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溫二人一同上得堂來,只見韓肖胄坐在首座上,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看到兩人便站起身來:“二位快坐,有大事了!”
“相公請講!”
“我方纔從外間得到消息,金軍已經包圍了遼之上京,形勢危在旦夕呀!”
周平聞言一愣,暗想這不是大好事嗎?遼人越是形勢緊迫豈不是對大宋越有利,他們這些宋的使節越是可以憑空要價,立下大功呀?剛想到這裡卻聽到韓肖胄低聲道:“我從一個遼國漢官口中得知,遼與金的談判已經進入了最後的階段了,本來雙方還因爲一些割讓土地和稱號、人質的問題糾纏不下,可是遼人祖宗陵墓都在上京,若是被金人包圍,還不如予取予求?若是遼金和議達成,那我們這一趟可就是白跑了!”
“相公且莫要心焦!”溫成勸解道:“遼金和議是否能成不是我們能夠干涉的,現在我們能做的只有儘可能的多瞭解此間情況,然後回去後稟明兩府大臣與聖上,爲將來做準備。不過依在下所見,情況沒有這麼簡單。”
“溫公請講。”
溫成拱了拱手,便將方纔在塔頂上發生的那件事情仔細講述了一遍,最後他低聲道:“遼人與我大宋不同,宗室大臣或參與機要,或掌重兵守名城,執掌大權。若是有英主在位倒也罷了,但若是遇到中人之主,便有蕭牆之禍。金人與遼人議和,並非是真的想要與遼人和睦相處,不過是因爲己方實力不足,無力一口將其吞下,拖延時間以待再戰罷了;且不說這和議是否真的能成,就算和議成了,遼人出現內亂,金人難道會謹守和議不出兵?在下以爲只要我大宋勤修內政,練兵積糧,必然會有機會出現的,相公在幽州應當多與此地遼臣交往飲宴,緊要之時必有用處。”
“溫公所言甚是!”聽到這裡,韓肖胄哪裡還不明白溫成的意思,的確遼國的政權組織結構與宋國這種傳統的漢人朝廷不同,爲了適應他統轄的塞內塞外兩種情況的領土,大體上由南面官北面官組成。南面主要統轄燕雲十六州,模仿唐制,設立三省六部、臺、院、寺、監、諸衛、東宮之官,主要由漢人官吏組成,官吏州縣、租賦、軍馬之事;而北面官則有契丹樞密院與行宮都總管司,主要由契丹人擔任,主要管理宮帳、部族、屬國之事,其政治中樞也不是在五京之中,而是在隨同遼帝四時漫遊的捺鉢宮帳之中。這種雙重管理制度較好的適應了契丹族的遊牧傳統與遼國統轄廣大疆域上游牧與農耕兩種性質的經濟帶來的巨大差異,是有其合理性的,但也不可避免的產生了南面與北面官之間的矛盾。更重要的是,由於遼國的核心民族是契丹人與奚人,相對於其統御的其他民族,這兩個民族是少數,爲了確保本族的優勢,遼國的中樞權利和軍事大權是掌握在以契丹人與奚人的上層貴族手中,所以以蕭姓和耶律姓爲主的遼國皇室諸王普遍擁有巨大的軍事和政治權力,這與唐宋爲了確保政權的穩定,剝奪了除太子一人以外其餘所有皇室成員政治軍事權力而給予大量經濟特權作爲補償的情況迥然不同。這種情況雖然加強了契丹族與奚族上層對帝國的控制,但也加劇了其上層內部鬥爭的激烈性與殘酷性,其內部鬥爭的形勢不再是中原漢族帝國的宮廷內部鬥爭,而乾脆是諸王統領各自統轄大軍的內部攻殺,這種內訌在四方安靖時還好,如果像是現在有強敵在側,那時內部各種矛盾與外部矛盾一起爆發出來,就會產生毀滅性的後果。
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韓肖胄就好像全然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整日裡就是和遼國幽州的來訪的大臣們談道唸佛、吟風詠月,大肆賣弄他南朝士大夫的風采。應該說他在這方面還是非常擅長的,沒有幾天功夫,在幽州上層的社交圈子裡就對其有了非常高的評價,其實遼國立國已經近兩百年了,就算是真正的契丹人也在幽州定居了五六代了,早已漢化的非常嚴重了,即使是北面官也普遍有非常高深的文化修養,對待文化繁榮遠勝遼國的北宋普遍都有嚮往仰慕之心。若是韓肖胄談及賠款割地的事情,那些遼國官兒還有些提防之心,可要論起談詩詞講佛老,那還不是趨之若鶩。一時間淨垢寺的宋人使團駐地就成了幽州上層社會最時髦的地方,可謂是門庭若市。
“三百零五步,三百零六步,三百零七步。”薛良玉口中輕聲記着數目,沿着城牆根向前走去,突然他停下腳步,壓低聲音對身後的周平說:“東門這邊向西三百零七步便是藏兵洞!”
