之後逃過一劫的熱淚,又或者是其他什麼原因流出的眼淚,已經沒有人關心了。
所有人都滿臉淚水,眼睛忍受着光亮和刺痛,將眼睛裡的沙子慢慢地從眼睛裡擠出來。
駱駝們全部大口的噴着氣,將口中的沙子噴出來。
每個人都被沙子打擊的無法言語、不能分辨身份,更找不到方向。
風暴過後,身邊所有的東西全部都變了樣子,除了一些極高的砂岩地,其他所有的地方都被沙埋起來了,可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就像是大自然有着無形之手一般,沙子開始朝着四周傾瀉而下,雖然緩慢,但確實在流淌。
此處地勢不見得高,也不是什麼奇怪的地形,但這些沙子就是朝着四周泄了出去,如此一想,爲何這裡會有巖沙地、爲何有平整的沙路,爲何連老鼠和沙狐都看不見,也就能夠理解了。
恐怕這裡的沙子,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自然流淌到四周,就像流水總是朝着低處流淌一般,將這裡被掩埋的一切暴露出來。
像這樣的大沙暴畢竟是少數,大部分時候都是一陣普通的風沙而已,所以也從未有過這樣整個都被掩埋的情況。
所有逃過一劫的人站上了沙子,看着遠處完全沒有任何區別的沙漠,陷入了深深的惶恐之中。
花木蘭不見了,興平公主不見了,菩提世子也不見了,使團裡少了那麼多人,哪怕嚮導能把他們指引到一天路程之外的綠洲……
就算他們活着回了平城,還有意義嗎?
***
賀穆蘭倒黴的被鄭宗砸中的時候,就知道事情壞了。
她原本有四成把握抓住鄭宗,然後靠着她的巨力將他們丟進駱駝圈子裡去,就算不能丟進去,也至少能讓他們靠的近一點,那裡到處都是駱駝,隨便抓住什麼都能活了。
她預想中,只要把他們丟進去,她就拼命抓住那隻駱駝,憑她的體力和力氣,也不是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興平公主的白駱駝原本就是最強壯、最有耐力的駱駝之一,正是因爲它如此強壯,如此有耐力,鄭宗才能堅持那麼久。
否則它只要不耐地動一動身子,他們早就飛出去了。
被砸了個正着的賀穆蘭只覺得有個什麼人拼命抱住了自己,那架勢就像是死也要死在一塊似的,她只能死死攥住手中的磐石劍,將巨大的劍身像是盾牌一樣擋在自己的面前,免得被迎面而來的沙子堵住口鼻而死。
然後她就感覺到自己被拋進了一團沙子之中,身下有沙子不停的涌起和涌出,扒着他的人像是已經用盡了這輩子所有的力氣一樣緊緊的抓住她,替她抵擋着從背面而來的沙流。
他們就像是處在一處急驟的沙流之上,狂風在沙漠上引起的沙流和沙浪將他們託高了好幾十尺,也正是因爲沙子將他們卷的高高的,所以他們也免於被壓下來的沙子埋住身體,葬身在沙下。
被風和沙摩擦着身體的賀穆蘭覺得自己被投進了一個磨盤裡,磨盤在拼命想將他碾成碎片,因爲正面有一個人拽着,兩個人的要害部位全部被對方的背給擋住了,在這風沙之中,兩個人居然都活了下來,賀穆蘭甚至不忘記一直用手中的磐石插入沙子裡,試圖以這種辦法讓他們被沙流裹挾着前進的速度降下來。
然而直到她的手臂疼痛的快要斷掉,這種勢頭也沒有小多少,飄飄蕩蕩間,她甚至以爲自己已經被天地之間的大磨盤給磨碎了。
這樣的猜想實在太可怕,不知道是她已經撐到了極限,還是心神已經完全支持不住了,就在兩人組成的一團被猛烈地掀到天空之中時,她一下子暈了過去。
‘痛,好痛。’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賀穆蘭終於恢復了意識。
當她發現自己居然沒有被磨成碎片,她睜開眼睛還可以感到光亮,喉間有着刺痛和乾渴之後,賀穆蘭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想法子站起來,而是大腦一片放空地就這麼躺着。
後背的疼痛越來越重,手中緊緊攥着的磐石也像是在告訴她什麼,陡然間,她明白了,自己已經逃過了大難,她並沒有死,也沒有讀檔重來,而是被沙流不知道吹到了哪裡,再不爬起來,就真的離死不遠了。
