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漸漸晚了,天空已經漸漸變成一種類似於濃茶的顏色。韓世忠將啐了一口,將嚼不爛的一小塊肉乾吐在地上,站起身來,束了束腰帶,對旁邊的幾個人低聲道:“都起來吧,走了!”
士兵們一聲不吭的跟在韓世忠的身後,除了那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報名的人都是老兵們,在西軍中至少都參加過一次偷營的勾當。出發前他們都將身上可能發出聲響的金屬物件都取下來了,兵器的鋒刃也都用一種特製的黑色油脂塗抹過了,一來可以減少摩擦,二來也可以避免反光引起敵人的注意誤事。
韓世忠走的並不快,他走上一小段,他就小心翼翼的向四處查看一會,每當這個時候,其他的人便蜷縮在道路兩旁的隱蔽處,躲避刺骨的夜風。在這個季節的山中,可是非常難熬的。
約莫到了初更時分,韓世忠一行人已經到了半山腰,突然他停住了腳步,對身後那個老軍低聲道:“老呂,你看看那邊,可是有火光?”
老軍一聲不吭的看了一會,只見月光下快接近山頂處的一小塊陰影處有一小塊時隱時現的火光,若是不注意肯定看不到。
“不錯,那裡應該有個山洞,不然不會這麼小!”
“應該是摩尼賊的崗哨了!”韓世忠興奮的輕擊了一下手掌:“幸好是這個季節,賊子們熬不住凍,要是春秋天那可就麻煩了!”
“也是旗頭的福氣!”那老軍裂開嘴笑了起來,露出缺了半邊的牙牀來,夜裡看上去頗有些滲人,那是一個西夏投石兵的功勞。
“得了賞錢可以娶個渾家,不用這般苦熬!”老軍臉上的笑容頗有幾分淫猥,韓世忠卻滿不在乎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笑道:“老呂你也是,待會打進幫源洞去,看到那個後生俊俏。只管向將主開口,連彩禮錢都省下來了!”
兩人笑了兩聲,韓世忠回到衆人中,低聲道:“已經探清賊人的所在了,大夥兒都把木枚拿出來,不許出聲,不然休怪軍法無情!”說到這裡。他從腰間取出一枚短木棍放入口中咬住,其他人也紛紛效仿。韓世忠看了看,便轉身第一個向火光方向走去。
山間看得近,其實卻遠得很,夜裡韓世忠他們又不敢舉火,只能憑藉月光走路。幸好當天晚上是個滿月,也沒有什麼雲彩,約莫到了三更時分,一行人相距那火光已經不過二三十步距離。此時韓世忠已經看清楚了,不遠處有一個山洞,門口用一個樹枝紮成的排子遮掩着,火光從裡面透出來。怪不得這般若隱若現的。
韓世忠心中唸了聲佛,正想上前,卻聽到咯吱一聲響,那木排被推開,從山洞裡走出一人來,他趕忙矮下身去。只見那人走了兩步便解開下衣,對着一叢草小便起來。他這才鬆了口氣,知曉是出來小解的。正想上前,卻聽到洞內有人罵道:“你這廝好生過分,小解也不走的遠些,離得這麼近難道讓大夥都聞你的騷氣?”
小解那人回頭道:“你當是我想,可你們在來路上設了窩弓,夜裡黑布隆冬的若是踩上了豈不是要了命?”
“你這蠢材,不曉得踩着路旁的那幾塊石頭。咱們裝窩弓可沒裝在石頭上的。你若是再在哪裡拉,老子明早就把你看成八塊喂狗去!”
小解那人應了一聲,一邊提着褲子小心地踏着路旁幾塊石頭,一邊向韓世忠這邊走了過來。韓世忠心中暗喜。從腰間拔出匕首倒提在手,待那人走的近了,輕舒展猿臂,一把已經將那人咽喉扼住了,一把摔倒在地,隨即膝蓋已經壓在了那人背上。那人待要掙扎,只覺得背上好似有一座大山一般,哪裡動彈得了。
韓世忠做了個手勢,早有兩人撲了上來,將此人捆了個結實,喉嚨被麻繩一勒,什麼話都回了肚子裡。韓世忠將匕首鋒刃在那人咽喉處輕輕的颳了兩下,有將匕首在月光上晃了一下,壓低聲音道:“現在問你幾句話,你若是不說實話,某家便用這匕首在你身上開十七八個透明窟窿,看看透不透風,你聽明白了嗎?”
那廝說不出話,只能連連點頭。韓世忠微微一笑,示意手下將麻繩鬆了下,低聲問道:“你說,山洞裡有幾個人?你們是留在這山洞裡是幹什麼的?受何人指使?”
那廝驚恐的目光看着四周披甲持兵的男人們,已經明白了六七分:“俺是受了聖公麾下老營留守汪老佛差遣看守此處的哨探,山洞裡還有十一個人,求老爺饒命!”
韓世忠上下打量了會此人,冷笑道:“老爺是官軍使臣,只要你老實聽話,不要說保住性命,發一筆小財也是尋常!”
