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最近很煩惱。
自她生擒鬼方,又在衆目睽睽之下從懷中掏出繃帶給鬼方塞住嘴後,她似乎就成了軍中年輕人視之爲“酷炫狂拽x霸天”的存在。
即使她第一萬次的解釋自己掏出去的真的是乾淨的麻布不是臭襪子,也有一大羣人狂熱的篤信着她是看不慣鬼方在黑山威風的樣子,所以才奮不顧身的跳上去,做出這種“大快人心”事情。
媽的!誰會在懷裡塞臭襪子啊!那是人幹事嗎?
更可怕的是,自她這樣辯解過一回以後,軍中的傳聞就越穿越離譜,漸漸從“懷中掏出一雙臭襪子”這種不合邏輯的事情,變成了“花木蘭怒火中燒,脫靴扒襪,硬生生塞入鬼方口中”這種傳奇版本。
她算是知道了爲何後世有“三英戰秦瓊”這樣的故事了,他喵的勞動人民的想象力實在太無窮了,實在太無窮了有木有!
萬幸的是,也不知道鬼方的身體是什麼東西造的,在流了那麼多血,舌頭斷了幾乎無法進食的情況下,他居然活下來了。
後來是賀穆蘭告訴軍醫,想法子找根中空的草杆,給鬼方進食米汁,否則鬼方不流血而死,感染而死,也要餓死。
至於他到底吃不吃,那就是賀穆蘭管不到的事情了。
最近賀穆蘭很紅,紅到見人要繞着走。
夏將軍見了她:“呵呵呵呵,木蘭啊,我家女兒那事……”
王將軍見了她:“呵呵呵呵,木蘭啊,我家之女那事……”
夏將軍:“我地位比較高。”
王將軍:“我情分比較重。”
夏將軍:“公平競爭,各自女兒拉出來溜溜……”
賀穆蘭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還有被逼着做蕾絲邊的一日!
一個是上官,一個是昔日上將如今的同僚,日子沒法過了!
她成了虎賁軍新的主將,新任的虎賁將軍,只待皇帝親自前來封賞,就要走馬上任。虎賁軍裡衆副將最近紛紛前來“拜訪”她,名爲拜訪,實爲切磋,副將切磋完了百夫長上,大有“你不打遍我虎賁無敵手休想坐上這個位子”的意思。
她帳下原本的一千人馬,包括這次立功的陳節等人也歸入了虎賁軍。那羅渾和吐羅大蠻那是什麼人?那是沒事都能挑出事來的主兒!
阿單志奇等人又護短,這些虎賁軍原本的士卒來挑戰賀穆蘭,阿單志奇等人就去挑戰虎賁軍裡其他的百夫長,一時間,虎賁軍天天都是“走,小校場見”的節奏,更是讓賀穆蘭苦不堪言。
原本她想和平的你好我好大家好,誰料右軍立下這種大功,頓時人人都有封賞,將士們士氣高漲,跟個打了雞血似的,每天都閒不下來,大有“我右軍如今也是一條好漢”的意思。
她雖不懼比武,可也經不住天天打啊?好不容易熬到休沐,趕緊穿上一身普通的衣衫,一大早就帶着將牌溜出營了,連標誌性的越影都沒騎,只帶了點錢,騎了那匹新得的棗紅大馬。
她這新得的棗紅大馬以前一直沒怎麼騎過,意辛山下一戰,幾乎沒費什麼馬力,賀穆蘭也有意鍛鍊越影,便只是讓它馱些東西。
但如今一騎這棗紅大馬,賀穆蘭頓時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
無論是騎乘時的感覺,還是這匹馬的一些小的習慣,都和她之前騎的那匹紅馬很是相似。
一般人大概不能察覺些許的細微之處,但賀穆蘭之前只有越影一匹馬,是騎慣了越影之後改換成紅馬的,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適應,自然對自家的紅馬很是瞭解,後來她被她一巴掌送到夏人陣中去了,心中雖有些後悔,但她知道戰馬這東西在軍中就算個消耗品,哪怕真是越影,爲了拓跋燾,說不定都要犧牲一回,也就把那些愧疚壓到了心底。
可如今這棗紅大馬和之前的馬性格類似,習性也相同,賀穆蘭那點愧疚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摸了摸它的耳朵,心中暗自猜測。
‘難道只要是紅馬,習性都差不多,習慣也類似?不對啊,這匹馬是野馬,就算被花生馴過,也沒有這麼通人性的道理……’
說起來也奇,其他的野馬都要馴過許久才能上戰場,這匹紅馬卻是沒有多久就馴服了,乖乖的給賀穆蘭騎乘。
只是花生要騎它的時候,還是會有掙扎。
之前賀穆蘭還以爲是馬的天性就是服從強者,如今一看……
果然是這匹馬和她投緣!
