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癡女

想起這個,陸極突然滿心溫柔,他渴望和師尊在一起,那個女子同樣希望家庭美滿。

可惜……

陸極再看她時,她的表情再變。

她神情冷漠,機械地轉動她的頭顱,渙散的目光投向了牀邊的梳妝檯:“母親生前也是個美人,可那天,臉卻那麼可怕,她的舌頭,我怎麼……我怎麼都塞不回去……我變賣田產,請人幫忙買了棺材,重置了靈堂。可是啊,我父親死了沒有三天,那羣不知道哪兒來的親戚帶着一幫人,說:父親已死,這房屋便是他的了。”

她整個人一下子鮮活起來,表情猙獰:“他們一羣人擡起父親母親的棺木,便往外扔。我怎麼攔……我怎麼攔……怎麼攔……都攔不住啊!我攔不住啊!”

“我……我想讓父母安息,我想給他們燒紙錢、辦一個至少不那麼寒磣的葬禮,有一個安眠之地。可是……可是我沒錢啊!我什麼都沒有啊!除了這個身子,我還有什麼?還有嗎?”

“怡紅院的春媽媽給了我錢,我葬了父母。當晚,便接了客。”

她突然露出一個笑容,問道:“你們知道我的第一個客人是誰嗎?”

陸極看着她的表情,突然也有點嘆息。他看到師尊突然閉了閉眼睛,但最後還是緩緩地睜開了。

玄寂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彷彿看到其中透出的沉重難脫的自責。

這讓陸極不想再繼續聽了。

但是他並沒有打斷。

“就是他啊!是那個狗官啊!怡紅院那樣的煙柳繁華地怎麼會沒有一個後臺呢?我……我……”

她第一次中斷了她的講述,低聲哭泣,琵琶聲帶出悽悽慘慘的氣氛。

她又漸漸停止抽泣,話語跳轉:“那狗官後來一直找我,我就這樣活了十三年,被他捧成個不大不小的頭牌。呵!那些男人和女人表面上笑嘻嘻的,背地裡都罵我賤人,罵我□□,罵我該死!就連春媽媽也問,你活得那麼賤,怎麼不去死呢?我說,好死不如賴活着。她笑得花枝亂顫,一邊走一邊罵,朱秀才好歹一個秀才,竟有個這般狗屁女兒。”

“那時,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那狗官還沒死,我怎麼能先死呢?我要活着,無論如何都要活着,看着他萬劫不復。”

“我二十七歲那年,怡紅院來了個俊俏的公子。我聽到樓裡最美的憐香說,只要能和他共度良宵,貼錢她都願意。可是,那公子選了我。”

她又再次平靜下來,臉上露出少女懷春的笑容:“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秀姑娘。他叫我秀姑娘,他叫我秀姑娘啊。他說,秀姑娘,你真美。他說,秀姑娘,你真賢惠。他說秀姑娘,你好細心。”

“那是我自十三歲後唯一開心的一段日子。那天以後,我每天早早地起牀,挑選最好看的衣服,化最美的妝。”

“我每天都在等他。”

“他第四次來,第一句話卻是,我在外頭聽到了一些關於你的傳言。我嚇得臉色都白了,我知道,在外面我得不到什麼好話的。可我還是抱着一絲希望,問他,什麼話?他沒有回答我,反而笑着說,你活得那麼狼狽,怎麼不去死?我那時候好怕,怕他不再喜歡我。所以我對他說,那狗官不死,我就要活着,我要活着見到他的下場。他卻說,不,你怕死!”

她突然大笑起來,神情癲狂:“我怕死!我怕死!我怕死啊!父母受辱而死,我怎麼能委身殺父仇人,苟活於世?我怎麼能怕死呢?可我還是怕啊!我怕橫屍荒郊,被野狗分食……已經沒有人再愛我了……我要是死了,連個棺材可能都沒有吧!”

“他說完這句話後,突然掏出一把匕首,殺了我。”

她的神情突然冷靜,目光渙散,面容有種奇異的漠然。

“我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我一直不吃不喝,就在房裡彈琵琶,也沒有人再來叫我。後來,我聽到外面的人說,縣城裡出了怪病,百姓都逃走了。而那狗官,裝模作樣了幾年後,官職竟往上升了。”

“後來,我突然感覺到狗官離開了鳴城。”

“很久之後的一天,我突然又感應到了那個狗官。我第一次在死後離開了廂房,才發現,城裡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我向着城門走去,遠遠就看到了那個狗官。”

“我瘋狂地去攻擊他,卻只能撓那狗官一爪子,他身邊有個人太厲害了,一巴掌就把我扇回了鳴城。呵!可是啊,我撓他的時候就下了毒,這個毒會毒死這個狗官,毒死那狗官所有親近的人!”

她又笑着說:“後來,我就一直待在怡紅院,哪裡都不去,只彈琵琶。慢慢地,我又聽到了鼎沸的人聲,還有春媽媽叫秋月去接客的聲音。”

她慢慢停下了琴音,懷抱琵琶,沒有擦臉上的淚痕,笑吟吟地道:“朱秀這個故事,各位覺得如何?”

