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之時,正是豐收季節,一望無際的稻田像鋪了一地的金子,一個個稻穗鼓着大肚皮,漲得要破裂似的,一陣風吹來,便掀起一陣陣金色的波浪。
然而,明明是值得歡慶的大豐收,卻有人坐在田邊,不停地唉聲嘆氣。
“虧了虧了,真是虧慘了,我怎麼就不能再忍一忍呢?只要多忍半個月,就是三百貫錢,我怎麼就管不住這手呢?”
說話的正是李癩頭,儘管他的癩頭已經治好了,但別人還是叫他李癩頭,畢竟已經叫了三十年,這三個字已經成爲了他的身份象徵,跟他有沒有癩頭沒有關係,何況大家都已經忘了他真正的名字。
張鐵匠就坐在他的旁邊,嘴裡咬着煙桿,緩緩抽着煙,沒有搭話,默默地看着他的二子在田裡割稻。
張鐵匠的二子叫張大鑼,此刻手裡拿着真氣鐮,正在田中割稻,只見他躬下身子,輕輕揮動手中鐮刀,真氣注入其中,化作外放的銳利勁氣,隨着鐮刀旋轉,輕輕鬆鬆割下了身邊一圈的稻子,而張大鑼也不斷移動着位置,走到哪裡,哪裡的稻子就倒下一片,直到體內真氣耗光,才把真氣鐮交給弟弟。
自從仙門向他們這羣平民百姓傳授內功心法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個年頭,當初承諾的第二批、第三批授法也都如約履行,張鐵匠的二子和三子都已經入學。
仙門將真氣劃分爲六個等級,每年進行一次考覈,只有達到了要求的最低標準,纔可以晉級,直到最後一年達到真氣六級,才予以畢業,並拿到一百枚六道幣。
按照授法的那位仙長所說,他們在真氣等級的劃分上沒有特意刁難,每一級別的考覈要求,都是參照一箇中人之姿的普通人認真修煉一年後的水平爲標準,因此正常人只要修煉滿六年就能畢業。
張大鑼的天資普普通通,甚至比普通人還要差一些,儘管他修煉得非常刻苦,基本上一有時間就拿來打坐運功,但也就堪堪跟上旁人的進度,修煉滿四年終於達到了真氣四級的及格線。
真氣鐮的消耗要多過真氣耕地機,以張大鑼的真氣總量,只能使用一刻鐘,一刻鐘後就會消耗殆盡,需要打坐恢復,不過在真氣鐮的幫助下,他一刻鐘的工作量,比得上過去一家人工作一整天的成果,本該是全家人一起動員,趕時趕點收割稻子的秋收,如今都不需要張鐵匠下地,他只要在一旁抽着菸草,等最後收捆稻子就夠了。
等到張鐵匠家的稻子收割完畢,他們就將真氣鐮借給了李癩頭家的丫頭,丫頭也學着張大鑼,催發真氣,旋如勁風,快速收割起稻子,其他按順序排在李癩頭家後面的村民,無不翹首等待着。
整個村裡,只有張鐵匠家買了真氣鐮,這東西比真氣耕地機便宜些,但也價值五十枚六道幣,非常珍貴。
張鐵匠捨得借給別人,倒不是他有多麼大方,而是他壓根不怕東西被偷走,半年前有戶人家的真氣耕地機被偷走了,那戶人家沒有報官,而是直接找了傳授功法的仙長,當天下午東西就被找回來了,連帶偷東西的賊、銷贓的中間人和最後的買家都被一網打盡,前兩者被當場打斷了四肢,抄沒了家產,後者則被剝奪了修煉內功的名額。
在如今,修煉內功的名額比中秀才更緊要,乃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孩子沒有內功,只怕這輩子都擡不起頭做人,因此第二天那買家的婆娘跟他休了婚,帶着孩子回孃家,如此方纔保住了孩子修煉內功的機會。
不同於官府找失竊的東西,修行者只要掐指一算,就將東西失竊的來龍去脈算了個清清楚楚,東西在哪裡,經手人是誰,一個都逃不了。
在幽州的各個傳功地點,往往是以一名肉身六重境以上的高階修士爲主,加上數名六重境以下的修士爲輔,對高階修士而言,即便過去不曾修習過佔算之法,現學現用也夠了,因爲佔算的對象就是沒有神通的普通人,根本沒有抵禦的能力。
過去面對官府查證,即便找到了失竊之物,也頂多給偷竊者定罪,買家可以推說自己不知情,銷贓人則是以替人典當,不知道這是贓物爲由,將罪責推個一乾二淨。
但修行者追贓可不會跟你講什麼律法證據,說你有罪,你就有罪,哪會浪費氣力跟人爭辯,直接擒下來行刑。
這種做法固然粗暴,卻非常有效,震懾了所有宵小之輩,到如今,即便是主人家將東西扔在街上,也沒有人敢偷偷拿走。
“早知道六道幣這麼值錢,我就不該那麼早賣出去,現在想找人要回來,也找不着人了,唉,我咋就那麼着急呢?”