“你這般聽話,倒讓我驚喜起來了。”賀穆蘭順了順它的馬鬃毛。“我已經親手送走過一匹馬了,下次再有險地,還不知如何。你比我之前的馬要強得多,也高大的多,若是下次遇險,跑快點吧……”
她嘆了口氣。
“我也不希望再有這種事啊……可是人命關天……我真是個渣……”
那棗紅大馬聽了她的話,腳步微微放緩,輕輕地搖起了腦袋。
賀穆蘭沒有注意到它的舉動,看到已經近在眼前的黑山城,心中一喜,“你腳力真不弱!好孩子,回去給你黑豆吃!”
一人一馬進了黑山城,賀穆蘭明顯是從黑山大營的方向來的,又有將牌,守門的門衛不敢多言,好生相送,賀穆蘭進了黑山城,直奔掛着“衣”字招幡的店鋪,去買成衣。
這時候已經是三月中旬,按照陽曆算,都已經是四月了,北方雖然苦寒,但這時候厚裘衣什麼的卻是穿不住的,最明顯的便是鞋子,內有毛皮的鞋子再穿下去,走一天根本不能脫了。
賀穆蘭在衣鋪裡匆匆試了試,買到了合適的成衣。在其他地方,成衣是遠沒有在黑山城容易買的,但這裡靠近軍營,所有人都靠着大營裡的軍士吃飯,總有衣服帶的不夠,又急着要穿的漢子,這些衣服店裡的男式成衣就會準備的比其他郡縣要多些。
但到了鞋這裡,就怎麼也沒辦法了。
“這位軍爺,不是我說,你個子這般高,腳卻比尋常漢子小,不太好買成品的鞋子。”那做鞋的老嫗搖了搖頭。“這隻能做,你們軍爺每日不停活動,鞋子大了摔跤,鞋子小了擠腳啊!”
賀穆蘭皺着眉頭,最後無奈,只能把自己的鞋子給那老嫗描大小,然後付了定金,約定來拿的時間。
她自己最近出營應該是沒時間了,只能讓最近休沐的部下跑一趟黑山城,幫她取回來。
到了黑山大營,才越發覺得花木蘭的阿母和阿爺對她有多麼的牽掛,所有她想到沒想到的東西,兩位老人都給她帶上了。雖然她家境不好,東西都不是頂好的,但她看過幾次冬日裡凍得直抖,結果襪子洗了沒了換的漢子,不由得慶幸家中人想的周到,連黑山大營的天氣都考慮進去了。
她一邊想念着花木蘭的家人,一邊思念着自己的家人,邁步剛出了成衣鋪,就聽到一旁的酒肆裡傳出老闆暴躁的咆哮聲:
“沒錢吃個什麼飯!還點這麼多!我看你長得儀表堂堂,怎麼就做這種事呢?還說下人一會兒就尋來!都坐了半個時辰了!”
咦?這麼民風淳樸的地方,真有人吃霸王餐?
不會是軍中那個同袍窮到揭不開鍋了吧?
賀穆蘭好奇的跟着人羣往前一伸頭,頓時嚇了個半死!
他……他怎麼在這裡?
我的個天啊!
其他人呢?
拓跋燾也是頭痛。
他之前在黑山城秘密會見幾個白鷺官,不好在外人面前暴露他們的身份,便約在這裡的酒肆見面,點了些好酒好菜,裝作一般朋友相見的樣子,吃吃喝喝,談了半天。
他這次來黑山城是微服,住在黑山城的驛館裡,只有崔浩和黑山城的都尉知道。他平日裡來去無忌慣了,黑山城又是自家的地方,不怕有什麼刺客,他見白鷺官也是一時興起,想着這裡離驛館近,見完就回,連侍衛都沒帶一個。
等他們說完了話,四散離開,拓跋燾一個人坐在這裡吃完早飯,纔想起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以他的身份,哪裡還需要自己帶錢出門!
他揹着一捆布帛出門,像樣子嗎?
而且他出門的時候爲了不顯眼,穿的是普通的布衣,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是普通貨色,連一點可以抵錢的東西都沒有。
總不能讓他在這酒肆裡把衣服鞋子脫了抵飯錢吧?
他已經在大衆廣庭之下脫過一次衣服了!
“你這漢子,要付不出東西來,就把身上衣服褲子脫了抵吧!你吃了我這麼多肉,我看你這身衣服也是大半新的,還算是能值點錢!”
什麼大半新……
“這身我早上才穿啊!”
“穿過了就算是舊的!你賴賬還賴出……”
“主子,總算是找到您了!”