陸極控制着自己的話語,但問出來的話仍然冷硬得幾乎冷酷:“那……你到底是死是活?”

朱秀一隻手撫了撫琵琶,毫不在意地苦笑着說道:“生?死?那對我有什麼區別嗎?我如今不人不鬼,誰又知道我是個什麼東西呢?”

她又起身,對着玄寂盈盈下跪,懇求道:“我早聞玄寂真人大名,朱秀如今不人不鬼,還望真人成全,給朱秀一個與父母團圓的機會吧!”

衆人的目光隨即看向玄寂。

玄寂看着她,默然不語。

良久,他才道:“姑娘既然大難不死,也是令尊在天庇佑,何苦呢?”

朱秀只低聲抽泣,沒有回答。

玄寂伸出手,想要扶起她,卻被陸極搶先。陸極快他一步,伸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朱秀,還給她施了個清潔術。

可清潔術落到朱秀身上,卻沒有對她起任何作用。

陸極挑了挑眉毛,驚奇地看着她,又轉頭問詢地看向玄寂。

玄寂道:“朱秀姑娘,你現在確實算不上一個真正的人了。以我之見,你如今應是一個陣靈。”

所有人都露出了迷茫的眼神。只有陸極若有所思:生魂成就的陣靈嗎……

玄寂接着道:“當年刺你一刀的,應該是魔界有名的魅魔琉緒,他和煉器師李才翁一向交好。也只有他和李才翁合作,才能使鳴城變成如今這個與衆不同的樣子。據我所知,三百年前,李才翁就找到了把人的靈魂轉化爲法器器靈的方法。他在魔界實驗過幾次,卻都沒有成功。

“不曾想,他到了修真界……觀你之狀,他似乎把你練成了鳴城原本的護城陣的陣靈了。所以,如今你既是死的,也是活的,可終究是在活着。”

玄寂用他星光一般明亮的雙眸看着朱秀,說道:“既然你怕死,那就好好活着。”

他眼神溫柔:“別讓你的父母明年連燒紙錢的人都沒有。”

朱秀掙脫了陸極的攙扶,“撲通”一聲跪下,哭道:“真人……多謝真人理解……朱秀自知自己苟活數年已是不孝……”

“不!”玄寂神情嚴肅,他緊緊盯着朱秀的眼睛,慢慢地道:“悲劇不該持續,你既然有這樣強大的求生慾望,又何懼他人言語?”

“生命和生活都是你的,合該由你來決定!”

朱秀淚眼迷濛:“朱秀明白……明白了……定不會再這般糾結了。真人點化之恩無以爲報,但求跟隨真人身邊,結草銜環相報!”

陸極眼裡突然冒出了火光!

別呀!三個徒弟夠多了!師尊有我就夠了!

玄寂突然用餘光看了看陸極氣哼哼的傲嬌表情,露出一個微笑。他再次伸手,快速地扶起了朱秀,道:“這許多年來,你從未修行,白白浪費了這個機緣。如今,你可暫且跟我學習如何掌控鳴城。”

“你情況特殊,不適合太忘宗,待有空,我介紹你上問道山或者天極星閣看看。”

“多謝真人。”朱秀盈盈一拜。

陸極拉長着臉,又是羨慕又是心酸看着玄寂春風一樣的笑容。

那個女人還讓師尊扶了!

“道一,爲師的外袍呢?”

“師尊!這裡!”聽到玄寂的問詢,陸極笑着從乾坤戒中拿出之前放在裡面的白色長袍。

玄寂接過長袍,目光在朱秀和長袍之間來回逡巡。

陸極突然福至心靈,他立馬從乾坤戒裡再拿出一件藍色的長袍,一邊遞給朱秀,一邊道:“師尊!弟子這裡還有小一點的,上面也有法陣!”

玄寂滿意地笑了,伸手展開手中的白袍,一邊給自己披上,一邊對衆人道:“既然鳴城之謎已解,大家都做好準備,我們一起出去。”

衆人恭敬地道:“多謝真人。”

玄寂又轉頭對朱秀道:“姑娘若是信我,可否讓我試着操作鳴城?”

朱秀眉目含情:“但由真人。”

陸極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朱秀是陣靈,師尊若是……

玄寂笑了笑:“勞煩姑娘了。現在可否請姑娘試着,把整個鳴城的構造化成投影,顯現於人前?”

“啊……奴家……奴家不知道怎麼做……”

“很簡單的,你是陣靈,就相當於鳴城的主宰,你只要想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就好。”

“那……那奴試試……”

半晌,一個虛幻着的城池浮現在衆人眼前。

玄寂指向外城城門,道:“可否再控制着將我們一起移向那裡?”

朱秀閉眼,像在嘗試,一會兒後她又睜眼,眸光怯怯:“奴家……移不動真人……”

玄寂笑着點頭:“既然如此,我們一起走出去吧。”

他回頭,喊了一聲陸極:“道一。”

“各位,我們走吧。”

“是,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