“嗯!”周平應了一聲,小心的在一張略圖上畫了一個代表藏兵洞的叉,又記下307這個阿拉伯數字,在旁人看去,這不過是兩個尋常的路人罷了。可是誰又知道這是兩個正在蒐集情報的間諜呢?原來這幾日韓肖胄在幽州上層社交界大展拳腳的時候,周成他們幾個也沒有閒下來了,整日裡在幽州城內閒逛,似乎是在要見識一下這座北國第一名城的風采。但實際上卻不是這麼簡單,周平好歹在前世也受過從小學到大學一共十六年的教育,雖然很多東西可能在前世沒有什麼用處,但在北宋末年的敵國都城之內可就排上大用場了。這些天他裝作是在閒逛,卻將城防工事的情況用炭筆速記在白紙上,回到住處再將這些白紙整理好,等到回到大宋以後,將其重新繪在一張大圖上便是幽州的城防圖,雖然由於條件限制的原因,他還沒有辦法繪製等高線,記錄標高等現代軍用地圖所特有的數據,但就算是比起樞密院職方司裡珍藏的輿圖只怕也差不離了。
“周大哥,東門這邊已經差不多了,咱們接着往北邊去吧?”薛良玉的興致很高,作爲一個從小就生長在一個尚武家庭的少年,他很清楚自己與周平正在進行工作的重要,這些輿圖在戰爭中就意味着千百人的鮮血和生命,甚至決定着一次戰役的勝負,他從來沒有想象過竟然可以用這麼精巧的辦法將整個幽州的城防情況記錄在這一張張薄紙上,如果說前幾天他稱周平爲“周大哥”還有幾分衝動,那麼現在已經是徹頭徹尾的服氣了,他相信跟隨這個年長自己十歲左右的同伴一定會有一個非常光明的未來。
“不必了!”周平看了看天色:“時間不早了,再說我們的身份畢竟敏感,整日總是在城牆邊晃來晃去,若是引起遼人的疑心,把這些輿圖搜出來,那可就前功盡棄了。回淨垢寺吃晚飯吧,那裡的素齋還是很不錯的!”
“嗯!”薛良玉點了點頭,笑道:“不過若是論齋飯,這裡哪裡及得上相藍(即大相國寺的俗稱)的。”
“你就知道吃!”周平笑了笑:“也罷,這次回東京,咱們一起去相藍好生逛逛!”
兩人回到住處,卻發現情況有些不對。門口戒備森嚴不說,院子裡守候的數十名隨從也都是服飾華麗。周平不由得暗自稱奇,這些天來這裡高會的遼國達官貴人也不少,可就連當朝廣陵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左企弓也是輕車簡從,一身輕裘而來,並沒有帶什麼儀仗隨從。畢竟與會雙方都心照不宣的竭力淡化與會者的官方身份,好建立一種私人間的親密關係,以備將來之用。一下子冒出這一隊人來,頗爲礙眼。
這時,周平正好看到溫成從裡邊出來,上前指着那些隨從問道:“溫公,來了什麼人,竟然如此?”
溫成看了看左右無人,附耳低語道:“便是那日的塔中人。”
“蕭普賢?”這倒把周平嚇了一跳:“她來作甚?莫不是那日的事情發了?”
“你莫慌!”溫成見周平這般,笑道:“同來的還有她丈夫秦晉國王耶律淳,聽說此人寬厚好學,尤喜佛經,韓相公在佛道上頗有造詣,他們夫妻二人前來倒也尋常。”說到這裡,溫成看到周平神色驚惶,大異於平日裡那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便少有的調笑道:“久聞這蕭普賢有天人之姿,在遼國貴女中號稱第一,那日在塔中只怕未曾看輕,今日機會不可錯過,周兄可要進去一睹爲快?”
“溫公說笑了,不過聽說這耶律淳素來有賢王之稱,頗得燕人人心,今日倒要一睹真容!”周平口中說着話,腿腳卻向屋內走去。守門人早已認熟了他,知道是宋國使臣的心腹,離得還有六七步遠便撩起簾幕,讓他進門去。周平向其拱了拱手便進得門來,頓時感覺到一股子熱氣撲面而來,額頭上立即冒出一層汗珠來,也不知這地板下面裝了多少地龍,在這北國雄城裡竟然如同江南晚春一般。周平見屋內十餘人皆是端坐凝神,傾聽上首的一人講經,正是韓肖胄。
“禪宗六祖有云:‘覺性本有,煩惱本無。直接契證覺性,便是頓悟。’若是強求解脫,反倒是落了下乘!”韓肖胄盤膝坐在蒲團之上,一身葛袍,頭戴東坡巾,手持拂塵,白麪黑鬚,口若懸河,便宛如神仙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