李癩頭仍在一旁唉聲嘆氣,這些話他已經說了三個月了,但還是沒說夠。
張鐵匠雖然聽得不耐煩,但心裡還是能夠理解的,畢竟這位虧掉的錢,比這輩子能賺到的錢還要多。
李癩頭的大女兒今年成功畢業,拿到了一百枚六道幣,當時有人在黑市收購六道幣,出價十貫錢一枚,李癩頭本來還想拿六道幣去買真氣耕地機,一聽這兌換價格,一百枚足足能換一千貫錢,這可是他一輩子都賺不來的錢,就算用真氣耕地機種一輩子的地,能賺到的錢也就這個數,還不如直接拿錢了事。
於是當晚他就動了心,偷偷瞞着女兒和老婆,找人託了關係,到黑市兌換了所有的六道幣。
這本來是件值得慶祝的事,誰料到接下來幾個月,六道幣的黑市價格直線走高,一路從十貫一枚,攀升到了三十貫一枚,足足漲了三倍!
這也意味着,李癩頭少賺了兩倍的錢,這讓他如何不心痛,加上事情暴露後,家人也常常埋怨他私自做主,結果明明是白賺了一千貫的大喜事,卻變成了大悲劇,弄得李癩頭整天唸叨着這件事,都快成入障了。
後來才瞭解到,六道宗價格瘋漲的原因,是一位大財主家的老爺犯了中風,差得沒熬過去,幸虧用六道幣換了療養仙丹,纔將人救了回來。
對有錢人來說,最大的遺憾就是人死了,錢沒花光。
有再多的錢,如果命太短,來不及享受,便沒有意義,於是這幫子有錢人瘋狂收購六道幣,希望買一些治病或者延壽的丹藥。
可六道幣除了學生畢業時給的那一百枚外,根本找不到獲取的渠道,六道宗公佈的那些任務,只有天材地寶是普通人能完成的,可既然是天材地寶,註定數量稀少,有錢也不一定找得到,在通貨緊縮的情況下,六道幣的價格自然會不斷上漲,如今的三十貫還不是最高點。
李癩頭一如既往的發了幾句牢騷後,偷偷向張鐵匠瞥了幾眼,然後裝作不經意的問:“張鐵匠,你家大錘回來了沒有?”
張鐵匠吐出一口煙氣,慢條斯理道:“上個月寄來了信,說是快了,估計就這幾天,說不定今天晚上就回來。”
說起他的大兒子,張鐵匠有些自豪,這小子看起來笨頭笨腦的,偏偏在內功修煉上很有天賦,不僅提前畢業,用四年時間就達到了真氣六級,還被評了一個甲等,獎勵雙倍的六道幣,也因此張鐵匠家才能在買了真氣耕地機後,又買下真氣鐮。
當然,這些都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大兒子因爲成績優秀,被挑中送往仙家福地進修去了,聽說若是運氣好,有機會被收爲仙家弟子。
這個消息一出來,張鐵匠家的地位跟着蹭蹭往上漲,不管誰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甚至連縣令都常常來來問候。
不過張鐵匠沒有因此忘乎所以,他心態放得極好,知曉別人敬重的是他兒子,不是他,從來只有母憑子貴,沒有父憑子貴的道理。
說來也奇怪,他的三子看起來挺機靈的一個人,學東西比誰都快,偏偏在內功修煉上沒什麼天賦,學了兩年,才堪堪達到了真氣一級的標準,平時也沒見他偷懶,也不知是什麼原因。
憨笨的人學得快,聰明的人反倒學得慢,當真叫人想不明白。
“就這幾天?你口風真緊,這麼大的事,竟然像個沒事人似的,我家丫頭可是經常唸叨你們家的大錘,我跟她說說去,免得錯過了,又來怨我。”李癩頭立馬有了動力,起身朝女兒走去。
張鐵匠搖了搖頭,對李癩頭的市儈有些無奈,但沒有說什麼,畢竟鄉里鄉親,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早看清了,李癩頭無非是想舊事重提,當年他可是差點爲大錘,向李癩頭的丫頭提親,後來因爲向仙長學習內功心法的事情,給耽擱了。
如今有女兒的人家,輕易都不會將女兒嫁人,至少在女兒畢業之前不會,要知道一旦真氣六級畢業,就能拿到一百枚六道幣,按照如今的市價,這可是三千貫的錢,地主家嫡長子的聘禮都出不起這個價!
以前十三四歲就可以嫁女兒了,現在二十歲都不嫌遲,總之先畢業了再說,若是太早嫁人,這三千貫可就成嫁妝了,換了誰都得哭死,地主家也沒餘糧啊。
李癩頭的大女兒上半年畢了業,一百枚六道幣已然到手,而她又不能畢業兩次,於是又成了賠錢貨,所以他又着急想將女兒嫁出去了。
但是這回張鐵匠可不着急開口了,因爲想要提親的人太多了,包括那位縣太爺,私下裡也暗示過有結爲親家的意思,他兒子張大錘如今可不再是憨厚的傻小子,而是炙手可熱的有爲青年。
“這事,還是讓他自己決定吧,去了仙門兩年,肯定會有所變化。”
張鐵匠心中正思忖着,忽然背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爹,我回來了。”
張鐵匠忙轉頭看去,就瞧見他的大兒子正風塵僕僕地趕過來。
與兩年前相比,長相上沒什麼變化,但精氣神卻是煥然一新,沒了那股子傻傻的憨厚勁,反倒顯得有些精悍,就像是那些大城市裡來的人,哪怕不是讀書人,但見過的市面也遠遠超過鄉下人。
“你上回寄來的信上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跟爹說,是什麼事?”
張大錘遲疑了一下,然後彷彿下了什麼決定,握緊拳頭,堅定道:“爹,世界那麼大,俺想去看看。”