賀穆蘭竭盡全力從沙子裡爬起來,在不遠處看到了趴伏在原地的人。
是鄭宗,不是興平公主。
在風沙之中不顧一切拉住了她的,是砸向他的鄭宗。
因爲沙子的摩擦和劇烈的風,鄭宗的背後已經沒有了衣服存在,只剩襤褸的布條和*的皮膚。
他的背後就像是被砂紙整個搓過一般又紅又腫,下半身的褲子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只剩下一根腰帶可笑的系在那裡。
賀穆蘭幾乎不用低頭,也知道自己的情況和鄭宗差不多。她的後背也是火辣辣的疼,全身裸露出來的皮膚全部都是爛的,沾滿了沙礫,身上貼身的斗篷、白色防曬衣和外衫都已經沒有了蹤影。
上衣只剩裡面一件花母做的馬甲,下身的褲子已經爛成了打漁一般的五分褲,要不是腰帶是好貨,恐怕這條褲子也跟鄭宗的褲子一樣,不知飛到了哪裡。
她的體力不知要強過鄭宗多少,早上起牀時還吞了些乾糧,喝了些水,沒過一會兒,已經能晃悠悠的站起來,挪到鄭宗身邊,將他整個抱起。
當他整個正面全部暴露在賀穆蘭面前的時候,賀穆蘭差點驚得鬆手。
鄭宗也許是臉先着地的,一張臉已經磨的不成樣子,而她,只不過是後腦勺疼痛而已,連頭髮都沒有掉多少。
臉上血肉模糊,後背血肉模糊,手臂上有指甲掐出血的痕跡和難看的淤紫,鄭宗整個人就像是被人玩爛的布娃娃,給隨便地丟在沙漠之中。
她輕輕拍了鄭宗幾下,想要將他拍醒,結果卻毫無動靜,再舉目四望,不遠處的地方還有一些人躺在那,也許是和她一樣被風裹挾到這裡的,畢竟五千多人的隊伍,不可能只有她被吹飛到這裡。
救人爲先,賀穆蘭將鄭宗口鼻之中的所有沙子全部摳了出來,然後將他的脖子微微仰起,使他便於呼吸。
賀穆蘭將磐石插在鄭宗臉旁邊的沙子裡,磐石的倒影形成一道陰影,賀穆蘭調試了幾次磐石的位置,讓那道影子正好擋住鄭宗的臉,這才小心翼翼地將鄭宗放下來,跌跌撞撞地爬上沙丘,去尋找其他能活下來的人,只要還有活着的、能動的人,就能給她提供幫助。
她不敢隨便搬動鄭宗,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傷到骨頭。
然而當她爬上沙丘,一次次滿懷希望地將落在什麼的人仔細查探之後,絕望也一點點爬上了她的心頭。
不是每個人都能抱成團被推在沙子裡分擔阻力的,大部分人已經被風沙摩擦的連骨頭都看得見了,她甚至還看到被木柱直接捅穿了的虎賁軍將士,更可怕的是,她能叫出這裡死去的每一個人的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艱難地從每一個死者身上收集着能用的東西,然後重新爬回還有口氣的鄭宗旁邊的。
賀穆蘭很怕就在自己來去的這一段路上,身邊這個譯官會斷了氣,丟下她一個人,猶如行屍走肉一般,留在毫無目標物的茫茫大漠裡。
腰帶上奇蹟一般沒有被吹走的水袋,靴筒裡綁着的匕首,從死人脖子上取下來的一條金鍊子,就是賀穆蘭在死人身上所能找到的所有東西。
考慮到鄭宗目前的情況,血液的流失和陽光的暴曬很可能讓他直接脫水而死,賀穆蘭將水小心地滴入他的嘴裡,希望他能夠嚥下去。
然而那水一滴入鄭宗的喉嚨,賀穆蘭就發現了不對!
這撲鼻的清香,水囊裡放着的哪裡是水,明明是北涼產的烈酒!
哪個該死的士卒在軍中偷偷喝酒!
行軍之時禁止喝酒,他們竟然敢把酒放在水囊裡矇混過關!
可惡!
賀穆蘭也不知道給缺水的人喂酒會不會喂出什麼毛病,只看到鄭宗似乎變得更加痛苦了,而且隱隱有抽搐的情況。
不會肺裡也進了沙子吧?
賀穆蘭一咬牙,俯身做起了人工呼吸。
不管怎麼樣,先保持呼吸的暢通才是最重要的。
吸,呼,吸,呼……
就在賀穆蘭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之後,劇烈咳嗽着的鄭宗終於睜開了眼睛。
然後,他看見了一張慢慢向自己面上逼近的……
乾枯發白的嘴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