“多謝老爺,多謝老爺!”那廝趕忙忙不迭稱謝,韓世忠推了一把,道:“前面帶路,你若是想死,儘管大聲叫喊,看看是你的腳快,還是咱家這袍澤的箭快。”說到這裡,韓世忠拍了拍身後那姓呂的老軍手中的那張已經上滿了弦的神臂弓。在月光下,短小的弩矢尖端發射出滲人的寒光。
那摩尼教徒打了個寒顫,連忙點頭,接着又是搖頭。韓世忠冷笑了一聲,右手提起鐵鐗,左手卻拔出腰刀,尾隨而上。不一會兒衆人已經到了山洞口,洞內傳來均勻的鼾聲,韓世忠做了個手勢,第一個衝了進去,後面的人也一擁而進。洞內立刻傳來一陣鐵器劈砍在肉體上的沉悶聲和臨死的慘叫聲,半盞茶工夫後韓世忠從山洞裡走了出來,身上已經滿是血跡。
那摩尼教徒見韓世忠渾身血跡,一臉凶神惡煞的模樣,不由得渾身顫抖,韓世忠朝其咧嘴笑了笑:“你可知那方賊巢穴中有多少兵丁,離這裡有多遠?”
“教衆約有六七萬人,皆在幫源、梓桐兩洞中,相距這裡約莫還有六七里路。”
“胡說,賊人六七萬人如何能躲在兩個山洞裡,你莫非是在哄騙某家?”韓世忠聽到這裡,突然厲聲喝道。右手威脅性的抖了一下佩刀。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那教徒趕忙解釋道,原來這幫源洞、梓桐洞並不是真的說的是山洞,而是羣山中的的險要山谷之地,當地便俗稱爲“洞”。
“梓桐?”韓世忠摸了摸頷下的虯髯,突然問道:“聽這名字,這兩處周邊有不少樹木吧?”
“老爺說的是。這兩處雖然在深山中,但多有漆樹、楮樹、松樹,出產頗爲豐富!”
“好,好,好!”韓世忠突然笑了起來,輕拍了一下手掌。彷彿聽到了什麼大喜事一般,突然對一旁的那個年輕人下令道:“小丁,你將這廝押進去,好生看管,莫要讓他跑了!”
待到那摩尼教徒進去了,韓世忠對那老軍笑道:“老呂,賊人巢穴處於深山之中。四周多樹木,且正是冬天多日未曾雨雪,當真是老天賜予我等一場大功勞。”
“正是!”那老軍心領神會的笑了起來:“趕快稟告軍主,莫要誤了事!”
次日午時,幫源洞。
這幫源洞雖然在羣山之中,但當地卻多有漆樹、松樹等各種經濟樹木,人口衆多,並不是那種了無人煙的羣山僻壤。所以方臘起事之時,便將掠奪而來的許多財物糧食運到此地,修築房屋宮殿,準備一旦形勢不利,便退守此地,作持久計。棄杭州之後,方臘本人便領大部分教衆退到此地。雖然士氣遠不如剛剛起事時那般旺盛,但能夠跟隨他到這裡的無一不是十分虔心的摩尼教徒,普遍認爲只要能夠堅持下去,朝廷的大軍不可能長時間在江南待下去。必然有轉機。
此時已近午飯時分,只見山谷裡一股股炊煙升起,若非在谷口巡守的頭戴紅巾的持刀教徒,便好似一個尋常的浙東山間小鎮。
“那邊樹林怎的着火了!”突然有人驚道,衆人聞聲望去,只見谷口右邊山坡上的漆園突然升起了濃煙,轉眼間便可以看到明亮的火頭衝了起來。衆人不由得大驚失色,這幫源洞附近的水土特別適合漆樹生長,是以當地村民多爲依靠漆業過活,就連方臘自己在起事前也是一個大漆園園主,這漆樹着火不啻於是燒了他們的飯碗。一時間無論是持刀守衛的教衆還是普通村民都丟下手中的活,提了水桶樹枝,向着火的方向趕去,想要撲滅大火挽回損失。可也許是風乾物燥的緣故,那火勢蔓延的極快,不過轉眼工夫,火光已經練成了一片,怕不有千餘步見方。
陳安田、汪老佛、鄭魔王三人正在摩尼寺廟內商量事情,聽到外面的喊聲趕忙衝出屋來,只見火光沖天不由得大驚失色,陳安田正要去叫手下上山救火,卻被鄭魔王叫住:“莫要去了,只怕不是山火!”
“如何不是,若是不救,只怕連村子也要一起燒了!”陳安田急道。卻聽到汪老佛冷聲道:“不錯,尋常山火哪有燒的這般快的,定然是有人故意縱火。”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道:“好狠毒的心腸,看來官軍要將這六七萬生靈一網打盡,一個不留了!”
“難道是官軍來了?”陳安田聽到這裡,不由得手足冰涼,顫聲道:“可這幫源洞如此幽深,我們還在山外佈下了暗哨——”
“我們能來官軍自然也能來,至於暗哨——”說到這裡,汪老佛的聲音聽了下來,陳、鄭兩人卻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黯然低下了頭。
“你們兩個快領人去護着聖公突圍!”汪老佛突然喊道。
“喏!”鄭魔王應了一聲,叫了幾個手下準備出發,卻看到汪老佛站在那裡不動,不由得問道:“老佛,你爲何不走?”
“只要聖公不死,大事就還有希望,至於我已經老了,不想再受那逃亡之苦!”汪老佛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了一絲凜然之色:“再說我聖教遭此大難,豈能沒有一個夠分量的殉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