賀穆蘭大步跨進酒肆,給還正坐在桌後,吃霸王餐吃的有理有據的拓跋燾跪了。
我擦,老大,這大清早,你一個人,點這麼一桌東西,還吃的七七八八,我能說你真是一頭豬嗎?
賀穆蘭摸着腰間的荷包,肉疼至極。
“您出門怎麼也不留個話!”
她看着比她還驚訝的拓跋燾,從腰間掏出荷包,轉身問那老闆。“我沒帶布帛,我給你銀子,你換的開嗎?”
她帶出來的布都付了衣服和鞋子的錢,現在就剩金子了。
那老闆抽了抽臉上的橫肉,從鼻子裡遺憾地哼了一聲。
“你就是拿了大可汗的東西來,我也給你換的開!”
拓跋燾看着這口氣忒大的老闆,放聲大笑。
片刻後。
賀穆蘭捂着臉,看着棗紅大馬上馱滿了各種牛肉羊肉和慄米,哀嚎一句:“我的天啊!我的金子就換了這些東西!我在軍中是包飯的啊!”
她已經掏了最小的金角子啊!絞碎了的啊!還能找這麼多?
那老闆是故意的吧?
故意的吧?
拓跋燾心虛的摸了摸鼻子,隨口道:“啊,是我出門出的急,肚子又餓,沒關係,等到了驛館,我讓別人還你。”
“陛……爲何出現在這裡?軍中都說您要半個月之後纔來……”賀穆蘭張了張口,見旁邊人多,不敢稱呼他。
“你喊我杜壽便可。”拓跋燾笑了笑,“若我不這樣來,能看到黑山城如此生機勃勃的樣子嗎?這半個月,我自然有自己的用意。”
什麼用意?
還不是微服私訪來了?就跟一個滿級大號,僱傭兵跟寵物都是神級的,卻扒光了穿着新手裝在新手村晃悠騙人一樣!
“那杜……郎君,我把您送到驛館,我就要回黑山大營去了。”她哪裡敢直呼其名,“您這樣很危險,雖說黑山城治理極嚴,但難保有歹人見你器宇不凡,想要打劫或偷盜,萬一驚了……”
“承蒙誇獎,原來我穿成這樣,也像是富貴之人嗎?”拓跋燾喜滋滋的笑着回道:“不過我好歹也是從小習武,等閒幾個流氓強人,還近不得我的身。”
這不是重點好嘛!
您聽得懂人話嗎?
賀穆蘭不願再和這位突然冒出來的皇帝多說了,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棗紅馬,正可笑的像是個剛剛去農貿市場的買菜車一般,心神俱損地又扭回了頭。
拓跋燾似是很滿意黑山城現在的樣子,對百姓民風彪悍也很高興,偶爾見到幾個穿鮮卑服飾的女子在街上行走,還能得空和賀穆蘭評頭論足一番,可憐賀穆蘭被那些女人的眼神看到都想挖個地洞埋下去了,這位拓跋“受”還能興致勃勃,像是絲毫接觸不到那些女人的目光似的。
您的後宮佳麗到底有多難看啊?
竟然能讓您看着村姑都說“質樸可愛”?
趙明都比她們好看一百倍好吧!
“杜郎君,我一直想問,爲什麼我們大魏一直沒有‘錢’,都是以貨易貨呢?若是無馱馬出門,動輒要背一大捆布匹,布匹又容易被蟲蛀壞,豈不是可惜?”
賀穆蘭從穿來之前就好奇這個問題,可惜問了不同的人,給的答案都不一樣。
拓跋晃說從西晉以來便是如此,這是遵從舊制。
狄葉飛說布匹容易攜帶,體積小,所以都用布。
遊可說它容易分割,又容易讓百姓分辨價值,所以才用它。
如今這位從來沒考慮過“鑄錢”的皇帝正在她的面前,正好問上一問。
拓跋燾聽得花木蘭問他這個,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你又不是朝中大臣,還關心這個問題?”
賀穆蘭“幽怨”地又回看了一眼自己的棗紅大馬。
拓跋燾有些架不住這窮極了的眼神,不自在地道:“鑄錢容易讓很多門閥宗主鑽空子,鑄造私錢,而且……”
他笑了笑。“婦人只要願意勞作,便能織布。織了布就能換東西,有了生活的依仗,總不至於餓死。若是用錢,不能讓他們憑空去變錢吧?如今我魏國立國不久,並不富裕,又有門閥宗主大量圈佔人口,總要給百姓活下去的生路纔是啊。”
賀穆蘭想過許多理由,甚至連魏國原本的疆域裡沒銅礦這樣的事情都想過了,卻沒想到是這樣的原因。
賀穆蘭看着面含笑意,神情極爲自然的拓跋燾,吶吶的說不出話來。
不幸中的萬幸。
她好像跟對boss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